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莉 黃文溥
(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福建 泉州 362021)
1993 年美國哲學家、文化學家阿皮亞根據文化人類學中“深度描寫”這一注重細節、強調闡釋的研究方法,提出“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的概念和“深度語境化”(thick contextualization)的概念,指出文化人類學關照下的深度翻譯的實質是“釋譯”。“釋譯”強調的是“釋”的途徑與方法,是對原文的解釋性翻譯。[1]132本研究認為,就文本解釋程度而言,“釋譯度”即信息的闡釋程度,指翻譯過程中信息變形、信息增量等話語擴張的多寡程度,是一種話語模式重構的量化指征,具體可分為淺度釋譯、中度釋譯和深度釋譯三種類型。然而,目前關于“釋譯”的研究多談“深度”而鮮論“淺度”“中度”,有一定的偏向性。釋譯策略之“深淺度”的規定性及描寫性研究,將成為翻譯研究和實踐中的重要課題。
本文將對《新約圣經》的希臘文、英文及漢、日譯文進行對照研究,不局限于“深度翻譯”這一概念,而從更廣的視角來看文化典籍翻譯中的“釋譯”策略,將它放在“淺度-中度-深度”的延伸軸上進行討論。
將《新約圣經》的同時代漢、日譯本進行話語策略比照分析、梳理整合的研究在圣經學和翻譯學研究中并不多見,這不僅有利于理解不同的文化價值觀,對文化典籍的翻譯及研究也有借鑒作用。本文之所以選取漢、日語《新約圣經》的同時代譯本:《圣經新譯本》(2010 年版)和《新改譯圣經》(2003年版)為研究對象,是因為兩者均直接翻譯自同一版本的The Greek New Testament,并非經由英文版圣經二次翻譯,從而避免了第三種文化的介入和語言上、信息上更多的變形。在原始底本與神學觀點上,兩者高度相似甚至基本一致,且注重用詞的現代化、易讀性。極其相似的兩者在“釋譯”策略的選擇及話語重構的模式上大異其趣,具有高度的可比性。
本研究從文本內與文本外兩方面,分別對《新約圣經》漢、日兩個譯本的“釋譯”策略進行比照分類和梳理歸納,文本內的話語擴張為“淺度釋譯”和“中度釋譯”,文本外的信息增量則屬于“深度釋譯”的范疇。
文本內“釋譯”策略是指,譯者為了更豐富地傳遞文化信息、情感信息等,在譯本正文中進行的語境化翻譯補償策略。本研究從隱性闡釋、顯性注釋、互文應用等三個方面對《新約圣經》漢、日譯本正文中的“淺度、中度”釋譯策略展開比較分析。
2.1.1 隱性闡釋
隱性闡釋指的是,為使譯文通暢,便于理解,直接在譯文正文中增加原文“有其意而無其詞”的表達,多為出于譯者讀解能力的闡釋性詞句,但不作額外的解釋或注釋。
以所增加詞句的修辭效果為依據,分為“淺度”和“中度”兩種釋譯策略。模糊而簡短的話語表達策略為“淺度釋譯”,清晰而具體的話語表達策略為“中度釋譯”。
(例1)約翰福音11 章33 節,希臘語原文圣經是
11 章38 節,希臘語原文圣經是

