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三美論”的雪萊《A Song》漢譯本的對比評析

喻佳路 趙足娥

（廣西科技大學外語學院，廣西 柳州 545000）

1979年，許淵沖就在《譯詩研究》中提出了“三美”原則，并且明確指出了“三美”之間的關系：“‘意美’是最重要的，‘音美’是次要的，‘形美’是更次要的。也就是說，要在傳達原文‘意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原文的‘音美’；還要在傳達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盡可能傳達原文的‘形美’；努力做到‘三美’齊備（羅新璋1984：838）。筆者認為，許淵沖的“三美論”不僅能夠作為漢詩英譯的標準，也能為英詩漢譯提供指導。而在目前翻譯界的研究中，有大量關于中國詩歌英譯的評析鑒賞，對于從“三美論”角度評析英詩漢譯的研究卻并不多，因而本文選取英國著名詩人雪萊的一首小詩《A Song》作為研究的源語詩歌文本，選取當今著名學者李正栓和近代詩人蘇曼殊的各自譯本作為目標語研究對象進行對比評析。本文旨在通過對英詩漢譯的分析進一步闡釋許淵沖先生“三美論”的內(nèi)涵，并幫助讀者加深對原詩的理解，以及提高對詩歌譯本的審美能力。

1 許淵沖的“三美論”

翻譯家許淵沖的三美論起初來源于魯迅的觀點：“誦習一字， 當識形音義三；口誦耳聞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意，三識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魯迅．1973：36）。”“意美，音美，形美”作為三個翻譯好壞的衡量標準并不是平起平坐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意美”。詩歌的意境之美是整首詩的靈魂所在，盡量將原詩的意境之美傳遞給目標讀者確實是翻譯者首先遵循的翻譯標準。作者通過描寫自然界或其他客觀事物，采用“寄情于物”的表達方式來塑造意境，表達或喜或悲的內(nèi)心世界。相對于意美而言，音美和形美居于相對次要的地位。音美指的是音韻之美。許淵沖先生認為，音韻對于詩歌而言就像是“鐐銬”，既然原作帶著鐐銬跳舞了，那么譯作也就沒有理由不帶著鐐銬跳舞。翻譯者應當翻譯出原詩的節(jié)奏美和押韻美，以保留原詩的歌詠性和音樂性，使得譯文讀上去朗朗上口，聽上去悅耳動人。關于形美，是指譯詩要句子對仗工整，譯詩的行數(shù)、長短要整齊，給人視覺上的美感（許淵沖，2006：54）。“三美論”的提出，既能夠指導中國詩歌的英譯，也對英語詩歌漢譯的標準有很高的指導和啟發(fā)意義。本文將基于許淵沖的“三美論”，選取李正栓和蘇曼殊的譯本進行比較賞析，分析原詩的語言和情感在譯文中的傳遞以及詩歌翻譯中美感的再現(xiàn)。

2 《A Song》原文鑒賞

《A Song》這首詩為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所作。雪萊被譽為歷史上最出色的英語詩人之一，他熱愛和崇尚大自然，大自然中的一切都能納入為詩中之景，常通過描繪大自然的景色來表現(xiàn)自己對自由和光明的追求。雪萊曾創(chuàng)作了大量優(yōu)秀的作品，比如《西風頌》《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倩契》等等。其中《A Song》是一首寫于1821年的小詩，下文將從語言形式和思想情感兩方面來評析這首詩歌。原詩如下：

A Song

A widow bird sat mourning for her love

Upon a wintry bough ；

The frozen wind crept on above

The freezing stream below．

There was no leaf upon the forest bare，

No flower upon her ground ，

And little motion in the air

Except the mill-wheel 's sound．

2.1 從語言形式的角度

全詩共兩節(jié)，每節(jié)四行，隔行押韻，即abab，cdcd，如詩中第一節(jié)第一行的love和第三行的above押韻，第二節(jié)第二句的ground和第四句的sound押韻。詩人創(chuàng)作時重視上下句的關系，以兩句作為一對照組，如謝朓說：“好詩圓美流轉(zhuǎn)如彈丸”(王小舒，2006：78)。ac句的韻腳清潤悠長，bd句的韻腳渾圓深重，詩歌韻律錯落有致，富有樂感。詩中有三處的音節(jié)重復，一為第一節(jié)的一二行的widow和wintry，二為三四行的the frozen和the freezing，三為第二節(jié)的一二行的no leaf 和no flower，重復既能夠讀來順口，也能起強調(diào)作用，使孤寂、冰冷又荒蕪的景象深入讀者心中。

