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陳 英
(浙江農林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 杭州 311300)
約翰·契弗(John Cheever,1912—1982)的《泅泳者》(The Swimmer)(1964)是一部關于旅行和追尋的短篇小說。小說主人公耐第·梅瑞爾在朋友家作客時突發奇想,拋下妻子,獨自一人游泳穿過鎮上各家各戶的泳池回到自己八英里外的家中,卻發現家園破敗人去樓空。一路上他熱情高漲、激動不已,認為自己是朝圣者和探險家,是一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殊不知旅程盡頭是妻離子散和自我幻滅。加西亞(Eugene Garcia)認為《泅泳者》濃縮再造了奧德修斯還鄉之旅,是當代中產階級流浪漢為了到達家庭這個安全港灣而進行的英雄般掙扎。[1]還鄉不僅僅是對實實在在故土和家園的回歸,還包含著精神上的求索、對永恒的追求和為心靈尋找歸宿。家園亦含生活家園和精神家園雙重含義。生活家園是精神家園得以存在的條件,但精神家園又是生活家園的追求所向,二者互相融合,共同組成生命的棲息地。本文擬挖掘耐第還鄉之旅的反諷內涵,解析其“朝圣”“探險”中“瀆圣”“幻滅”的本質,并揭露其幻想旅途中的失鄉焦慮與恐懼,以期為現代人探求精神歸屬提供些許啟示。
反諷是語詞受到語境的壓力造成意義扭轉而形成的所言與所指悖立的語言現象,是語境對語詞的明顯歪曲。[2]112《泅泳者》中第一個受到歪曲甚至消解的詞便是“朝圣”。朝圣(pilgrimage)指帶有特定宗教目的如表達對圣人、圣地、圣物等的崇高敬意而開展的旅行。[3]耐第多次稱自己為朝圣者,并以朝圣者的姿態穿過一家家泳池,將喧鬧擁擠且污穢不堪的公共泳池視為對自己朝圣的考驗。后來遭遇天氣突變、路人的嘲笑、舊情人的冷淡,他仍堅持游完全程。然而,隨著其旅程的開展,朝圣一詞逐漸向其相反方向發生轉變,體現出“表象與事實、言語與行為、字面意義與實指意義的不符或相悖”[4]67。布萊斯(Hal Blythe)認為耐第旅程中的飲酒、私會情人和游泳諷刺了基督教三大圣禮,即:圣餐、婚姻和洗禮;而且,正是對這三大圣禮的諷刺和消解導致了耐第朝圣的無功而果。[5]
耐第的旅程開始于郊區中產階級安息日的盛宴。圣餐中象征性的啜飲在此變成了毫無節制的狂飲。教民和牧師們都喝得酩酊大醉。守圣餐的目的是為了紀念耶穌基督對世人的仁愛與救贖,使信眾實現靈性的成長。然而,耐第們將其顛覆為狂飲鬧宴。他順著扶手滑下樓梯,一巴掌拍在了前廳阿佛洛狄忒的青銅雕像上。隨后,他游經情婦謝莉·亞當斯家,還憧憬著情人的撫慰。謝莉有著一頭金發,這正是對阿佛洛狄忒雕像的呼應。耐第對這一異教神的迷戀與認同突顯了他對基督宗旨的違背?;橐鲈诨浇讨斜毁x予神圣地位。據《舊約》,婚姻乃上帝所賜,為上帝配合與見證的 “神的盟約”。保羅曾以“頭與身”的比喻倡導終生不渝的一夫一妻制:丈夫是頭,妻子是身。丈夫應當如同愛自己的身子一樣愛妻子。[6]9耐第卻為其與謝莉的私通處于為高尚婚姻一無所知的狀態十分滿意。當他看到謝莉家更衣室里的另一個青年男子時,才意識到情人早已移情別戀。對此,他只感到凄慘,心中沒有絲毫愧疚。
耐第的泳程也消解了洗禮儀式。“洗禮”一詞原意為“浸人”,具有“入教,救贖,新生”之意,象征著入教者罪得赦免、悔過自新。正是為了從生意破產的失敗中獲得重生,耐第決定游過各家各戶的游泳池——露西達河回家,進行一次特殊的靈魂洗禮。然而,露西達河并非圣潔之所,岸上人們終日狂飲作樂、揮霍無度。20世紀中葉的美國,基督教倫理受到強烈沖擊,上帝死亡神學、黑人解放神學等一系列激進的神學派別紛紛登上歷史舞臺。他們大膽地宣告:“上帝是豐富而熱情的人世生活最突出的敵人,而且只有在上帝死亡之后,人類才能從歷史的真正統治者的壓制下解放出來?!盵7]386上帝的神圣地位被動搖,人們精神迷惘、耽于物質享受。正如有評論家指出,契弗筆下的世界缺乏精神的意義而充滿著物質主義。[8]耐第正是這物質主義世界中的一員,他失敗后仍念念不舍露西達河岸中產階級生活方式,并竭力保持為其中一員。因此他的朝圣之旅收效甚微。他并沒能通過旅行獲得救贖與重生,反而進一步墮落。他每到一處必討酒喝。鄰居們的冷遇也澆滅不了他對酒精的欲望。酒精使他沉迷于自我逃避,只落得家破人散的悲慘結局。