英 譯:33When Jesus saw her weeping,and the Jews who had come along with her also weeping,he was deeply moved in spirit and troubled.38Jesus,once more deeply moved,came to the tomb.It was a cave with a stone laid across the entrance.(新國際版NIV)
漢譯:33耶穌看見她在哭,和她一同來的猶太人也在哭,就心里激動,難過起來。38耶穌又再心里激動,來到墳墓前面,那墳墓是一個洞穴,洞口有塊石頭堵住。
日譯:33そこでイエスは、彼女が泣き、彼女といっしょに來たユダヤ人たちも泣いているのをご覧になると、霊の憤りを覚え、心の動揺を感じて。38そこでイエスは、またも心のうちに憤りを覚えながら、墓に來られた。墓はほら穴であって、石がそこに立てかけてあった。
聯系上下文,耶穌的情感對象其實是先后變化的,內心的感受也是豐富的。33 節,他看到眾人傷心哭泣,不由心中難過,既有對掌握“死權”的撒旦的痛恨,又有對摯愛之人的憐憫;38 節,他看到一部分還在說風涼話的猶太人對神的“不信”,著實感到既悲哀又憤怒。漢譯本的“激動”一詞,是譯者對耶穌復雜心理的一種戰戰兢兢的復形,涵蓋各樣可能的情緒,“淺度釋譯”效果明顯。而日譯本的“憤り(憤怒)”一詞,具有強烈鮮明的感情色彩,突出表達了“不滿”的情緒,具象了話語的情感傳達效果,可以說是譯者略帶主觀色彩的解釋性翻譯,從而更多地體現了譯者主體間性,屬于“中度釋譯”。
此例可看出中日譯者在敘事模式、話語風格上的不同,中國譯者的翻譯較為平實、客觀和理性;日本譯者則相對使用了具有積極修辭效果的語詞,譯者的主體間性及身份建構各不相同。
2.1.2 顯性注釋
顯性注釋也分為以下兩種情況。
一種是,漢譯本圣經在人名和地名處都下加橫線,是一種很顯性的標注,由于對原文的補充、改動和信息增量的程度不大,屬于“淺度釋譯”的一種。這樣的標注,對不熟悉中東文化的中國讀者而言,既方便閱讀,又易于理解。下加橫線的作法在原文、英譯本和日譯本中都是未見的。
另一種是,漢譯本圣經為幫助讀者掃除理解障礙,或顯明原文面貌,部分譯文會附上注釋,以括號及小字的形式對譯文加以解釋、補充或說明。漢譯本正文中,這種明顯添加文字注釋的情況,屬于“中度釋譯”策略。
如,(例2)約翰福音5 章3 節至5 節中間,沒有第4 節。希臘語原文是:

漢譯本是在正文處,用括號加小字的形式,補充標注出第3 節的后半部和第4 節。(有些抄本有以下一段:“他們等候水動,4 因為有主的使者按時下去攪動池水,水動之后,誰先下去,無論什么病,必得痊愈。”)
日譯本則是在此卷福音書后面,添加注釋:異本に三節後半、四節として、次の一部または全部を含むものがある。「彼らは水の動くのを待っていた。4主の使いが時々この池に降りて來て、水を動かすのであるが、水が動かされたあとで最初に入った者は、どのような病気にかかっている者でも癒されたからである。」
以上,漢、日譯本均使用“顯性注釋”的方式予以信息補充,從而建構了相對完整的話語敘事模式。
又如,(例3)路加福音4 章21 節,希臘語原文是:

英譯:and he began by saying to them, "Today this scripture is fulfilled in your hearing." (NIV)
漢譯:他就對他們說:“這段經文今天應驗在你們中間(“中間”原文作“耳中”)了。”
日譯:イエスは人々にこう言って話し始められた。「きょう、聖書のこのみことばが、あなた方が聞いたとおり実現しました。」
(例4)路加福音4 章25 節,希臘語原文是:

英譯:I assure you that there were many widows in Israel in Elijah's time,when the sky was shut for three and a half years and there was a severe famine throughout the land.(NIV)
漢譯:我對你們說實話,當以利亞的時候,三年六個月不下雨(“不下雨”原文作“天閉塞”),遍地大起饑荒,那時以色列中有許多寡婦。
日譯:わたしが言うのは真実のことです。エリヤの時代に、三年六ヶ月の間天が閉じて、全國に大飢饉が起こったとき、イスラエルにもやもめは多くいたが。
(例5)約翰福音19 章26 節,希臘語原文是:
英譯:When Jesus saw his mother there,and the disciple Whom he Loved standing nearly,he said to his mother,"Dear woman,here is your son."
漢譯:耶穌看見母親,又看見他所愛的那門徒站在旁邊,就對母親說:“母親(“母親”原文作“婦人”),看!你的兒子。”
日譯:イエスは、母と、そばに立っている愛する弟子とを見て、母に「女の方。そこに、あなたの息子がいます」と言われた。
漢譯本《圣經新譯本》中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括號里為原文直譯,因直接表達會造成中文不流暢、不通順或不易懂,所以用顯性注釋的方式加以說明。綜觀以上,在顯性注釋方面的“中度釋譯”策略充分體現了譯者客觀嚴謹的翻譯風格和翻譯原則。而日譯本《新改譯圣經》似乎有意回避了這一釋譯策略。
2.1.3 互文應用
互文性,即一部作品在詞句上與另一部或多部作品具有相關性。互文的特點是,某個話語中會嵌入其他話語的成分,也就是某個篇章帶來若干個前篇章的痕跡,給讀者帶來了歷史的語境。[2]294此翻譯方式類似歸化譯法,是在一定范圍內對原文信息合理的變形處理,可以說亦屬“中度釋譯”策略。
(例6)約翰福音1 章1 節,希臘語原文是:

