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就是“你”
——莎士比亞第130首十四行詩對彼特拉克式愛情詩的嘲諷

馬群英

莎士比亞是英國乃至世界文學史上的一座豐碑。他一生共創作了37部戲劇，154首十四行詩和2首長詩。莎士比亞的154首十四行詩大約創作于1590—1598年之間。按照莎學研究者普遍流行的解釋，在他的154首十四行詩中，除了最后的兩首，其他都關于友情和愛情：前126首是寫給一位年輕英俊的貴族青年，從127首到152首是寫給一位皮膚黝黑的女士。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意象豐富、思想深邃，著名翻譯家梁宗岱先生認為：“他的十四行詩，是世界詩壇上的一顆明珠。就其藝術力量和意象的豐富而言，足以和他的戲劇媲美。”[1]

莎士比亞的愛情詩一直是評論界關注的焦點。本文以他的第130首愛情詩為研究對象，通過分析認為，他的第130首十四行詩是對彼特拉克式愛情詩的嘲諷。該詩意象突出，結構巧妙，音調靈活，突出了其嘲諷的效果。通過對彼特拉克式愛情詩的嘲諷，莎士比亞表達了自己樸素的愛情觀和對藝術真實性的追求。

一、彼特拉克式十四行愛情詩

十四行詩，又譯“商籟體”(意大利文sonetto，英文、法文sonnet的音譯)，最初源于中世紀意法交界的普羅旺斯地區，后流行于意大利，弗朗西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是這種詩體的代表人物。由于他使這種詩體臻于成熟與完美，因此，意大利體的十四行詩被稱為“彼特拉克體”。其格式為兩節四行詩和兩節三行詩，也就是前八行(octave)和后六行(sestet)，押韻的方式是ABBA，ABBA，CDE，CDE或ABBA，ABBA，CDC，CDC。

彼特拉克是14世紀享譽歐洲的桂冠詩人，也被認為是愛情詩的始祖，其代表作《歌集》(Canzoniere)為他贏得了榮耀，奠定了他在西方文學史上的地位。《歌集》收集了他1330年至逝世前40多年間的366首詩，其中有317首是他為心目中永遠的愛人勞拉所寫。勞拉是一位騎士的妻子，彼特拉克1327年4月6日在法國南部阿維尼翁(當時教皇所在地)的圣克萊爾教堂與她相遇，從此對她一見傾心，成了他創作的源泉和生活的動力。

在《歌集》中，彼特拉克對勞拉進行了熱情的歌頌，尤其是對她的美貌進行了細致入微的刻畫：“金絲一般的秀發，白玉無瑕的容顏，一抹彎月的烏眉，星辰一般的亮眼……珍珠一般的皓齒，朱砂一樣的雙唇……”[2]228詩人常常借助自然景物對他美人的每一個部位加以贊頌。在這些詩作當中，80%以上的詩歌都對她的眼睛進行了贊譽，如“明亮的眼睛勝過太陽”“星星般的眼睛”“美麗的雙眸閃著動人的柔光”“你那愛神和上天也為之傾倒的眼神”。勞拉的眼睛不僅漂亮，而且“有說不出的力量”：“在冰天雪地中，勞拉的眼睛可以/使封凍的河面融化，又能劈開巨大的巖艮。”[2]242此外，她的皮膚“白皙如雪”甚至“比雪還白”，她還有著“粉紅色的玫瑰花瓣”般的臉頰和“潔白胸膛”。勞拉的頭發靈動秀美：“卷曲的金發舞動著輕柔的微風，微風歡快地追逐著縷縷金發如夢，時而將它吹散，時而把它聚攏，時而編織成美妙奇特的發型。”[2]306她的呼吸甜蜜，話語動聽，有著甜美親切的妙語仙音。勞拉的舉止十分優雅，“輕盈地挪動步履”“高雅雍容的姿態猶如天仙”，而且還有著神奇的魅力，“從那如玉的肢體上/散發出一種氣息，一種力量，它使花朵萬紫千紅，競相開放……”[2]236總之，彼特拉克以詩的語言塑造了一位非常完美的愛人形象。勞拉的美似天使般無與倫比：“無論她在哪里，總是美壓群芳，猶如天上的仙女來到人間一樣。”[2]324