《泅泳者》對三大圣禮的消解,實際上是一個去神性(即瀆圣)的過程。瀆圣即喪失一切罪惡感,而贖罪便是悔過自新。[9]耐第的朝圣之旅貌似開始于虔敬之心,可他對自己的過失并沒有深刻的認識,沒有任何罪惡感。反而一味地逃避現實,沉溺在他那能將痛苦深埋于心的秉性中不可自拔。值得一提的是,第一個對他道出破產事實的即是格雷斯,一個被耐第夫婦多次拒絕邀請的鄰居。格雷斯(grace)一詞也指上帝的恩典。這是否意味著耐第對信仰和上帝恩典認識不明?或許他只有勇敢面對現實真誠悔過才能獲得恩典走向救贖?耐第在朝圣之旅中,對基督教圣禮的消解和對基督宗旨的違背,構成了深刻的反諷意蘊。
除了事實與表象的悖立,自信而又無知(真正的或佯裝的)是反諷的另一個基本特征。[10]70期望與現實之間的矛盾、結局與愿望間的反差將大大加強反諷效果。耐第住在城郊中產階級聚居區,生活富足,悠閑自在。雖已人到中年,卻擁有年輕人特有的那種瘦長身材。他每游完一家泳池便受到鄰居們的熱烈歡迎。他則以處理外交事務的方式來應付這些熱情好客的鄰居以免耽誤自己的航程。當時,美國經濟發展迅速,工業化和城市化都達到空前水平,商品極大豐富。生產型社會逐漸轉變為消費型社會。以享樂為核心的消費大行其道。崇尚勤儉節約的清教主義傳統被沖垮,人們對財富、權力的崇拜和追逐空前狂熱。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往往建立在其經濟地位基礎之上。經濟實力雄厚者往往成為大眾精神領袖,并控制著政府、傳媒、大學、教堂和藝術,主宰著美國的社會生活。人們在追求夢想的同時不小心滑入了物質的深淵。因此,耐第頻感內心缺失,需要繼續去追尋,或者說他是在下意識地追求一種莫名的東西,于是他執意泅渡回家。他意圖穿過各家泳池回去的不僅僅是他物質上的生活家園,更是他一直在追尋的精神家園??僧斔AΡM游完全程時,發現門窗緊閉、家園不復。露西達河流域也已淪落為中產階級的精神荒原。他們起初對耐第熱情相待,而一旦獲悉耐第破產時,便對他退避三舍、落井下石。
契弗通常有意破壞故事的慣常邏輯,刻意制造出因果悖立。耐第的幻滅并非因為天性憂郁,也不曾因為打擊而心灰意懶。恰恰相反,他對自己充滿信心,一直在生活的漩渦里奮勇拼搏,直到嚴酷的現實挫敗他的夢想,使他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耐第的命運與追尋交織在一起,使得追尋的主題不再單純明確。當耐第耗盡體力游完全程,發現家破人散時,不得不從虛幻的想象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接受這身無分文、眾叛親離的事實。他的不懈努力、堅強執著,最終換來的是深深的絕望和幻滅。充滿希望的旅程變成了恍如夢境的人生:一往無前的勁頭最后抵達的是無比凄涼的彼岸世界,堅持不懈的追求換來的卻是自我的幻滅。他的夢想越美麗,對夢想的渴盼越持久,故事的荒誕性越強,反諷效果也越強烈。荒誕性既是反諷的對象,又是反諷的魅力之源。
除了耐第,鄰居們的生活狀況也逐漸惡化,林德雷家的賽馬場長滿了野草;韋爾奇家的泳池早已干涸,屋前還掛著房屋出售告示牌;海倫的丈夫重病在身……當時美國經濟看似繁榮,但與前蘇聯的長期對抗造成嚴重損耗,貧富分化日漸嚴重,“豐裕社會”的繁華表象下暗流涌動。旅途中暴雨的來臨無疑體現了作者對耐第逐夢之旅的嘲弄、對美國經濟狀況的焦慮與不安、對中產階級道德信念和物質至上觀念的深深隱憂。