這首詩是抑揚格格律詩，抑揚相間，規(guī)律可循。但在某些語句中詩人采用了揚揚格、揚抑格和抑抑格，以滿足表達意義上的需要。比如第一行的sat mourning為揚揚格，兩個重音濃墨重彩地表現(xiàn)了孤鳥棲息在干枯的枝丫上，不斷哀鳴，連綿不絕的畫面。又如there was這個抑抑格，兩個輕聲連用，生動展現(xiàn)樹上無綠葉，地上無花瓣的凄涼意境。還有最后一行的wheel’s sound，是揚揚格，兩個重音仿佛使讀者聽見一片寂靜中唯有水車呻吟，吱吱呀呀，很是傳神。

2.2 從思想情感的角度

《A Song》畫面灰暗凋零，意境憂愁苦澀，詩人從視覺和聽覺兩個角度入手，描繪了一只失去伴侶的小鳥棲息在干枯枝頭的悲涼景象，整個畫面在雪萊筆下非常冷寂，凄涼，令人不禁為心境清冷的孤鳥而打動。詩中第一句和最后一句描寫的景致是全詩中給人以聽覺刺激的兩句，第一句描寫孤鳥的哀鳴聲，最后一句描寫水車的轉(zhuǎn)動聲。恰恰是這兩種聲音組成了“一首歌”，契合主題。哀鳴聲伴著水車轉(zhuǎn)動聲不絕于耳，水車轉(zhuǎn)動聲襯得哀鳴聲更加悲涼，兩種聲音前后照應，相輔相成，實在巧妙。整首詩所傳遞出來的意境悠遠，它美在冷寂，美在精巧，美在朦朧。

全詩是幾種意象的聚合： 孤鳥、枯樹、凍住的風、結(jié)冰的溪，樹上沒有綠葉，讀者心中卻見落葉，地上沒有花瓣，讀者心中卻見凋花。空氣都是靜止的，而最后水車獨具韻味。一詞Except將水車的別致獨立于之前的意境，水車的聲音縈繞回蕩在讀者耳旁，使人心緒難寧，讓讀者在一片朦朧中體味到詩人的寂寥悲傷的內(nèi)心世界。

3 《A Song》兩種譯本的比較

雪萊這首婉約的小詩《A Song》吸引了許多國內(nèi)譯者的目光，許多譯者對這首詩的翻譯進行過嘗試，關于這首詩的翻譯有代表性的兩個譯本分別來自李正栓和蘇曼殊。李正栓的譯文如下：

歌

孤鳥棲枯樹，

失伴多凄苦；

頭上寒風爬，

腳下溪凝固。

樹林葉落盡，

地上花不存；

空中無聲響，

唯聞水車吟。

(李正栓 譯，2004：99)

蘇曼殊也曾譯過雪萊的這首詩，他將題目譯為《孤鳥》。

孤鳥

孤鳥棲寒枝，

悲鳴為其曹；

河水初結(jié)冰，

冷風何蕭蕭。

荒林無宿葉，

瘠土無卉苗；

萬籟盡寂寥，

惟聞喧桔槔。

（蘇曼殊 譯，2008：78）

目前從“三美論”的角度對這首詩歌以及它的譯本進行研究的比較少，因此筆者將在下文中對兩個譯本從“意美”“音美”“形美”三個角度進行對比賞析，使得原詩的語言和詩人的情感更全面地為讀者所了解，也使讀者更深刻地體會詩歌原作及譯作的藝術魅力和欣賞價值。

3.1 從“意美”角度比較

意境是詩中描繪的自然圖景和詩人所表達的情感融為一體而形成的藝術境界。多個意象的組合構(gòu)成意境。《A Song》詩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蘇曼殊將標題翻譯為“孤鳥”，直接了當?shù)胤从沉嗽姼璧闹黝}。在對第一句的翻譯中，兩位譯者都不約而同地采用了“棲”字， 而沒有用“落”或“停”，這是由于該字詩意濃烈，而且雖為動詞，卻富含靜態(tài)之美，由此把開篇首句中凄苦悲涼的氣氛描繪出來。接下來對于小鳥mourning的原因的理解的翻譯，李正栓的翻譯忠實于原文，譯為“失伴多凄苦”，小鳥是因為失去愛人而悲鳴。而蘇曼殊翻譯為“悲鳴為其曹”，意思是小鳥因為離開了伙伴所以悲鳴，這與原文不符，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在第二句的翻譯中，李正栓引入了“頭上”和“腳下”，一高一低地形成錯落的空間感，創(chuàng)造出耐人尋味的意境，而蘇曼殊沒有著力于“above”和“below”的空間位置的翻譯，而是將筆墨用于描繪風和河水的狀態(tài)，河水剛剛結(jié)冰，冷風十分蕭瑟，營造出了一個較為宏大且凄涼的場面。

