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嚴羽詩論管窺柳宗元詩歌

丘麗華

一、《滄浪詩話》與柳宗元詩歌

嚴羽的《滄浪詩話》是中國詩話史上不可忽視的集大成之作，它承上啟下，既是宋詩話理論的集大成者，又啟發了此后詩話的高度發展，對于整個中國古代詩話史而言具有十分深遠的意義。嚴羽在《滄浪詩話》中不僅評詩論詩，亦對各詩家的風格體制都作了深入細致的比較和研究。在研究方法上，嚴羽不但“以時論詩”，總結出詩學史上從“建安體”到“江西宗派體”的16種詩體，而且開創了“以人論詩”之法，借用詩人的姓名為詩體命名，列舉了36種詩體。在眾多詩體中，“柳子厚體”得到了嚴羽的較高評價：“大歷以后吾所深取者，李長吉、柳子厚、劉言史、權德輿、李瀕、李益耳。”(1)參看嚴羽《滄浪詩話校釋》，郭紹虞校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本文所引《滄浪詩話》原文均出自該書，不再一一注釋。從嚴羽的這一論述可見其對柳詩的推崇與喜愛。

柳宗元一生留有詩文六百余篇，其中詩歌僅有一百四十多首。從創作數量上看，他所作的文要比詩多出許多，而其在文上的成就也是如此，詩歌的光芒被掩蓋在了散文的絢爛之下。曾季貍曾言：“前人論詩初不知有韋蘇州，柳子厚。”[1]但是，嚴羽對詩歌鑒賞的敏覺讓他立刻就發現了蒙塵的金子，看到了柳詩的獨特魅力，他毅然地擔負起為柳詩正名的使命，于書中直言：“若柳子厚五言古詩，尚在韋蘇州之上，豈元、白同時諸公所可望耶。”嚴羽的這一評價不僅在當時引起了詩壇的劇烈反響，使得柳宗元在“元和詩壇”占有一席之地，更是影響了后世許許多多文人學者的思想觀點，使得他們對柳詩亦予以高度關注。

二、柳詩中的“真識”“妙悟”與“興趣”

嚴羽之所以會如此推崇“柳子厚體”，高度評價柳宗元詩歌，其個中緣由就在于柳宗元的詩歌創作及特點切合嚴羽提出的“真識說”“妙悟說”“興趣說”等詩論基本觀點，使得嚴羽頓時有了一種人生在世喜獲知己之感。畢竟有人能在詩歌方面與自己產生共鳴，實在是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一)“真識”——學識深厚

在嚴羽看來，所謂“真識”實際上是指一個人自身所具備的審美能力。他認為詩人在達到“入門須正，立志須高”這一基本要求后，還必須熟諳體制、格力、氣象、音節、興趣等作詩法則方可言詩。柳宗元的祖上世世代代都為官，甚至曾有長輩官至宰相，家族讀書風氣濃厚，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個能文擅詩的父親。從小就受到濃厚書香氛圍熏陶的柳宗元早已熟讀前代文人名家的優秀詩作，文學素養較高，對于上述詩法不僅是熟諳，更可謂爐火純青。故而可以說，柳宗元已經具備了“真識”的基本條件，有了言詩的資格和能力，從柳宗元詩作中處處透露出的深厚文化底蘊和知識儲備亦可窺見一斑。

