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志
魏晉南北朝時期文學理論批評空前繁榮,其標志之一就是出現了《文心雕龍》。《文心雕龍》內容豐富,體系完整,是一部“體大思精”的文章寫作理論巨著。但由于古今文學觀念的不同等原因,對《文心雕龍》的研究討論往往存在以今人的文學觀點去解釋劉勰的思想的情況,因而一些理解不太準確,下面筆者就《文心雕龍·時序》篇一些問題試作討論辨析。
劉勰撰寫《時序》篇想要說明什么,這是讀《時序》首先要抓住的問題。翻閱一些主要的《文心雕龍》注釋本,筆者發現對《時序》主旨的解釋大致有這樣幾種:認為《時序》篇是在說明討論“文學與社會現實的關系”[1],或認為是討論“文學與時代的關系”[2],或認為說明“文學跟著時代變化”等[3]。這些說法從大的方向上來說是正確的,但多少都存在以今天的文學觀念去解說古人見解的問題,把劉勰的意思放大或遮蔽了。要想說明這個問題,有必要重新梳理《時序》全文的思路結構。
《時序》一開始說“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指出“時運”是交替變化的,“質”與“文”也隨時代變化,接下來劉勰談到了堯舜禹商周五代文學的發展情況。堯舜時“政阜民暇”,故“心樂而聲泰”,禹時“九序詠功”,成湯時“圣敬”,故此時的歌謠是贊頌功德,而周則從“姬文之德勝”到“平王微而黍離哀”,由此劉勰得出一個結論:“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而劉勰所說這種上與下的關系正是《禮記·樂記》所說的“治世之音”“其政和”,“亂世之音”“其政乖”,也就是《毛詩序》所說的“至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文學與政治相通,文學是政教社會的反映,這是劉勰對傳統儒家詩教觀的繼承。
而接下來對春秋戰國到劉勰所在的時代文學發展的論述則體現了劉勰自己在傳統詩教觀認識上的深化。
春秋以后,“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到西漢,“高祖尚武,戲儒簡學”;到漢文帝、景帝時期,“經術頗興,而辭人勿用”;漢武帝時,“孝武崇儒,潤色鴻業”,文學興盛;到漢昭帝、漢宣帝時,“實繼武績”;到東漢明帝時,“崇愛儒術”“講文虎觀”;然后,光武中興之后,作家們都“斟酌經辭”,他們“歷政講聚”,聚集起來講習經術,也就是說,東漢以后文學受到了儒學的影響,即“漸靡儒風者也”。接下來,劉勰高度評價建安文學:“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談到魏明帝,劉勰說:“至明帝纂戎,制詩度曲,征篇章之士,置崇文之觀。”對于高貴鄉公(曹髦),劉勰評價他“顧盼含章,動言成論”。劉勰還指出此時的文學受玄學影響,“篇體輕澹”。接下來到西晉文學,劉勰指出司馬懿父子對文學事業從未關心過。晉惠帝不慧,更不必說。總之,西晉最高統治者皆與文學不相涉,對文學未產生任何正面的積極影響,這與曹魏“三祖”(曹操、曹丕、曹叡)不能并比。“降及懷愍,綴旒而已。然晉雖不文,人才實盛”,但“人未盡才,誠哉斯談,可為嘆息”。對于東晉文學,劉勰指出晉元帝能夠“披文建學”,而晉明帝也“雅好文會”,此時“揄揚風流,亦彼時之漢武也”。但東晉“中朝貴玄,江左稱盛”,文人們崇尚玄談,“因談馀氣,流成文體”。此時玄言詩流行,“詩必柱下之旨歸”,玄言詩的內容以老莊思想為“旨歸”。
通過對春秋戰國到東晉文學發展的論述,劉勰得出結論:“故知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這是對前面結論“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的深化。從后來的文學的發展來看,劉勰認為文學的發展并不僅僅是簡單的“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它還會受到“世情”的浸染,這里的“世情”從劉勰的論述重點來看主要是指學術風氣的發展變化。劉勰說春秋戰國時百家之說風起,屈平、宋玉艷麗的文辭受當時“縱橫之詭俗”的學術風氣影響;漢代的文學受儒學影響,所謂“漸靡儒風者也”;而在正始時期,清談老莊之風興起,正始文學形成了“篇體輕淡”的風格,正如《明詩》所言“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到東晉,玄學及清談之風更盛,“因談余氣,流成文體”,出現了玄言詩。由此可知,劉勰對學術風氣之于文學的影響的認識是很深刻、準確的。這樣來看,“故知文變染乎世情”更多是說文學的興廢受到學術風氣的影響,如果直接用今天的文學與時代的關系這頂帽子去概括《時序》的主旨,實在有點太大了,或者不夠準確具體。因為今天我們談文學與時代,涉及的面很廣,包括社會經濟、政治制度、思想環境,等等,不可能如劉勰這般。
劉勰認為“興廢系乎時序”,也就是說文學的興廢與“時序”有關,這里還有必要對“時序”這個詞的理解作一番探討。“時序”一般解釋為“時代順序”,下面筆者列舉幾則對這一句的譯文:
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所以知道文風的變化受人情世故的感染,文章的盛衰與時代的興廢息息相關。[4]
