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南齊著名詩人謝朓歷來以其山水詩而為人所稱道,歷代學者也多從不同方面論其山水詩。然而除了模山范水的山水題材,謝朓的詩歌還有其他豐富的內容,還有其他題材值得我們注意,閑居田園詩就是其中的一類。有關謝朓詩歌研究,學術界常聚焦于其山水詩、詠物詩、送別詩等,而其閑居田園詩這一詩歌題材卻較少有人論及,本文擬從概念范疇的界定、思想情蘊、藝術特點以及與陶淵明田園詩的關系這幾個不同的角度來分析謝朓的閑居田園詩,以期更全面地了解謝朓的詩歌。
關于“閑居田園詩”的概念范疇,首先要了解“田園詩”的定義。從詞源學的角度看,“田園”一詞兼有田莊別業和農村兩種涵義,田園詩就是以這兩種意義上的田園為空間場景,以田園風光、農事勞作和日常生活為題材,以士人和農民為主要人物形象,以樂和苦為基本主題的詩歌。[1]參考前說,再鑒于謝朓的人生經歷及其詩歌內容,本文所論及的“閑居田園詩”是指以田莊別業即謝朓在宣城郡內所置宅院為空間場景,以田莊別業風光和日常生活為題材,以士人為主要人物形象,以吏隱為基本主題的詩歌。
謝朓的這一類詩歌大部分作于任宣城郡守期間。供職宣城期間是謝朓一生中的重要時期,也是其詩歌創作的高峰時期。經歷了仕途的變故,目睹了政治黑暗,明白了朝中險惡,出守宣城正是謝朓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相對安寧時期。作于宣城期間的家居田園詩因而大多表現出棲隱、閑適、望鄉的思想情蘊。
謝朓的閑居田園詩幾乎篇篇提及棲隱之情,首首表達棲隱的愿望。以下幾首詩中,都透露了相似的感情:
愿言稅逸駕,臨潭餌秋菊。(《冬日晚郡事隙》)
安得掃蓬逕,銷吾愁與疾。(《高齋視事》)
既無東都金,且稅東皋粟。(《治宅》)
愿緝吳山杜,寧袂楚池荷?清風豈孤劭?功遂懷增阿。(《和王長史臥病》)
君有棲心地,伊我歡既同。何用甘泉側,玉樹望青蔥?(《和沈祭酒行園》)
自來彌弦望,及君臨箕潁。(《新治北窗和何從事》)
無嘆阻琴樽,相從伊水側。(《和宋記室省中》)
若遺金門步,見就玉山岑。(《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2]
詩歌創作離不開詩人的人生經歷和處世態度,謝朓的一生,充滿坎坷與不平,“以文才,尤被(隨王)賞愛,留連晤對,不舍日夕”[3](《南齊書·謝朓傳》)而遭受嫉妒與讒害被召回京城。從荊州回京,經歷朝廷政變,政治風云變幻莫測,齊明帝蕭鸞大肆屠殺,身邊朋友或死或放的“零落”令謝朓憂懼不已,深感前途渺茫,命運不可測,同時,蕭鸞的重用又讓他惶恐不已,一心想要遠禍歸隱。在那個動輒得咎的時代,他無法有一絲反抗的勇氣。謝朓雖終究被迫卷入政治漩渦而被殺,然而出守宣城期間正是其暫時遠離禍患,“既得歡祿情,復協滄州趣(《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橋》)”的“吏隱”好時期。公務閑暇之余,閑居田園別業,宣城的山山水水,觸動了詩人想要棲隱于山林的情思,而一想到仕途坎坷,禍患可能隨時降臨,憂讒畏譏的軟弱性格使得詩人更加向往隱逸,遠離一切紛爭。因而在這一時期,謝朓寫了不少的閑居田園詩來表達自己的棲隱之情。然而謝朓“篇篇一旨”的強烈棲隱之愿卻是被動的,是被現實所逼迫的無奈之舉,透露著“安得掃蓬逕,銷吾愁與疾”的悲傷之感。
隱逸與閑適常是互不相離的話題,謝朓表達歸隱之情的詩歌中也常會流露出閑適之情。
