朱 恩 毓
(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北京 100081)
高其倬(1676-1738),字章之,號芙沼,又號種筠,奉天鐵嶺人,先錄漢軍鑲白旗,后錄漢軍鑲黃旗。①康熙三十三年(1694)進士,先后任廣西巡撫、云貴、閩浙、兩江總督。降調江蘇、湖北、湖南巡撫。后遷工部、戶部尚書。為雍正寵幸倚重的大臣之一,“諸王大臣中,朕所深許者,怡親王、鄂爾泰、高其倬三人也。”[1]“高其倬非滿保可比,乃朕所委信股肱之臣。”[2]高其倬著有《味和堂詩集》,因其詩為“勛業所掩”,故世人“不知一代作手直駕新城而上。”[3]364“集中多寄內詩”,[4]659且全為寫給蔡琬之作。②蔡琬(1695—1755),字季玉,直隸遼陽人,原云貴總督、綏遠將軍蔡毓榮之女,吏部、兵部尚書蔡珽妹,高其倬之繼妻,其母為吳三桂寵姬八面觀音,吳亡后被蔡毓榮收納,生蔡琬。蔡琬“明艷嫻雅,淹貫群書。”[5]701“才識過人,魚軒所至,幾半天下。”[6]126其事跡見《清史稿·列女》一“高其倬妻蔡”條。[7]14050蔡琬素工詩,有詩集《蘊真軒詩草》,沈德潛評其詩“于選本中錄取四章(《辰龍關》《關索嶺》《江西坡》《九峰寺》),皆擲地有聲者。”[8]15711沈善寶《名媛詩話》:“季玉詩筆,極其雄健。”[8]15712蔡琬還創作《南鄉子》《意難忘·寄嫂氏李孺人》等七首詞作。[9]294-295
高其倬何時娶蔡琬,相關史料未有記載,也未見學界對此問題進行考述。高其倬原配那拉氏“卒于康熙庚辰年(1700)九月二十七日辰時。”[10]繼配張氏卒于“康熙丙戌年(1706)八月十六日。”[10]高其倬娶妻蔡琬,自然在1706年之后。據《鑲白旗漢軍高氏家乘》:“繼配蔡氏,云貴總督綏遠將軍諱毓榮公女,生于康熙乙亥年(1695)五月初十日已時,卒于乾隆乙亥年(1755)十月初六日子時。”[10]1710年蔡琬16歲,至出嫁年紀。高其倬《味和堂詩集》卷二自序云:“丙戌后(1706),游舊零謝,懶不作詩。戊子(1708),從校士山右,不暇作詩。壬辰(1712),丁外艱三年中無詩。甲午(1714),復除館職稍理廢業,通括前后,得詩一百一首復作一冊,二十年翱翔詞館,復逮見作者而所有篇什寥寥若此,其于詩可知矣。”[11]卷二1b高其倬甲午年(1714)整理詩集,得詩一百一首,那么,《味和堂詩集》卷二詩作,皆創作于1714年之前。《味和堂詩集》卷二首次出現高其倬寫給蔡琬詩作《寄內四首》,③由此,1714年之前高其倬已娶蔡琬。據《碑傳集·布政司參議高公蔭爵墓志銘》:“(高蔭爵)康熙壬辰年(1712)二月四日卒于官,享年五十八歲。”[12]540卷二自序“壬辰,丁外艱三年無詩”。[11]1a據此,1712年2月4日后至1714年,高其倬守父喪期間,三年未有詩作,自然不可能娶蔡琬為妻。因此,高其倬娶蔡琬應在康熙五十年(1710),或五十一年(1711)。
蔡琬確為高其倬賢內助,蔡琬之賢,主要體現為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侍親孝慈,訓子成才。“太夫人于歸,事姑以孝,相夫以賢,教子有方,御下有法。文良公由翰林視學山西,遂撫西粵,督滇黔,歷閩越、吳楚垂二十年。太夫人綜理內政,諸凡區劃得當。……后文良公卒,太夫人親視含殮,經營喪葬,哀毀盡禮。兒孫婚嫁事畢,太夫人亦旋以疾終。平生孝友性成,如刲股奉姑、惠養族人……。”