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可見作品的演變聯系著社會的情況,文壇的盛衰聯系著時代的動態。[5]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所以知道文章的變化受到時代情況的感染,不同文體的興衰和時代有關。[6]
三本書的譯文都是把“時序”翻譯成“時代”,這固然問題不大,但要注意不要用我們今天理解的時代去套劉勰說的“時代”。從《時序》篇來看,從漢代到東晉,劉勰是按帝王的更迭來敘述文學的發展,《時序》篇涉及南朝蕭齊以前幾乎所有的帝王,有人甚至把這稱為帝王的文學史,所以,與其說文學與時代有關系,不如說文學與帝王有關系。在中國傳統的君主專制制度下,帝王不只是掌握著政治、軍事大權,而且對國家的思想文化包括文學藝術具有巨大影響,這就是《時序》所謂“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由此劉勰才說劉邦“尚武”“戲儒簡學”;漢文帝、漢景帝的時候雖“經術頗興”但不重用文人,“辭人勿用”,文學創作也就一片蕭條;漢武帝罷黜百家而“崇儒”“潤色鴻業”,所以出現了“禮樂爭輝,辭藻競騖”的文學創作的繁榮景象;到了建安時期,曹操、曹丕父子作為最高統治者不僅愛好和提倡文學,而且他們親自參與文學創作,圍繞他們形成了一個鄴下文人集團,造就了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段輝煌——建安文學。所以,劉勰說“興廢系乎時序”強調的是文學的興廢與帝王密切相關。
當然,需要說明的是,劉勰以帝王的序列來敘述文學的發展還與古人的續寫歷史以帝王為時間標志有關,“時序”就如《史記》的“本紀”,在敘說文學興廢的過程自然會以帝王的時序為綱領。
說完“時序”與帝王的關系,需要追溯“時序”這一詞的最初意義。從語源上來看,“時序”最早來自《尚書》。《尚書·舜典》里面說:“慎徽五典,五典克從,納于百揆,百揆時敘(序)。”《史記》作“百揆時序”,這里“敘”和“序”是相通的。按孔穎達的疏,“百揆時敘(序)”,在這里表達的是君王處理政事條理清楚,次序井然,合理恰當。《尚書·康誥》:“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乃寡兄勖。”王引之釋“時敘”為“承順”,劉起釪認為“敘”有順次之意。《尚書·康誥》:“乃女盡遜,曰時敘。”此處“時敘”王引之也釋為“承順”。另外,《國語·周語上》中亦有“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的記載。從以上用例來看,“時序”無論作“次序”還是作“承順”,它都離不開君王和政事[7]。今天解釋“時序”的意思一般是指時間的先后次序,但劉勰“興廢系乎時序”中的“時序”與文學的“興廢”相關,如果僅理解為指時間次序顯然是不夠的,從前面追溯“時序”的語源來看,“時序”還與政事、君王有關,從劉勰以帝王的序列來敘述文學的發展看,“時序”的這一層含義應該是《時序》篇論述文學興廢的重心所在。
從以上的論述可知,《時序》篇的主旨應該是按帝王的序列論述文學興廢變化,而文學的興廢與帝王的好惡修為密切相關,當然也受到“世情”的浸染。
明確了“時序”一詞的詞義,對《時序》篇最后贊語中的“崇替在選”可得到一個比較準確的理解。常見的《文心雕龍》注釋本對這一句的解釋各異。如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選,齊整,意為合拍”,譯為“盛衰興廢合于社會變化”[8];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譯為“有時發展,有時倒退,在乎善于選擇”[9];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解釋選“指文風的盛衰齊于時序”,譯作“文壇的繁榮與衰落也與世相關”[10];詹锳《文心雕龍義證》解釋“選,《說文通訓定聲》:‘選,假借為算。’《集韻》:‘算,《說文》:數也。或作選。’《書·盤庚上》:‘世選爾勞。’舊傳:‘選,數也。’”解釋這一句作“故文風之興盛或衰微,亦由此而可推算也”[11]。四本書,四種不同的解釋,究竟哪一個更準確呢?“選”本身就是一個帶有指向性的詞。既然是選,就應該有“選者”和“被選者”,回到“興廢系乎時序”這一句,可以看出“選者”應該為君王,當一個君王能夠積極發展文化事業,提倡文學創作,就如漢武帝、漢明帝,能夠如曹操一般籠絡招徠文士,就會帶來文學的興盛,這樣“崇替在選”的意思應該是:文學的興廢就在于統治者能夠積極提倡文學,選賢與能,這樣有了“上”的提倡和推動,“下”才會積極響應,這樣就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即“樞中所動,環流無倦”。
綜上所論,《文心雕龍·時序》篇是劉勰對十代文學興廢歷史的梳理總結,我們對《時序》的研究切忌用今天文學史的話語框架去解釋劉勰的觀念,使用不當有時不免出現削足適履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