有公務閑暇之余閑坐觀景的閑適之情,如《新治北窗和何從事》,開端即點明“國小暇日多,民淳紛務屏。辟牖期清曠,開簾候風景”,閑適之事已出;接下來幾句“泱泱日照溪,團團云去嶺。岧峣蘭橑峻,駢闐石路整。池北樹如浮,竹外山猶影”,已然一幅閑適之景,而詩人的閑適之情已經融于這閑適之事與閑適之景中。無怪乎清人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中評此詩時直呼:“閑適。起句情事清出。”[4]又如《冬日晚郡事隙》也是首句點明閑暇,“案牘時間暇,偶坐觀卉木”,久勞案牘,閑暇之時,冬日偶坐觀賞卉木,閑情已起。再如《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詩歌題目即已點出“閑望”,閑坐高齋望景“結構何迢遞,曠望極高深。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已有池上酌,復此風中琴”,池上飲酒,風中撫琴,流連于此,欣然自得。
也有細察田園物色和日常生活的閑適之情。前者如《和沈祭酒行園》,清淮長薄,高蓬叢生,路徑荒蕪,旦夕回潮,寒渠相通,畦町交錯,紫梨相映,紅榴相照,沈約的行園在謝朓的筆下別有一番疏樸野趣。后者如《在郡臥病呈沈尚書》中所描寫的“珍簟清夏室,輕扇動涼飔。嘉魴聊可薦,綠蟻方獨持。夏李沉朱實,秋藕折輕絲。” 珍簟、清扇、嘉魴、綠蟻、夏李、秋藕,謝朓的日常住與食寫得極富生活情趣,這正是詩人臥病怡情養性的體現。
謝朓閑居田園,時有登高望遠,開闊的景致,長遠的視線不免讓其萌生思鄉之情。中國士人的鄉土情懷比較深厚,雖然閑居宣城是為了遠離京城家鄉的風云禍患,但謝朓的內心也時時會泛起思鄉之情,特別是憑軒高眺的時候,這種情感就更加濃厚。我們試看《后齋迥望》:
高軒瞰四野,臨牖眺襟帶。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
夏木轉成帷,秋荷漸如蓋。鞏洛常眷然,搖心似縣旆。
詩人登上宣城郡內后齋遠望。四野開闊,山川環繞,山高水長,這高遠平曠的景色將詩人的目光牽引向故鄉的方向。夏去秋來,時光飛逝,轉眼樹繞成帷,漸覺荷高如蓋。對家鄉的眷戀之情卻不曾停歇,思鄉之情使得詩人的一顆望鄉之心如飄揚的旌旗搖蕩不定。再看《和宋記室省中》“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竹樹澄遠陰,云霞成異色。懷歸欲乘電,瞻言思解翼”幾句,日暮時分,詩人登高遠望,飛鳥回巢、竹樹澄陰、云霞異色,景中含不盡懷歸之情。“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兩句尤為精妙,落日歸鳥引起詩人無盡的思鄉之情,詩人將這強烈的情感寄托在“落日”“飛鳥”兩個帶有回歸意味的意象上,由“落日”“飛鳥”引出無邊無際的憂愁,這憂愁又與這兩個意象融為一體,寄情于景,情景交融,極富感染力。“竹樹澄遠陰,云霞成異色”兩句營造出傍晚,空曠凄清的氛圍,這正映照了詩人欲乘電解翼回鄉的盼歸之情。
謝朓的閑居田園詩中,園林風景的描寫是必不可少的。謝朓對園林風景的描寫具有較高的藝術特色。
謝朓閑居園林所觀之景,或是登高遠眺凝望景色,看向遠處的目光多是平視的,這種平遠的構圖手法突出了空間的遙遠闊大。如《和宋記室省中》的寫景句“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在傍晚余暉中的歸鳥點綴天空,更顯視覺的空曠。落日、飛鳥引出詩人的愁緒,但這闊大的空間卻裝不下詩人無邊的憂愁,巧妙的構景方法將情與景完美融合,極富感染力。“竹樹澄遠陰,云霞成異色”兩句,遠望所見融于遠陰中的地上的竹樹與天上的云霞在詩人的視角里處于同一水平線,這正是平遠的寫景手法的體現。
