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達
當年,聞名遐邇的列夫·托爾斯泰難得進了一趟城,在莫斯科看了一場電影。他對電影這種表達方式的庸俗感到震驚,罵罵咧咧地回到了鄉下。當年的這一幕成了俄國人的美談,他們津津樂道于托翁的道德理想主義,從心底里佩服他,敬重他。他公開反對俄國東正教的很多教規教義,得罪的不只是當權者,也包括人口占壓倒性優勢的俄國信徒,但從未見有人對托翁群起而攻之。
但中國就不一樣了。魯迅在被神化以前,干什么都會被罵。同行罵他抄襲,編輯罵他小氣,官方罵他鼓動暴亂。他逃去廣州,還被學生登報罵反動。他也說不清是罵自己的人多,還是挺自己的人多,如果仔細想想,大概還是罵他的多一些吧。他一輩子都在跟人論戰,打筆仗,也罵錯過人,也站錯過隊,臨死了還是恨得牙根癢癢,說了句“一個都不寬恕”。
如今互聯網時代,任何以批評為己任的作家和知識分子,大概更加難以想象托爾斯泰的處境了。
二十一世紀的大兇之年,武漢一個作家寫了幾篇疫情日記,表達了一下對官僚主義的痛心,批評了一下某些導致過多無謂犧牲的決策,也罵了一些抬杠的無條件愛國人士。文字一般,觀點平平。結果呢,居然在網上引起規模宏大的討伐之聲。支持者當然也想到了魯迅,為批評者正名。而反對者這樣說:
魯迅罵的人不少,可卻沒一個是罵錯的。魯迅罵的是梁實秋、胡適這些吃里扒外的漢奸文人。魯迅罵梁實秋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罵胡適為日本人張目、為國民黨涂脂抹粉,巧合的是,胡適當時也被所謂的精英譽為時代民族的良心。反觀公知罵的都是哪些人呢?公知目標明確,基本誰愛國就朝誰齜牙咧嘴,還順手給愛國者批發極左、愛國賊、小粉紅、義和團各種帽子。公知具體罵了什么我就不重復了,省得臟了我的嘴。
這種文章竟有知名作家點贊、轉發。要是魯迅再世,他們肯定會認為活著的魯迅侮辱了他們心中的魯迅,且痛心疾首,意欲將活魯迅憋死而后快。
毫無疑問,他們永遠立場堅定、是非分明、根正苗紅。他們有大局觀,有愛國心,有敵我之分,有時代驕子的自豪感,有絲毫不容侵犯的警覺。他們不相信偉大的盛世跟丑惡的歷史之間有任何關聯。他們不相信世界各個民族之間,除了爾虞我詐的對抗之外,還有別的交流方式。他們不相信凡人的悲憫,因為凡人的悲憫有辱他們的自尊心。他們不知道,以上特征曾無數次以丑惡面目出現在歷史上。
他們真的太頑強了。歷史教不會他們任何東西,語言文字無法浸透他們堅硬的鎧甲。他們確實是好戰士。
不是說互聯網上有些人不懂常識,而是“常識”這個詞本身并沒有具體的意義。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常識。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常識。不同的知識結構,導致不同的常識。
我過世的父親堅信一個常識:只有把錢存進銀行才算靠得住。他不知道大量印鈔可以稀釋掉他存款的價值。我老家一位親戚有個不容置疑的常識,即性欲是與生俱來且天經地義的。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嫖宿學生妹、拐帶良家婦女,樂此不疲,引以為傲。
你不能說服任何一個堅信自己那套常識的人。
這對作家而言,也是一樣。很多網絡文學作家認為,讀者的數量、收入的多寡是衡量寫作最可靠的標尺。我也認識有些作家,他們的常識是:讀者越是眾多、收入越是可觀的作者,越是有值得鄙夷的地方。
寫日記的作家眼里的常識是:作家必須肩負批評的使命和勇氣;官僚主義又壞又蠢;任何人犯了錯誤都要道歉,政府也必須為自己的過失承擔責任;極左勢力作為歷史遺毒,因沒有被及時清算,始終聲勢浩大且必將貽害無窮;不要與毫無反思能力的網民討論任何問題,那只會自取其辱。
批評者眼中的常識是: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能與境外敵對勢力發出相似的觀點,“賣國求榮”沒有任何狡辯的余地;只談過失不談功績,或者多談過失少談功績,都是居心叵測、刻意抹黑;“極左”“文革”這樣嚴重過時的字眼根本沒有任何具體含義,只是那些有受迫害妄想癥的知識分子理屈詞窮時胡亂甩出的黑標簽;不要與公共知識分子討論任何常識,他們滿嘴歷史、良知,活在歷史陰影里,受西方思想毒害,無藥可救,罵就完事,只能靠壓倒性聲勢震懾他們。