彼特拉克以豐富多彩的色調，細致入微的筆觸，對他愛人的美一再加以歌頌，可以說是樹立了一個愛人的典范，也“開創了人文主義的新型抒情詩”[3]。受他的影響，英國16世紀的宮廷式愛情詩蔚然成風，詩人們不是表達求愛不成而自怨自艾的心情，就是極盡能事地歌頌愛人的美貌，把她們描寫得十全十美，絕世無雙。

二、第130首十四行詩對彼特拉克式愛情詩的嘲諷

莎士比亞在第130首詩中對愛人和愛情的描述與傳統的愛情詩相比完全不同，細讀可以發現，這首詩其實是對彼特拉克的詩作所掀起的宮廷式愛情詩與浪漫式的愛情觀的嘲諷。

在該詩的第一句，詩人便一反傳統：“我的情人的眼睛絕不像太陽。”[4]260相比于彼特拉克對勞拉眼睛的描繪以及伊麗莎白時代的審美觀(在伊麗莎白時代，人們常把美人的眼睛比作太陽，可以放射出光焰)，莎士比亞這首詩的開頭給人以震撼。讀者忍不住想，也許這首詩歌是貶損他的情人的。接著，莎士比亞又一一描繪了他的情人如何不漂亮：他的情人沒有珊瑚般的嘴唇，沒有雪白的皮膚，她的頭發是黑色的，胸膛也呈黑褐色，沒有玫瑰般紅潤的面頰，他的情人呼出來的氣息也沒有芳香，她沒有悅耳動聽的嗓音，她走起路來也不輕盈飄逸。總之，所有當時流行的用來高歌情人之美的詞匯，用在他情人身上都不恰當。按照當時的審美觀，他的情人只是一個普通女子，正如詩人在緊接下來的第131首詩中提到，“不過，真的，有人見過你，他們說，你的臉不具備使愛嘆息的力量”[4]262。然而，在經過一系列的否定之后，詩人突然筆鋒一轉，“可是，天作證，我認為我情人比那些/被瞎比一通的美人兒更加超絕”[4]260。如果說該詩作一開始就讓人吃驚的話，那最后這戲劇性的轉變就更讓人愕然。讀者也突然明白了詩人前面對他的愛人的儀容否定性描述的用心良苦。一方面，詩人在以戲謔性的語言俏皮地諷刺彼特拉克們用綺麗華富的語言對他們的愛人過分地修飾與贊美，把她們理想化，因為在詩人看來，那些都只是“瞎比一通”(false compare)，藝術必須真實地反映客觀世界。正如他在第21首詩中寫道：“我呵，忠于愛，也得忠實地寫述”[4]42。另一方面，詩人就是在表示他的愛人的與眾不同和他的愛的真實性，因為他認為，“你是你自己”這種沒有任何夸大的語言才是對愛人最好、最美的贊揚。

三、第130首十四行詩的藝術手法

莎士比亞的第130首十四行詩不僅在主題上不落窠臼，這首詩作也結構巧妙，意象突出，音調靈活、鏗鏘悅耳，突出了其嘲諷的效果。

(一)意象的突出

意象是詩歌的靈魂，它往往給人以直接而強大的情感力量。一般來說，按訴諸人的感覺方式，意象可分為視覺意象(sight)，聽覺意象(sound)，觸覺意象(touch)，嗅覺意象(smell)，味覺意象(taste)和動覺意象(movement)等。古今中外的詩人無不熱衷于意象的應用。莎士比亞在這首詩歌中也用了一系列的意象，其中，既有太陽、紅珊瑚、金絲、白雪、玫瑰等視覺意象，也有熏香等嗅覺意象，既有聽覺意象——說話，也有動覺意象——行走。可以說，他這首詩作的前十二行是意象的并置。其實，莎士比亞并非第一個使用這些意象的詩人。它們被彼特拉克以及之后與莎士比亞同時代的詩人多次用來描寫女子的美貌。不過，莎士比亞一反傳統，巧妙地把這些意象組合在一起，不僅給人以強烈的認知性，也造成了一定的氣勢，使后面的轉折產生張力。他用彼特拉克們所普遍使用的意象，目的無非是讓人明白，他們對愛人的描寫過于浮夸，一點也不真實，從而使他的嘲諷更加有力。