或是以高齋閑望和窗中遠眺為立足點展開描繪,以門窗作為取景框架,視線由遠及近或由近及遠地構造寫景空間,依照視覺原理重點突出了遠景迷茫、近景精微的特征。如“高軒瞰四野,臨牖眺襟帶。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夏木轉成帷,秋荷漸如蓋。”(《后齋迥望》)臨高軒,瞰四野,首先就是遠景的描寫,遠處的山籠罩在白云中,遠處的平原間隱現點點水澤,一派迷茫曠遠之景。既而鏡頭拉近,四周帷帳微動,秋荷大如傘蓋,近處之景清晰真切地呈現在眼前。從遠景到近景,從迷茫到清晰,詩人用高超的空間構造手法為我們描繪出一幅立體豐富的畫卷。《冬日晚郡事隙》在寫景的空間安排上也具有此特征,從近處池荷、窗竹到稍遠處的簷隙、房櫳,再到遠方的寒山、平陸,視線從清晰逐漸蒼茫模糊起來,留給人不可言說的無窮韻味。
魏耕原先生在《謝朓詩論》中談及“大小謝山水詩的紹承”時說道:“小謝把專意旅游紀行式山水詩發展到日常對山水景物即目留意,昂首舉目,隨遇即賞。”[5]謝朓寫詩致力于挖掘日常景物這一特點在其閑居田園詩中也多有表現。
在此類詩歌中,謝朓多寫其于高齋中賞景的閑適生活,視野開闊,所賞景致清遠綿渺。如《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一詩中寫景句“結構何迢遞,曠望極高深。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日出眾鳥散,山暝孤猿吟。已有池上酌,復此風中琴”,《后齋迥望》“高軒瞰四野,臨牖眺襟帶。望山白云里,望水平原外”,《高齋視事》“余雪映青山,寒霧開白日。曖曖江村見,離離海樹出”等詩句中所選取的意象多是“高軒”臨窗而看到的“遠山”“喬林”“飛鳥”“四野”“白云”“池水”“寒霧”“江村”“海樹”,高遠平曠,蕭散自然,這些意象組合起來就是一幅平曠蕭散的“高齋閑望圖”。謝朓平曠蕭散的審美風格在這些蕭散平曠的意象中得到充分的體現。他的這一審美風格的形成與其試圖遠離喧囂和政治禍害的心境是相融合的,能夠在閑居田園時,求得一時的安寧,這正是謝朓內心中的期望。
謝朓閑居田園詩的語言形式美主要體現在疊音詞的運用。《冬日晚郡事隙》“颯颯滿池荷,翛翛蔭窗竹”兩句,“颯颯”形容風聲,“翛翛”本指羽毛殘破的樣子,在此句詩中比喻冬日竹葉如鳥羽殘破的樣子。僅用兩個疊音詞使得荷葉、翠竹顯得別具冬日的韻味,將窗外寒風吹動滿池殘荷,殘破的竹葉映入眼簾的景致活靈活現地展現。再有《高齋視事》“曖曖江村見,離離海樹出”中的疊音詞“曖曖”“離離”,“曖曖”點出了謝朓在高齋遠眺所見隱藏在寒霧中的村落昏暗不明的樣子,“離離”則將江湖水闊之處的海樹羅列分明的樣子確切地表達出來。還有《新治北窗和何從事》“泱泱日照溪,團團云去嶺”,天泱泱以垂云,浩浩蒼天映射著太陽的光華,溪流熠熠生輝,團團白云飄蕩而遠去山嶺頂端,兩個疊音詞“泱泱”和“團團”作為形容詞使這兩句詩所寫的風光體現出闊大的境界,為詩句增色不少。這些疊音詞的運用,以音狀景,利用音節的重疊,使得詩人所描繪的風景畫面變得生動鮮活起來。此外,疊音詞的運用使得詩歌的語言優美動聽,朗朗上口,富有感染力。