米克(D.C.Muecke)認為,人的存在即反諷。上帝是“地道的或原始的反諷者”,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超越凡俗,永不泯滅,而人只能“深陷在時間和事務之中,盲目行動,臨事應付,不得自由——而且自信得竟不知道這即是他的窘境”。[10]55耐第便這樣深陷在自己的熱情里,對自己的處境毫不自知。耐第決定泅水回家時,想象著家里四個漂亮的女兒可能正在打網球;他為還鄉旅程冠以太太的名字“露西達”;他還懷著對家園的憧憬一頭扎進水里。然而,故事結局出人意料、發人深省?!胺块T上了鎖,他開始以為肯定是那愚蠢的廚子或是女仆鎖的。可他忽然想起他們已有好長時間沒再雇廚子和女仆了。他大聲呼喊,乒乒乒乒地敲門,試圖用肩膀把門撞開,忽然他停了下來,從窗口向里望去,家里空空如也?!盵11]432空蕩蕩的房子給耐第以沉重打擊。它在不久前還是令人稱羨的豪宅,本來可以作為精神棲息之地,但是現在它變成了摧殘精神的桎梏囚牢,使脆弱的耐第愈加痛苦不堪。它無情地宣告了耐第財富空空,身無分文,再也無法躋身富足的中產階級之列;標志著耐第夢想的破滅;象征著耐第和美國城市郊區中產階級的精神荒原;預示著他渺茫的前途和了無希望的命運。從此種意義上說來,耐第的還鄉之旅也就是他的失鄉之旅。
契弗通過耐第的困境產生了對人類生存和命運的思考?!懊\”成為了左右時事的主宰,它造成了耐第不切實際的夢想,又對其夢想和追尋以百般戲弄。耐第深信,他來到這世上只是為了追求夢想回歸家園,他以自己的整個生命沖向這一夢想。但是對于他,夢想是不可企及的,不但由于類似這種或那種中產階級自身弱點或時代局限性的阻礙,而且還因為人本身是脆弱的,微不足道的,不能如上帝般徹底了解自己和自己的夢想以及怎樣實現夢想、怎樣才算夢想實現等等。他雖全力以赴,仍然求而不得,一生徒勞無益地消逝了夢想只剩下逼近的老年。耐第的整個努力過程不過是一場白忙活而已。于是,消極低落的結局與積極高揚的過程鮮明對照,作為真相的結局與作為表象的過程彼此交融,洞悉真相的超然同蒙蔽于表象的沉溺矛盾統一,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反諷空間。
“反諷可以毫不動情地拉開距離,保持一種奧林匹斯神祇式的平靜,注視著也許還同情著人類的弱點?!盵12]180契弗超然如神靈一般以宏闊的宇宙視角,對人類自我以及自我所處的時代進行反觀與審視,又以真切而體貼的人道情懷移情入世。他以深情的筆觸不斷揭露現代社會豐裕的物質生活對人的精神性存在的威脅。人們不斷受到拜金主義的沖擊,不再以道德修養、靈魂凈化為追求,完全淪為了物的奴隸。于是,人們的心靈被孤獨、迷茫、失落、不滿等各種負面情緒所籠罩,逐漸變得功利、世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隨之變得淡漠、疏遠,人人都活在自己苦心經營的世界里。人與人的疏離使人丟失了本真的天性,造成人與自我的疏離、主體的消亡和性靈的沉淪,最終導致心靈無所歸依,無處還鄉。
契弗使主人公耐第悲劇化的根本原因是為了再現反諷。[13]反諷意義繁復、方式隱曲,通過事實與表象的悖逆昭示出一種哲學思考,隱含著對生存境遇和人生價值的深層探求?!肚鲇菊摺肥冀K彌漫著一種凄清荒涼的氣氛,隨著主人公耐第還鄉旅程的深入,悲涼的氣氛越發濃厚,一路伴隨著他走向幻滅和絕望。這份悲涼是美國中產階級失落迷惘和精神困境的真實寫照,加強了現代社會的危機感和幻滅感,表達了作者對中產階級引以為豪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模式的深深懷疑,對美國中產階級前途的無限憂慮。耐第朝圣和探險是為了尋找家園、返回精神原鄉,可如何面對由物質地位變化引起的精神落差,如何在日漸物化的社會中尋找心靈歸屬,這無疑是作者想要帶給我們的深刻啟示,也是擺在耐第以及所有現代人面前的重大人生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