[9]265閔爾昌纂録《碑傳集補》云:“(蔡琬)事姑相夫訓子皆至賢孝,身處崇高跬步守禮法,友愛任恤,有古丈夫風焉。君子曰:‘琬之母,一吳家姬耳,而生女賢明若此,可謂出淤泥而不染者矣。’詩曰‘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氏有之焉。’”[5]701由此可見蔡琬侍親孝慈,訓子成才賢明之德。高其倬深知“貧家無易事”,[11]卷四7b因此對蔡琬持家有方,侍親孝慈,倍加贊譽:“無計憐貧病,親衰賴汝賢。”[11]卷五9b蔡琬所生子高書勛,字蕓功,號石堂,乾隆三年(1738)戊午科舉人,為兄弟四人中惟一中舉者,中年病足不仕,贈文林郎。高書勛善詩,創作詩歌五百余首,見其集《石堂詩鈔》,鐵保《熙朝雅頌集》云:“其詩清婉,一洗豪貴之習,如寒儒憔悴專一者。”[13]1198高書勛還校刊其母蔡琬《蘊真軒詩草》,主持重刻其父《味和堂詩集》。蔡琬所生次子高麟勛,號修亭,以荊州府知府致仕,誥授中憲大夫。高書勛、麟勛成就,自然離不開其母蔡琬教誨。其次,助其夫處理政務文書。袁枚《隨園詩話》載:“夫人博極群書,兼通政治。文良公之奏疏、文檄等作,每與商定。”[3]13鐵保《熙朝雅頌集》引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小傳》云:“夫人無書不讀,諳于政治,文良奏疏、移檄,每與商榷定稿,閨中良友也。”[13]1668施淑儀《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十卷附補遺曰:“文良名重一時,奏疏移檄與夫人商定。”[5]701再次,蔡琬可謂高其倬知音。高其倬視蔡琬為知己,“多病憐君非健婦,承歡知我憶慈親”,[11]卷三3a“知我”,可見蔡琬在高其倬心目中的地位。同樣,蔡琬亦視高其倬為知己,如蔡琬詩《植夫子文良公墓前松》:“三尺疏柯手植深,還期拱把到千尋。亭亭偃蓋誰知己?颯颯飛濤自賞音。……”[9]283高其倬逝后,蔡琬于墓前植松,觀其亭亭蓋墓之松,蔡琬不禁感慨萬千,你逝我而去,誰還是我生平知己?當然,蔡琬亦是高其倬文學益友,亦深知高其倬,“(蔡琬)暇時常與文良公分韻唱酬,為室中文學益友。”[9]265雍正十二年(1734)八月,高其倬因“坐徇知縣趙崑珵嘗海塘工款,部議降調。即授江蘇巡撫。”[7]10303-10304袁枚《隨園詩話》載:“公巡撫蘇州,與總督某不合,屢為所傾,而公卓然孤立。詠《白燕》第五句云:‘有色何曾相假借’?沉思未對。適夫人至,代握筆曰:‘不群仍恐太分明’,蓋規之也。”[3]12-13錢仲聯主編《清詩紀事》(康熙朝卷)述《白燕》詩本事更為詳細,并評價其詩:“《白燕》二律,體物寓意,尤具匠心,中一聯云‘有色何曾相假借。’吟至此,沉思未對,適夫人至,代握筆曰:‘不群仍恐太分明。’蓋文良方撫江蘇,與總督趙蕓書宏恩不洽。趙每齮龁之,文良卓然孤立,喜慍不見于色,故有是語言。語意雙關,極其超妙。”[8]3115王揖唐《今傳是樓詩話》云:“《白燕》‘不群’句,即夫人足成者,隱寓箴規,足征特識。”[14]146蔡琬代補詩“極其超妙”,“隱寓箴規”,可見蔡琬不但是高其倬文學益友,亦深知高其倬,因之蔡琬被后世史家譽為“閨中良友”。[15]759高其倬視蔡琬為平生知己,自然對蔡琬既愛且敬,情真意切。