明代詩人鐘惺在《古詩歸》中寫道:“謝玄暉靈妙之心,英秀之骨,幽恬之氣,俊慧之舌,一時無對,似撮康樂、淵明之勝,而似皆有不敵處曰‘厚’。”[6]他看到了謝朓和陶詩的某種關系。陶淵明作為田園詩的開創者,無疑對后世的田園詩題材有著影響。謝朓的閑居田園詩也受到陶淵明田園詩的影響,對其有所繼承與借鑒。
從用詞和句式方面看,謝朓有一些詩句化用陶淵明的詩句。用詞方面如“崢嶸瞰平陸”(《冬日晚郡事隙》)中“平陸”一詞,出于陶淵明的詩句“平陸成江”[7]。(《停云(其二)》) “連駕止容膝”(《高齋視事》)中的“容膝”出自陶淵明的 “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關于句式方面,謝朓《高齋視事》中“曖曖江村見,離離海樹出”直接化用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詩句。還有謝朓《和宋記室省中》“落日飛鳥還”一句詩化用陶淵明《歲暮和張常侍》的“徐徐飛鳥還”。
從詩歌所表達的主題方面看,謝朓在其閑居田園詩中幾乎篇篇表達歸隱之愿,而陶淵明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8],(鍾嶸《詩品》)謝朓的閑居田園詩與陶淵明的田園詩同有“隱逸”這一主題。由于時代家族和自身性格原因,謝朓也時時處于隱與仕的矛盾中,雖然他一生并未真正的歸隱,但其渴望歸隱的情感卻是真實的。謝朓繼承陶淵明田園詩的隱逸主題,既而將其發展為“既歡懷祿情,復協滄州趣”的“吏隱”生活。
山水田園詩派的王維在他詩歌的一些方面對謝朓也有所繼承,主要表現在遣詞造句上的繼承和寫景的構景手法兩個方面。
曹道衡、沈玉成的《南北朝文學史》指出:“王維寫景詩,平淡處近陶,絢麗處近大謝,明凈處近小謝。”[9]“明凈”指的是其詩歌風格,詩歌風格的形成有賴于詩句的構詞用語和煉意鑄句。謝朓詩的句式與王維詩有許多相似之處。如“落日飛鳥還,憂來不可極”(謝朓《和宋記室省中》)和“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10](王維《臨高臺送黎拾遺》);“清淮左長薄,荒徑隱高蓬”(謝朓《和沈祭酒行園》)和“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王維《歸嵩山作》);“環梨縣已紫,珠榴拆且紅”(謝朓《和沈祭酒行園》)和“夕雨紅榴拆,新秋綠芋肥”(王維《田家》);“已有池上酌,復此風中琴”(謝朓《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和“已見寒梅發,復聞鳥啼聲”(王維《雜詩》其三);“余雪映青山,寒霧開白日”(謝朓《高齋視事》)和“清冬見遠山,積雪凝蒼翠”(王維《贈從弟司庫員外絿》)等。這些詩句在句式結構、用詞和語意方面有很大的相似性。
關于寫景的藝術手法,王維的詩歌中繼承了謝朓寫景的平遠構圖手法,如王維《登裴迪秀才小臺作》:“端居不出戶,滿目望云山。落日鳥邊下,秋原人外閑。”詩中登高極目遠望,白云、遠山、落日、飛鳥這些景物都在詩人的目光中構成一幅平遠的畫面。這些景物和構圖與謝朓的《和宋記室省中》一詩很是相似。還有王維的《登辨覺寺》中“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這兩句詩,從高寺窗中遠眺的三楚景致盡收眼中,由于登高遠視,視覺上的錯覺導致空間的變化,九江與林木的樹梢處于同一水平線,所以有了平靜的九江高流于林木的樹梢之上的特殊美感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