(二)結構的巧妙

配合主題的論述，十四行詩這種詩體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一般是由三個四行和一組對句組成。前三個四行往往進行敘述，抒情或辯論一個問題，結論在最后兩行出現，往往遵循“起-承-轉-合”的程式，詩的結構非常緊湊，主題也更加明確。第130首詩也很巧妙地運用了十四行詩的詩體來向讀者傳達他的思想。在前四行，詩人每一行都用了一組對比，中間加上否定比較詞，把人體最搶眼的東西——眼睛、嘴唇、膚色、頭發一股腦兒直觀地呈現出來，突出了他情人給人的最初印象。在第二和第三個四行中，詩人在語氣和內容上承接了第一個四行，繼續對他的情人進行“貶損”，不過，詩人用了兩句跨行詩，這不僅使詩歌看起來更靈活，也讓人覺得更理性。詩人在第三組四行詩的第一句“I love to hear her speak”好像給人的感覺他要開始贊揚他的情人了，可是，緊跟著的yet表明前面這句只是假“轉”。因此，在前十二行中，詩人從視覺意象到嗅覺意象再到聽覺意象最后到動覺意象，一步步向前推進，為最后兩行的突轉積蓄了情感基礎。最后兩行的rare和compare押韻并重讀，一方面顯示了與其他行的不同，另一方面強調他愛人的獨特與前人比喻的夸張。通觀整首詩，詩人很好地運用了十四行詩體及其韻律，突出了對前人愛情詩的諷刺，并抒發了自己對情人真摯的愛。

(三)節奏的拗變

第130首十四行詩的格律基本是輕重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不過也有很多不整齊的地方。這些意外的節拍不僅給人以愉悅，令詩歌更具藝術性，而且也更利于人們體會到詩的含義。所謂輕重格五音步是指一行中包括十個音節(syllable)，分為五個音步(foot)，每個音步包括輕重兩個音節。比如，這首詩歌的第一行“My mistress’s eyes are nothing like the sun”包括10個音節，重音落在音節“mis”“eyes”“no”“like”和“sun”上，讀起來瑯瑯上口，節奏感很強。然而，第二行“Coral is far more red than her lips' red”變成了重輕格，這種拗變顯示了他不僅從內容上還從形式上打破了傳統愛情詩。還有第十二行“My mistress,when she walks,treads on the ground”，這一行由10個音節組成，前三個音步都遵循輕重格調，但是在由逗號產生的稍微停頓之后，后面兩個音步打斷了輕重格的舒緩節奏，變成了重輕輕重的格調。這種在節奏上的變化更能引起人們的注意，詩人通過這種拗變突出強調了其情人與彼特拉克所歌頌的仙女式情人不同，因為她是實實在在的人，而不是神。在接下來的一行“And yet，by heaven，I think my love as rare”也由于中間插入了by heaven而多了一個音節。由于這兩個詞前后都用逗號隔開，在讀的時候起到了特殊強調的作用。by heaven帶有發誓的意思，詩人不僅從字義上，還通過節奏的磕絆暗示了他強烈的感情，強調了詩人愛之熱烈。詩律的變化與感情的變化很好地結合了起來。

四、結語

雖然學界普遍認同莎士比亞的詩歌是關于友情與愛情的，然而，學界對于他友情與愛情的對象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尤其是人們對莎士比亞的身世知之甚少，因此，他抒發友情與愛情的對象就更加撲朔迷離。關于那位他深愛的“黑夫人”，各種猜測都有，有人說是莎士比亞青年時期的暗戀對象，有人說是印刷廠老板的妻子，還有人說是莎士比亞常去的小酒館的女仆。然而，不管這位“黑夫人”是誰，從第130首詩可以看出，莎士比亞愛的是一位普普通通、實實在在的女子，而不是彼特拉克們所描繪的神一樣的女人。在莎士比亞看來，彼特拉克以及后來的追隨者們極盡想象之能事，對愛人瞎夸一通。那種過分雕琢和矯揉造作的愛情是虛偽的，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莎士比亞的同代人都汲汲追隨彼特拉克的審美傳統，他本人卻既兼收并蓄，又不拘一格，獨樹一幟，自由發揮，體現出莎士比亞藝術功力的浩瀚和深邃。”[5]通過對彼特拉克式愛情詩的嘲諷，莎士比亞表達了自己樸素的愛情觀和藝術創作的真實性原則，而正是由于這種對愛情和對藝術真實性的追求，他的作品才得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