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芷甄
“城市遺產”(Urban Heritage)這一概念起源于意大利建筑師古斯塔夫·喬萬諾尼(Gustavo Giovannoni),他要求維持城市發展的歷史肌理、延續城市文脈、講求人文關懷的理念。城市遺產最基本的定義是處于城市內,具有歷史、文化、社會、考古、經濟、科學等價值的歷史建筑及歷史街區、地段。在此基礎上,城市富有活力的場所精神構成了一個穩定的文化生態,具有真實完整的歷史文脈和肌理,其價值既表現在建筑、空間等物質層面,也表現在儀式、傳統等精神層面。阮儀三認為:“城市歷史環境是城市可持續發展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城市人類演化的基礎條件之一,是防止城市生態簡化的重要力量。”[1]在現代化的背景下,保護和利用城市遺產是城市發展不容忽視的命題。
北京是一個典型的都城性質的歷史城市。周代置薊封燕,為北京城的前身。漢時設薊縣、廣陽郡,隋設涿郡,唐設幽州,遼設南京。金朝貞元元年(1153),金海陵王正式下詔將首都遷往燕京,設為中都,北京自此開始成為一朝之都。元一統四方后定為元大都。明清時期大部分時間都以其為首都。由此可見,北京足有三千年的建城史,一千年的建都史。
如今的北京舊城基本沿襲明清時期的形態,北面西山、燕山等山脈形成天然屏障,中有通惠河、永定河等水系溝通漕運,城內呈“凸”字形布局,遵照《周禮·考工記》所規定,形成以明清皇宮為中心構成中軸對稱的都城結構。秩序井然的街道系統、統一和諧的建筑色彩和輪廓、心曠神怡的園林景觀彰顯了古都的風貌,是中國古代城市規劃思想的精華,也是世界歷史上輝煌燦爛的文化遺產。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我國的城市遺產保護觀念尚停留在對單一文物或遺址的單獨保護上。法律方面,《古文化遺址及古墓葬之調查發掘暫行辦法》《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關于保護古文物建筑的指示》和《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于1950年頒布,相關管理性質的行政法規相繼出臺。機構設置方面,設置了由文化部負責的各級文物保護管理的專門行政機構。實際行動方面,開展了全國范圍內的文物調查登記和博物館建設工作,并于1961年通過的《文物保護暫行條例》中確定了180處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由此可以看出兩個問題:其一,城市遺產保護的側重點在于歷史建筑,作為歷史建筑存在的場所,歷史地段保護的重要性并不受重視;其二,統一的文物保護法律還未出臺,體系不健全。在這一背景下,城市遺產整體性的登記保護舉步維艱,但新中國第一批規劃師已經提出了高瞻遠矚的規劃方案。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始,頭等大事是建都。位于北京的中央人民政府的行政中心區是置于古城,還是另立新都,各立一派。其中,以梁思成為首的“在西郊另立行政中心”一派明確提出了保護北京舊城、發展新中心的想法。
梁思成是中國著名改革家梁啟超的后代,立志學習建筑知識,曾留學美國,接受了專業的西式建筑教育。回國后,他參與中國營造學社的組織活動,在戰亂中調查中國各地古建筑的保存情況,與文化遺產保護結下了深深的緣分。1948年,他發表了《北平文物必須整理與保存》,提出了對北平市文化遺產的保護。1950年2月,他與海歸青年規劃師陳占祥共同提出了《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區位置的建設》(史稱“梁陳方案”),其要旨是建議政府早日決定首都行政中心所在地,在西郊公主墳以東、月壇以西一帶建立新的行政中心,將古城作為“文化風景區”完整保留下來。此外,考慮到北京未來城市規模的擴張,舊城的格局已經可以預見地不適宜發展的要求,在舊城改造的基礎上建設新都會產生一系列的人口安置、交通疏散等嚴重問題。北京西郊是一片發展潛力很大的土地,在合理有序的規劃和建設下,可以勝任首都當前和未來的功能。
“梁陳方案”最大的特點是在西郊建設新的行政中心,這種發展新城的規劃理念繼承于美國建筑師埃利爾·沙里寧(Eliel Saarinen)的有機疏散理論。沙里寧的《城市:它的發展、衰敗與未來》中提出:“有機分散的任務,應當是通過把農村用地改為城市用地的方式,產生新的使用價值,和通過適當的重新規劃,使衰敗地區恢復其原先的使用價值,使城市所有各區的使用價值,保持正常水平,以及在將來保護所有新舊地區的使用價值。”[2]這一理念的優點是兼顧衰敗地區復興目標的同時,在考慮未來的前提下有序地進行更多大規模的城市建設。“梁陳方案”參考阿波克隆比(Patrick Abercrombie)的“大倫敦計劃”、蘇聯專家在蘇聯戰后重建獲得的經驗,針對北京城市的實際情況做出了以下判斷:行政中心區是改善發展北京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設置不能妨礙其他區域發展的趨勢,考慮到未來的需要,行政中心區所在地要有足夠大的空地面積保證發展余地,從而協調全市的建設,平衡發展。從發展的角度看,北京舊城布局完整,但人口密集、空地缺乏,如果強行把政府機關設置在舊城內,對已經成型的城市區域進行額外的改造,人員的安置、交通的疏散、房屋的拆遷等持續性的問題都會消耗很多不必要的人力物力,城墻約束內有限的土地面積也無法保證未來的發展余地。而西郊月壇與公主墳之間的地區與舊城距離較近,空地較多,綠地豐富,可供建設有序的建筑群和寬闊的交通線路。因此,未來的規劃需要把舊城原本經濟、政治中心的城市功能和大量人口、交通運輸壓力疏散到郊區,保留完整的歷史文化環境,大力發展文化旅游功能,從而保存中國古代都市之集大成者的莊嚴風貌,又不影響現代化的宏偉目標。