袁枚《隨園詩話》載:“余于古人之詩。無所不愛。恰無偏嗜者。于今人之詩,亦無所不愛.恰于高文良公《味和堂集》、黃莘田先生《香草齋詩》,有偏嗜焉。豈亦性之所近耶?”[3]93袁枚“偏嗜”高其倬詩,是因高其倬詩與自己詩論主張相合,袁枚論詩主性靈,而性靈說“內涵的核心因素強調感情,特別是真情。”[16]396“袁枚不僅注重詩歌言情,而且格外突出男女之情,情只有真,作品才能傳世不朽。”[17]251高其倬詩情真的特點,在寫給其妻蔡琬的《寄內》之作中,表現較為明顯。高其倬外出或外任時,詩人常以《寄內》之作,表達對繼妻的關懷及思念。如康熙五十五年丙申(1716),高其倬41歲,任左庶子,四月至十月陪侍恒親王臨熱河,創作《寄內》詩:“的的天涯意,難憑雁字傳。貧家無易事,秋日是愁天。青鬢今年雪,斜陽幾樹蟬。思君無一語,清晝永于年。”[11]卷四7b天涯思君之意,鴻雁難傳,天涯之子,思君之切,實難排遣。而蔡琬亦以《寄外》之作,表達對高其倬的相思之愁:“風靜長廊月影微,懶將事緒付金徽。云中錦字空惆悵,夢里平安果是非。刺眼庭花紅又綻,驚心梁燕語先歸。青燈挑盡愁千里,寥落天涯正掩扉。”[9]267長廊風靜,月影微現,思君牽起的一絲愁緒,懶于借樂排解。寄夫之信已托而杳無回音,唯有空自惆悵,夢中夫君報以平安,不知是非真假?思君之愁緒滿懷。庭院花又綻紅,燕子又已先歸,一年時光已逝,而自己夫君卻杳無音訊,以樂景襯哀情,凸顯蔡琬思君之愁濃。獨坐青燈已滅,愁緒依然千里,天涯寥落,獨自掩扉,思君之愁,縱觀晝夜,達至頂點。詩人將滿腔相思之愁,融于周遭景物中,含蓄蘊藉,情真意切。兩詩皆婉約且情韻不匱,但又有所不同,首先,高詩用語直白平易,如閑話家常,娓娓道來,而蔡詩用語典雅秀麗。其次,高詩直抒胸臆,表達對蔡琬其情更為直接熱切,而蔡琬融情于景,表達其情沉郁幽咽,凄惻悲戚。而當高其倬聽聞繼妻身體抱恙時,對妻關懷及思念之情,更顯纏綿悱惻,真情動人。如卷四《聞內子季玉病》:“窮塞悲秋地,聞君臥病時。緘書兼客淚,數日算歸期。藥餌貧難具,平安遠未知。愁深無近夢,夜雨正如絲。”[11]卷四13a自己身處熱河,聽聞妻子得病,遣書問候并心急落淚,遙算歸期。想象妻子不會因家貧而難具藥餌吧,詩人掛懷妻子,愁緒滿懷而徹夜難眠,可見詩人對妻子關切之情,真摯動人。高其倬詩歌情真的特點,還表現于詩人借《寄內》之作,傾訴內心之愿。如卷二《寄內四首》其四:“知君最少塵間意,顧我都非濟世才。灤上青山三百曲,幾時同挽鹿車回。”[11]卷二21a詩人以蔡琬為自己傾訴對象,透露官場失意之沮喪,既而借《后漢書·鮑宣妻傳》“同挽鹿車”之典:“妻乃悉歸侍御服飾,更著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里。”[18]1879表達與妻隱居鄉里,不問世事之愿。
當然,高其倬常以與蔡琬生活點滴之事入詩,描摹對妻子之真情。如《臘日寄內》:“往者吾方病,攜扶仗子賢。何曾知臘日,不謂有今年。拙宦休論地,生涯已荷天。來朝歸可必,煮茗話深緣。”[11]卷六2b恰逢臘日佳節,詩人與妻本應相聚,然卻天涯一方。此時自己只能回憶與妻子生活點滴,聊以自慰,并期盼往后與妻子能品茶論緣。高其倬還以細筆來描摹對妻子的真情。如《寄內二首》其一:“已聞來鄂渚,未見下潭州。半月如三歲,遙懷乏百憂。未應風滯阻,恐為病遲留。目斷孤帆影,天涯獨倚樓。”[11]卷六18b聽聞妻子已至鄂,然妻蹤影卻遲遲不見,詩人在度日如年中為妻擔憂,是路途不暢,亦或因病延誤。詩人憂妻安危之心理描寫,細膩生動,真切感人。又如卷四《憶內》:“夢破酒醒人散后,月明燈暗雁來時。憶君因憶君相憶,萬里愁懸一寸眉。[11]卷五7b一寸之眉懸鎖思妻之愁,描寫較為細膩形象。