詩歌的第二節(jié)，李正栓恪守了“忠實對等”的原則，語言直白簡練，用“樹林葉落盡，地下花不存”來寫冬季的荒蕪之景。而蘇曼殊譯本涉及到了眾多意象，荒林、宿葉、瘠土、卉苗、桔槔，譯者在每一個景物之前都增加了富有寒冬意蘊的形容詞，委婉凄美，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了一幅蕭瑟寒冬圖，這樣既增加詩的張力性，也加深了讀者審美的體驗。在最后一句中，兩位譯者都用了“唯聞”二字來凸顯萬物皆啞之中的水車轉(zhuǎn)動聲，這仿佛一種表現(xiàn)和宣泄。隨后，李正栓將“wheel”的聲響解讀為“吟”，蘇曼殊將其解讀為“喧”，用詞不同，意境有異。“喧”比“吟”的聲響更大，“吟”比“喧”的意味更輕靈，意境更妙不可言，情感也更加縈繞于心頭，揮之不去。然而，蘇曼殊在最后一句的翻譯體現(xiàn)了強烈的對比，萬籟極盡寂靜寥廓，只聽得到桔槔的吱吱呀呀的轉(zhuǎn)動聲和涓涓流水聲。這兩種翻譯可以說都意味深刻，各有千秋。

3.2 從“音美”角度比較

中國詩歌的“音美”體現(xiàn)在雙聲（聲母相同）、疊韻（韻母相同）或尾韻（詞尾音素重復）來表現(xiàn)，遵循這種規(guī)則能使得譯文具有歌詠性和音樂性。《A Song》原詩的音韻美麗動人，兩個版本的譯文也非常飄逸灑脫。李正栓的譯文的韻式為aaba，第一節(jié)一、二、四行押“u”韻， 第二節(jié)一、二、四行押“in ”韻，讀起來十分悅耳動聽，詩歌也因此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流動美。詩人在第一節(jié)使用了“枯、苦、固”三個比較低婉的尾韻，“u”韻聽起來如同惆悵哀怨的二胡聲，極佳地傳遞了原詩凄美的意境。在第二節(jié)詩人安排了“in”韻，三個相對靈動的“盡、存、吟”余音裊裊，綿延回轉(zhuǎn)，音輕而意重。全詩音韻回環(huán)往復，切合詩情的起伏，使聲韻和情韻交合消融，生動展現(xiàn)了原詩音韻美的藝術魅力。

蘇曼殊的譯本全詩多壓“ao”韻，安排了“曹”“蕭”“苗”“寥”“槔”在詩句的末尾，古樸清新，典雅哀怨，全詩充滿節(jié)奏感和音樂美感，讀起來朗朗上口；而且“ao”韻好似孤鳥的悲鳴聲連綿不斷，也似詩人內(nèi)心的苦澀低語。在詩中，蘇曼殊用到了疊詞“何蕭蕭”來描繪“冷風”的聲響和蕭瑟刺骨的狀態(tài)，將原詩中“frozen wind”生動地闡釋出來，給讀者以身臨其境之感。在第二節(jié)的一二行，蘇曼殊偏愛重復，用詞工整，寫下了“無宿葉”“無卉苗”的“二無”境地，如此重復便更加深刻地描繪了樹林失去綠色、土地失去生機的荒涼景象，使譯文在擁有音韻美的同時也兼具畫面感。

3.3 從“形美”角度比較

“形美”作為“三美論”的最后一個準則，給譯文從讀者的視覺角度提出了要求。許淵沖先生認為，詩行的長短、詩節(jié)的行數(shù)及對仗都是譯者應當注意的問題。從詩行的長短來看，中國的詩歌有三字格、四字格、五字格、六字格、七字格，不同的句子長短具有不同的形式美，所以說對詩行字數(shù)的選取上是譯者應當斟酌的問題。

這首小詩原作單行稍長，雙行較短，全詩錯落有致，就像一座中國古代的重檐建筑，富有形態(tài)美。而對于譯文每行字數(shù)的安排，王世說過：“佳處多從五字求”(王小舒，2006：168)，兩位譯者對這首詩的詩行字數(shù)上的安排并沒有按照原詩結(jié)構(gòu)來，而是都采用了五字格來翻譯；對譯文詩行的安排都與原作一樣，全詩兩節(jié)，每節(jié)四句，每句五字。因而從“形美”的角度對比，李正栓和蘇曼殊的譯文效果是完全一樣的，結(jié)構(gòu)整齊，以小見大，以少總多。

4 結(jié)語

李正栓認為“忠實對等”是英詩漢譯的一條重要原則，理解、風格、用韻和文化都應盡可能達到對等，因此他在譯此詩的時候也與原作詩人氣脈相通，產(chǎn)生共鳴；而蘇曼殊主張“譯詩之美，在乎氣體；然而情思幼眇，抑亦十分同感”（蘇曼殊．1985：127），他的譯文是典雅的古詩詞，筆風古樸，詩風清新，彰顯了濃厚的個人色彩。兩位譯者在翻譯雪萊的《A Song》時都將明顯的個人翻譯態(tài)度傾入其中，各有千秋、自成一派，這兩種譯本不論從“三美論”的哪個角度來對比評析，都具有較高的文學藝術價值，給讀者帶來了愉快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