英譯:“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and the Word was God.”(NIV)
漢譯:“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道就是神。”
日譯:“初めに、ことばがあった。ことばは神とともにあった。ことばはかみであった。”
仿擬和暗引,是“微觀互文性”常見的具體表現。[3]61希臘語原文意指“起初”,《新譯本》仿擬為“太初”。同時,并非指一個字詞(如英語的“Word”)而已,而是指信息。[4]103《新譯本》仿擬為“道”。因道家稱,宇宙初生成時,即杳杳冥冥、混沌未開之時,為“太初”,那時沒有天地、萬物,只有“道”。《道德經》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上兩處的翻譯策略可稱為“名稱互文”,其意義在于實現宗教術語的本土化。漢譯本通過“仿擬”中國本土宗教(道教)的詞匯,使譯文在文字及內在意義方面與道家觀念不謀而合,方便漢語讀者接受基督教思想,或者說,使圣經譯文對中國讀者的影響方式和認知程度更接近圣經原文對西方讀者的影響方式和認知程度。
文本外“釋譯”策略是指,譯者為了讀者更多了解源語言的歷史、文化、社會、風俗等,在譯文正文之外,添加邊緣副文本信息,屬于“深度釋譯”策略。漢、日譯本的文本外“深度釋譯”策略比較如下表所示:

表1 文本外“深度釋譯”策略對比
從表1 可見,漢譯者在文本外選擇了更多樣的“深度釋譯”策略,建構了一個更豐富厚重的話語敘事模式。
(1)序言目錄
《新改譯圣經》(2003 年版)前言部分有對翻譯原則的說明,《圣經新譯本》(2010 年版)正文之前,有序言、說明和目錄。
(2)分段標題與平行經文
《圣經新譯本》的華人譯者根據每段經文的主題或重點,加上分段小標題,使段落清晰,方便讀者記憶和理解經文,《新約》部分共有860 個分段標題,并非圣經的原文。日譯本則不添加小標題,也不分段。在漢譯本中,部分分段標題后面附有平行經文,顯示在圣經其他地方有相同的記載,方便讀者對照參考,在某種意義上,這亦是一種互文的形式。
(3)后記附圖
《新改譯圣經》(2003 年版)正文后有“后記”及“第三版后記”;《圣經新譯本》(2010 年版)正文之后,有14 頁附圖,分別是:“古代世界、以色列十二支派分布圖、以色列聯合王國、以色列南北國、巴比倫國(主前六世紀)、波斯國(主前五至三世紀)、西流基王朝和多利買王朝(主前三至一世紀)、新約時代的巴勒斯坦、新約時代的耶路撒冷、保羅第一、二、三次宣教旅程、保羅往羅馬的旅程、主后第一世紀教會公布圖”等。
(4)導論、簡介與注釋
《圣經》之所以稱為古代文化經典,不僅因為它是宗教典籍,更是史學、文學、哲學的著作,尤其是最后一篇《啟示錄》,既充滿預言,又富于暗示,僅僅跨越語言的藩籬,而不作注釋,對于充分理解、充分欣賞,乃至充分接受,也許還遠遠不夠。圣經注釋并非是為注釋而注釋,也不只是單純地為了解釋字面意思,更重要的是為確立權威、抵制異端、傳播信仰等特定的目的服務。
從《新約圣經》的漢、日兩種譯本《圣經新譯本》和《新改譯圣經》的“釋譯”策略比較研究可以看出:文本內翻譯,兩個譯本均采用“淺度、中度”釋譯策略,但漢譯本較日譯本更傾向“中度釋譯”策略;文本外翻譯,漢譯本較日譯本更多傾向“深度”釋譯策略。宗教典籍翻譯中出現的信息變形、增量等大于原著的副文本現象,是譯者鑒于文化傳播的目的,在持守中性、客觀的敘事模式的同時,于一定范圍內對原著話語的擴張,是譯者對翻譯策略主動選擇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