從對詩作字詞的精心挑選，對詩句的用心錘煉方面而言，柳宗元向我們展示了高度的藝術修養和審美能力，也讓我們感受到他精深的知識儲備。如《梅雨》：“梅實迎時雨，蒼茫值晚春。愁深楚猿夜，夢斷越雞晨。海霧連南極，江云暗北津。素衣今盡化，非為帝京塵。”一詩中的“愁”和“夢”字就用得十分精妙。柳宗元創作這首詩時，正逢官途受挫。受此打擊的柳宗元，內心正處于被苦悶、憂愁和不甘等情緒交織浸染的境地。詩句中的“愁”字在此處其實是一種象征，作者借梅雨時節的愁悶氛圍來抒發自己仕途抑郁不得志的苦悶之情。僅僅用一個“愁”字，詩人就將梅雨時節營造出的氛圍和自己的心情書寫得淋漓盡致，為整首詩定下了基調——“憂愁”。讓人深深感受到這“憂愁”已融入詩人血液之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化之不開。而詩中的“夢”字亦非平日我們所言之夢，它具有濃厚的象征意味，看似詩人的夢被雞鳴打斷，實際上隱喻作者的仕途夢破滅，透露出作者政治宏圖難展的滿心無奈與痛苦。這首詩中的一個“愁”、一個“夢”，精妙地點化了作者的寫作意圖，點明了作者此時的心境，可見其“真識”功底非同一般。再比如《界圍巖水簾》：“界圍匯湘曲，青壁環澄流。懸泉粲成簾，羅注無時休。韻磬叩凝碧，鏘鏘徹巖幽。丹霞冠其巔，想像凌虛游。靈境不可狀，鬼工諒難求。忽如朝玉皇，天冕垂前旒。楚臣昔南逐，有意仍丹丘。今我始北旋，新詔釋縲囚。采真誠眷戀，許國無淹留。再來寄幽夢，遺貯催行舟。”對于該詩，柳宗元精心擇選字詞，用心打磨雕琢。通過這首詩，柳宗元將界圍巖的瀑布描繪成了一個奇特瑰麗的世界。柳宗元在詩中運用“清壁”“懸泉”“凝碧”等尖利痩硬的意象，使得全詩鋒芒畢現，給人以陡峭的感覺，形成了肅穆、幽寂的詩境。這種獨特的峻峭嶙峋的詩歌語言風格的形成，恰恰體現了柳宗元對“真識”的高度把握。

(二)“妙悟”——以禪入詩

柳宗元的詩歌充滿了禪味，同嚴羽所言之“妙悟”一脈相承。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辯》中言明：“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嚴羽論詩，往往喜歡把詩道看作禪道，在詩中加入禪理。“所謂‘禪道’則禪宗之原理；所謂‘詩道’，則詩歌創作的內在規律性。”[2]它們本不相通，但嚴羽卻借由“妙悟”這座橋梁，將它們化成一體。細細想來，嚴羽所說的“悟”其實就是人們常說的靈感。對于文人詩家而言，“悟”是他們能夠創作出作品的核心點，是作品能夠閃爍出耀眼光芒的關鍵所在。而“妙悟”即指詩歌審美活動中—種特有的思維方法，“側重于對對象的直覺感知和心領神會的把握”[3]。用心品讀柳詩，便能發現其詩作常常散發出一種超脫塵俗的禪味，有著鮮明的禪理意趣，吻合“妙悟”這一特性。柳宗元一生壯志難酬，在其政治失意時，禪學成為他撫慰內心的最佳途徑，他常從佛經中尋求超脫，以求獲得精神上的升華。《晨詣超師院讀禪經》一詩便是柳宗元仕途不得意之時寄情于禪道的最佳寫照。在詩中，柳宗元不僅將其壯志難酬、想從佛經里面尋求治世之道的心境表露無遺，更是顯示了他尋求超凡脫俗、沖和寧靜的閑適佳境之復雜心情。詩人身處逆境之中，但并未自暴自棄，而是選擇讀經養性、追求事理、寄情山水。其境、其情、其心的矛盾交織觸動人的心靈。縱覽全詩，實在是充滿禪趣，禪味盎然而又托情于景，情趣濃郁。