使北京舊城完整保存并成為具有游賞功能的風景區的想法與遺產界當今強調的整體性保護理念不謀而合。對城市遺產的整體性保護指將一個歷史城市連同其中的物質文化遺產(歷史建筑、歷史地段、園林景觀等)、非物質文化遺產(民俗、技藝等)、城市升華而出的場所精神和周邊的歷史環境作為一個有機系統,全面科學地進行通盤規劃、保護、管理,意在發展中保護其格局的完整性。1964年第二屆歷史古跡建筑師及技師國際會議通過的《保護文物建筑及歷史地段的國際憲章》(《威尼斯憲章》)最早指出“古跡的保護意味著對一定范圍環境的保護”[3],1987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全體大會第八屆會議通過的《保護歷史城鎮與城區憲章》(《華盛頓憲章》)規定了“對歷史城鎮和其它歷史城區的保護應成為經濟與社會發展政策的完整組成部分,并應當列入各級城市和地區規劃”[4],要保存“該城鎮與周圍環境的關系”[5],將遺產保護提升到政策、規劃的高度。落實到規劃方案上,就必須進行人口密度、容積率、建筑密度和高度、城市色彩等方面總體性的研究。古城之美在于整體的系統,整體與部分是辯證統一的。古城的發展也應以整體的規劃引導部分的完善,以部分的出彩推動整體的進步。
北京舊城具有充分的實施整體性保護的理由。其一,舊城城市遺產具有突出普遍的歷史文化價值,且彼此形成緊密的聯系,構成統一的系統。其二,舊城從清帝退位到和平解放,一直保存著較為完整的原貌。其三,北京是中國著名的大城市,尤其是舊城以內的區域,文旅產業的開發潛力無限。如果化整為零,孤立地保護舊城內某幾處出名的遺產,缺乏對城市總體保護管理的重視,又或是機械地原樣保存舊城,忽視基礎設施的改善,很容易造成保護與發展的失衡,損壞舊城的健康肌理和景觀。
“梁陳方案”固然提出了一個十分出色的方案設想,但仍有一些致命的弱點。新城建設意味著要在一片荒地上另起樓房,短時間內需要花費的預算更大,傷財傷民,對于剛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而言是一筆沉重的負擔。
1954年,彭真在北京市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上發言:“北京一解放,我們就必須把這個城市由消費城市變為生產城市,從舊有落后的城市變成現代化的城市。”[6]1950年4月,朱兆雪、趙冬日所作《對首都建設計劃的意見》再一次強調“以北京舊城為中心發展”的方案。而領袖早在蘇聯專家提出的第一份文件里就已經肯定了這個方向,木已成舟。
經歷了20世紀中后期漫長時間的無序建設后,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始了全面的撥亂反正,把黨和國家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在國家政策的指導下,城市規劃領域的學者專家對過往的規劃進行了通盤的反思,在城市遺產保護領域取得了重大突破。
1982年,第三部《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通過,第二十二條明確規定“國家保護名勝古跡、珍貴文物和其他重要歷史文化遺產”。同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以下簡稱“《文保法》”)出臺,明確規定了我國受國家保護的具有歷史、藝術、科學價值的文物。同年,國務院宣布了包括北京在內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名單,為城市遺產的未來打了一劑強心針。《文保法》第八條規定:“保存文物特別豐富,具有重大歷史價值和革命意義的城市,由國家文化行政管理部門會同城鄉建設環境保護部門報國務院核定公布為歷史文化名城。”在《憲法》和《文保法》精神的指導下,中央和地方相關的法律法規逐步出臺,規范了北京城市遺產的保護工作。法律的權威使得城市遺產得到了更妥善的保護和更科學的規劃,相對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規劃不明確,保護意識的單薄的局面改善較多。
改革開放后舊城規劃理念的變化,集中體現在了1983年7月14日國務院頒布的第四版《北京城市建設總體規劃方案》中。這版方案傳達了兩個重要的理念轉變。第一,在總體的發展目標方面,北京的首都職能由原來的一個現代化的工業基地和科學技術的中心轉化為全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第二,在遺產的保護實踐方面,舊城建設開始重視建筑物的體量,風格必須與城市遺產相協調。這一理念可以說是呼應了梁思成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針對舊城規劃作出的努力,中國城市遺產保護終于走上了梁、陳二位先生所期待的發展軌道。
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發展史》中不斷警告世人:“我們時代的文明正在失去人的控制,正在被文明自身的過分豐富的創造力所淹沒,也正在被其自身的源泉和時機所淹沒。”[7]現代主義建筑運動用鋼筋混凝土的建筑語言構建了敘述現代社會與歷史之間的隔閡,城市里被精細裝飾、歲月打磨的古代杰作淪為了推土機下難以辨認的碎片。在它們的殘骸上,由利欲驅使建起了量產型粗制濫造的投機商品,它們正試圖抹消集體對傳統和鄉土的懷戀。為了人類文化的可持續發展,需要城市遺產的不朽來撫慰信息爆炸時代里被即時更新的碎片逐漸腐蝕的心靈。民族之魂的傳承不僅是老一代人的想望,更需要下一代人的行動。只有付出行動,才能守住城市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