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先生的三大弟子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是當代新儒家的代表人物。這三位都以復興儒學為使命,念茲在茲的是“內圣”如何開出“新外王”,如何以孔子之教拯救人類社會日趨墮落的精神世界。因此,他們對當今世界尤其是西方文化多有批判。在論及當代世界人們的精神狀況時,唐君毅說,當代人正處在一種“四不掛搭”的困境中。所謂“四不掛搭”,首先是“上不在天”,其次是“下不在地”,再次是“外不在人”,再其次是“內不在己”。
何謂“上不在天”?西方世界精神文化的核心是兩希精神,即古希臘與古希伯來的文化精神。尤其是希伯來的宗教文化,基督教凝聚并支撐起整個西方的精神世界。但十九世紀以來,基督教越來越世俗化了,尼采宣布上帝已死,眾神隱退。人們為人性的復蘇而歡呼,為理性的發達而歡慶,世俗社會更為蓬勃地發展起來了。然而,既然從超越的世界回到現象的世界,由信仰的神圣回歸理性的世俗,這意味著西方人失去了引以為傲的神圣世界的庇護。
中國沒有統一的宗教,盡管西方的韋伯稱儒學為儒教,張岱年先生也認為儒學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但與西方的宗教比較而言,儒學的超越性并不強,作為民間日常生活中的信仰,這與西方的基督教信仰不可同日而語。天道彌遠,人道彌近,中國人的宗教意識不發達,這與儒家的學術主張也有直接的關聯。沒有形而上的追問,沒有鬼神的敬畏,缺失了宗教信仰,又少了道德的監管,完全依靠人的道德自律,精神寄托就成了問題。
所謂“下不在地”,指文藝復興以來,數學、物理學高度發展,科技理性一枝獨秀,自然的世界越來越淪為科技征服的對象,甚至僅僅具有工具理性,而不再是人詩意的棲居地,即這個世界已經異化。西方從文藝復興開始,到啟蒙時期形成高潮,眾神隱退,人成為世界的中心,科學理性成為世界的主宰。人對上帝的取代,人性對神性的僭越,人對自然征服的同時,是自然對人的報復。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烈,以及它所造成的人類的災難,遠遠超過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對人類社會的危害。
“人詩意地棲居于大地”,海德格爾引用柯爾德林的這句詩,是對人之為人的存在的拷問,是對人類應然的生活和他們精神世界的思考。“棲居于大地”,首先是指人真實的存在和現實的生活,“大地”是人們須臾不能離開的生活處所。海德格爾的老師胡塞爾首創現象學,他將我們所面對的世界,分為科學世界和生活世界,這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人真實地生活在一個可直接感受的現象世界,而不是一個理念與符號化的科學世界,這現象世界就是“大地”。
馬克思認為人的存在首先是肉體的個人的存在,人的生理需求是最為基本的需求。離開人的基本需求,失卻現實生活的根基,由某種概念化的觀念和形而上的思辨主宰生活,所引發的爭執與沖突造成人們精神的不安和世界的不安寧,這是“下不在地”的一種表現。此外,以追求經濟高速發展及簡單化的除舊布新為取向的思想,以最大可能的改變自然的面貌而無視生態惡化的各種舉措,這事實上也使我們棲居的大地不再宜居,這是對“大地”的一種破壞性的危害,最后受危害的還是人類自身。因此,有良好的生態環境,才能立足大地而詩意棲居,才能有屬人的愜意的生活。
“外不在人”主要是指工業革命以后,產業經濟發達,工業文明帶來都市的崛起,詩意化的田園牧歌成為絕唱。隨著傳統的農耕文明的沒落,相應的人際關系也隨之改變。就中國社會而言,以血緣倫理為基礎,以大家庭為基本生活單位的社會走向衰落,隨之而來的是傳統倫理觀念的式微。馬克思說:“資產階級撕掉罩在家庭問題上的溫情脈脈的遮羞布,把它變成純粹的金錢關系。”人間守望之情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權利、義務和法律,當然這也包含著社會的進步,個人權利的張揚,以及是契約關系的建立。但沒有了溫情脈脈,沒有了親情的溫馨,人際關系越來越物質化,說到底就是“錢”,形成了金錢的拜物教,這或許是資本主義制度帶來的,給人際關系造成的最大危害。
無論莎士比亞的戲劇,還是西方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都深刻地揭示那種資本的貪婪和瘋狂,而資本家只是資本的人格化。對于葛朗臺而言,觀賞著自己所擁有的一大堆金錢,是自己的最大滿足,敲打金錢所發出來的聲音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葛朗臺對女兒最后的臨終囑咐是:“你可要給我看好這些錢”。伴隨市場經濟的發展,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基本倫理,如家族親情之外的人際準則:仁義禮智信等無不受到極大沖擊。個人本位與自我中心的盛行,所帶來的是對他人的冷漠和集體觀念的淡化。
西方文化與中華文化最大的分歧在,西方文化的最早追問為“人是什么”?中華文化孔子的追問是“人應該是什么”?問“人是什么”,這是將“人”視為一種對象性的存在,視人為一種自然物,類若其它動物,是一種特殊的動物,進而他們有發達的自然科學。而中國文化的語境里,特別關注人與禽獸的區別,特別關注人性的構成與特點。人應該是什么,即人怎樣才能從動物界提升出來,實現其目標——成“仁”。何為“仁”,何以成“仁”呢?“仁者愛人”,“克己復禮為仁”。儒家認為人皆可為堯舜,即成賢成圣,所給出的路徑是“正心誠意格物致知”,進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因此中華文化主導下,自然科學不甚發達,但它有特別豐富的人文精神的世界,特別重視人的內心世界的豐富與個人的道德修養。
唐君毅認為,這個世界最嚴重的是“內不在己”,即人失去了自我,失去了內心的安定,沒有內在的安寧。無論東方或者西方,人們原本寧靜自足的內心被徹底打破,心靈成了各種欲望糾纏紛擾的戰場。“人不知而不慍”,孔子所期望的境界事實上很難達到。之所以難達到,是因為人自信的缺乏,自許的茫然;既無知人之智,也無自知之明。外在的所有爭執和勾心斗角,所折射的還是內在精神焦慮的增加,幸福體驗的下降,造成的心態失衡頻發。內心中成就意識的嚴重匱乏,就常常需要比較與打壓別人來支撐自己的虛榮。
在西方文化的語境里,主要有宗教與哲學的合流,回應人生的焦慮與失落;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語境里,“達者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種儒道合一的價值取向,曾長期且較為普遍地成為人們解脫精神危機的選擇。也有人認為,安處自然、知足常樂、逍遙自在、不與人爭,老莊哲學更能讓你從根底上看清自己,看清人生,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比儒家說得更深刻、更到位、更有涵蓋力和普遍性。
(葉水濤,著名語文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