眾所周知，與儒家的出仕報國、法家的研究國家治理方法相比，佛家更加注重追求寧靜、超脫、空寂的世界。柳宗元對佛家境界的追求在其晚年山水詩中展現無余，我們常常可以從他的詩作中體味到那種超脫于塵俗之外的空寂，如柳宗元最具代表性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柳宗元創作《江雪》時已被貶至永州十年了，作為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詩人，長時間遭受朝廷的冷落，其內心早已被苦悶和憂愁填滿。除了仕途上抑郁不得志，作為人子的他一直沒有為家族留下子嗣更是令其內心倍感焦灼。身處此種情境，心懷此種心情，柳宗元頓時感到萬事皆空。《江雪》一詩就是作者此時心境的最佳寫照，他為我們繪出了一幅天上地下唯我一人猶在之景——千山、萬徑、冰天、雪地、寒江，除了一位老翁于孤舟上默然垂釣，世間再無生命存在，整個世界呈現出一派空寂。柳宗元這一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寫法使得全詩給人一種萬物空寂、超脫塵世之感，禪學哲思就這樣悄無聲息滲透進了他的詩歌創作之中。

(三)“興趣”——言有盡而意無窮

嚴羽認為：“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興趣”乃是盛唐詩歌最突出的審美原則和審美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算是‘興’在古典詩論里的一種發展，……概括出了詩歌藝術的感興直觀的特點及其所引起的豐富雋永的審美趣味。”[4]由此可知，“興趣”在詩歌中實指一種含蓄蘊藉、言盡意不盡的審美情趣。嚴羽會如此推崇柳詩，便是因為他詩歌情感的含蓄表達、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表現手法使他深有觸動，即柳詩使得嚴羽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共鳴。

嚴羽認為，唐代的優秀詩歌內容上大多與戰爭、貶謫、游旅和送別等主題相關，這類作品往往更容易激發讀者產生共鳴。這也從側面說明，人生的坎坷不順和情感的失意困惑能夠幫助詩人寫出優秀詩作。柳宗元因少時看到官場上的腐敗、政治上的黑暗，從出仕起便身懷革故鼎新、為國出力的抱負，卻未料自己的理想不僅沒有實現還遭到了長達14年的貶謫。為國為民的偉大志向與屢遭貶謫的殘忍現實形成極其鮮明的反差，使柳宗元的內心長期處于苦悶壓抑的狀態。他的苦難人生和復雜情感歷程使其詩歌與嚴羽所提出的“遷謫”“行旅”“離別”等作出好詩的要素有密切的聯系。就柳宗元現存的140余首古詩而言，均為其遭遇貶謫之后所作，故而柳宗元的詩作在激發人意上達到的效果頗佳，易令讀者產生情感共鳴，能夠令人深刻地體會到詩作傳遞的情感。與此同時，在柳詩中，“孤”“獨”“寂寞”等字眼用得非常頻繁，往往會為全詩營造出一種言不盡意的韻味，使人情難自抑地查究作者寫詩的深層內涵和真實主題。如：“孤生易為感”(《南澗中題》)“況我萬里為孤囚”(《放鷓鴣詞》)等詩句意味深遠，寄情于景，粗看之下不覺有味，但細細品讀，卻會發現原來詩中潛藏了無限意蘊，包含了詩人的無限思與情。這些詩句將柳宗元內心的孤寂、愁苦以及懷才不遇的憤懣之情表露無遺，詩中情趣含蓄、深遠無窮，是切合了嚴羽“興趣說”的內核要義。

三、結語

柳宗元不僅在山水游記、傳記、騷賦等方面有著卓越的成就，在詩歌創作上亦是贏得了世人的矚目。擁有深厚家學底蘊的他，自幼便博覽群書，積累了滿肚墨水，不論是作文還是寫詩都能令人深深感受到他的博學多識。而其仕途的崎嶇坎坷，無疑豐富了他的人生，為其詩歌創作積淀了濃厚情感，蘊處世哲學于其中。柳宗元的作詩學識涵養、詩歌創作方法再到詩歌內涵表現手法，三個方面層層遞進，相輔相成，同嚴羽所言的“真識說”“妙悟說”“興趣說”等詩論觀點可謂無比契合，展露出與眾不同的藝術價值，呈現出別樣多彩的風韻。柳宗元作為中國古代詩壇中較為優秀的一位詩家，當屬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