高其倬《寄內》之作,因情真切而其詩甚婉,綿長幽遠,溫婉動人。如《憶內》:“離懷何縷縷,清淚正涔涔。縱寄千言扎,難將萬里心。叮嚀真鄭重,愁病莫侵尋。應念天涯意,含情望遠音。”[11]卷六2b詩人與妻久別,思妻心切而落淚,詩人遠在天涯,縱然給妻遠寄千萬書札,也難表對妻掛懷思念,詩人對妻子真情,將自身真切感受娓娓道來,纏綿悱惻,綿長幽遠。又如《寄內》:“濕云低似幕,永日坐如年。風雨方如此,歸期愈渺然。深愁通日夕,遠夢共山川。無計憐貧病,親衰賴汝賢。”[11]卷五8a高其倬所處之地,此時濃云底壓,詩人倍加感覺時光難耐,加之歸期渺然,不禁愁緒滿懷。對妻子病痛,詩人無計可施,只能嘆惋憐惜,而詩人年邁雙親,卻又時時賴妻子照顧,詩人對妻之情,愧疚感激交融其間,溫婉感人。又如《延平途次得內子季玉手字卻寄》之《又次來韻》:“君起三冬病,吾歸萬里身。相逢幸無恙,不覺有征塵。”[11]卷六2a妻常年病痛纏身,而自己遠在任職途次。突然收到妻子手書,不禁盼望與妻相逢時,君安然無恙。詩人遙想至此,頓覺一身輕松,毫無旅途辛勞之感,詩人對妻掛懷之情,綿長幽遠。
因此,高其倬娶蔡琬為妻,應在康熙五十年(1710)或五十一年(1711)。而娶妻蔡琬,尤其蔡琬之賢,對高其倬詩歌創作產生了較大影響,使其詩集多寄內之作。蔡琬與詩人的生活點滴,詩人常在詩中提及。其寄內之作,描寫細膩,因情真切而其詩甚婉,綿長幽遠,溫婉動人。透過蔡琬,高其倬待人真誠、溫潤多情的一面也呈現于世人面前。
注釋:
①高其倬“先錄漢軍鑲白旗,后錄漢軍鑲黃旗”,周瓊《清史列傳·高其倬傳箋證》云:“高其倬,漢軍鑲黃旗人”條引《清史稿》卷二八九《列傳》七十六《高其位》曰:“其位初隸鑲白旗,(雍正)三年,授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加太子少傅。……(后)改隸鑲黃旗。”引《滿洲名臣傳》卷二十八《高其位列傳》曰:“其位初隸鑲白旗,……(雍正三年),授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加太子少傅。(雍正)四年五月至京,改隸鑲黃旗。”據此論證高其倬改錄漢軍鑲黃旗的時間及原因:“雍正四年(1726)五月當是高其倬家族旗籍改變的重要時期,這之前的史籍記載的‘鑲白旗漢軍’,當屬高氏家族早期的旗籍。這兩種記載是符合高其倬家族在不同時期旗籍的變化,反映了漢族集團在清朝統治集團中地位上升的情況,故與高其倬家族地位的升遷有密切關聯。”
②見下注釋③。
③據《鑲白旗漢軍高氏家乘》,高其倬原配那拉氏卒于1700年,繼配張氏卒于1706年,《味和堂詩集》卷一作于1700至1706年,未見《寄內》詩。因此,卷二《寄內四首》是寫給蔡琬之作。另外,高其倬《味和堂詩集》卷一《白·紅杏集》作于1700年至1706年之間。卷二《懶后憂馀集》,凡一百一首,甲午(1714)年前詞館作。卷三《灤陽消夏集》,是作者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1715)扈蹕康熙皇帝避暑山莊,四月至十月作。卷四《塞上悲秋集》,是作者于康熙五十五年丙申(1716)秋隨恒邸熱河,七月至九月間作。李澍田主編《東北文獻辭典》第504至505頁載:“卷五、卷六《知非集》,(康熙)丁酉(1717)年至(雍正)乙卯(1735年)在黔湘作”。據此,高其倬六卷詩歌是按照創作時間的先后順序編排,可知其詩集所有《寄內》詩,皆是寫給蔡琬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