這種交流和斗爭,永遠無效,永遠循環。想一想,真叫人絕望。
茨威格自傳《昨日的世界》里寫到,一戰爆發前,他和朋友在意大利都靈旅行,造訪達·芬奇墓地。晚上他們在郊區電影院看電影,當幕布上出現德國皇帝威廉二世在維也納拜會奧匈帝國皇帝弗朗茨·約瑟夫時,電影院里的意大利觀眾馬上發出譏誚的口哨聲和跺腳聲,所有人都在發出嘲笑。
這些意大利人多年來并不了解也不關心政治和世界局勢,他們只是常年受到意大利官方和輿論界對反德反奧不遺余力的宣傳教育。短短十來年,意大利人就對德國和奧地利表現出如此強烈的仇恨,簡直像是與生俱來,軍人、工人、農民、老人、婦女和小孩概莫能外。
茨威格感到震驚,且不寒而栗。他說:“我感到經過多年來煽動仇恨的宣傳,流毒是多么深,甚至在這里,在一座外省的小城里,這些毫無惡意的市民和士兵都已經對威廉皇帝、對德國抱有這樣的成見,以致銀幕上一幅匆匆而過的畫面就能引起這樣一場騷動。那只不過是一秒鐘,僅僅一秒鐘。當接著映出其他的畫面時,一切又都忘記了?!贝撕笳麄€晚上,茨威格都難以釋懷,無法入眠。他從這種無端的仇恨當中,看到了戰爭的真正原因和人性的絕望。
看到書中的這一段,我想起了眼下網絡上對“公知”一詞的排斥。曾幾何時,公共知識分子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的社會擔當,BBS時代的網民,對公共知識分子滿懷敬畏。如今,經過多年輿論引導,這個詞以及它所代表的人文理念,居然成了過街老鼠。那么多網民,只需要看到有知識分子為公共問題發出批評聲音,就會立即聯想到公知,同時在一瞬間感受到惡心、反感、痛恨、鄙夷,根本不需要知道公知是什么意思,公知到底要干什么,就像非條件反射一樣,在鍵盤上敲下最惡毒的字詞發泄心中的仇恨。他們堅信自己這種愛憎分明的情感是高尚的,純粹出于對祖國的熱愛、對西方敵對勢力的痛恨。他們堅信自己頭腦清醒、赤誠可鑒。他們堅信自己的頭腦屬于自己。
每念及此,我也會生出一種幻滅之感。恐懼、無奈。
每當網上一個新聞熱點出來,似乎所有人都在急于表態;往往時間一長,就會有反轉,會有關鍵的信息補充,扭轉大家的態度。我不明白,既然已經有過無數次前車之鑒,為什么大多數人站隊的時候還是那么斬釘截鐵?為什么他們對自己那么確信不疑?
我真的不能代表更多的人。我只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很困惑。新聞時事此起彼伏,心情也會跟著起伏,但談不到立場鮮明。比如對這個日記,我是這樣看的:這樣平凡無奇的文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看?這類紀實體的雜記,由一個功成名就的小說家來寫,是否合適?這類情境之下,最可取的批評應該是什么樣子的?我不知道。
作家為什么不及時更正日記里有些明顯的訛誤?她回應批評的方式,是不是可以更有說服力一點,更有誠意一點?別人不講道理,你自己就可以放棄講道理了嗎?作者是不是真的被境外敵對勢力利用了?我不敢完全確定。
查一查亞馬遜的預售排名,我發現這書在國外幾乎沒什么人想看,媒體報道也不甚了了。真有國際勢力在造勢操縱嗎?國內輿論為何有如此大的反應?在國內自媒體上有數以百萬計的閱讀量,網頁也都可以隨時檢索得到,為何在很多人眼里,只要這些文字形成出版物,就變成了抹黑的證據、輿論的幫兇?我還是一頭霧水。
一本缺少文學性,注定不會長久流傳,也缺少廣泛讀者的翻譯紀實作品,在國外最壞的影響是什么呢?對海外華人有切身的負面作用?我確實不太了解,仍然只能猜測。會不會是網民對文學缺少了解,過分高估了這位作家的文學實力,以為這本書一旦變為出版物,就會像《日瓦戈醫生》、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作品一樣,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長遠流傳下去,將疫情期間的負面形象固定下來?
我對這個事件的大致看法和態度就是這樣的,從頭到尾都是疑問。我隨時準備接受一點公允的信息,來調整對這個事件的認知和立場。我完全是棵墻頭草。看到網上人人都在表達字字珠璣、義正辭嚴的嘲諷或力挺,我真的納悶。
為什么大家個個都這么權威,這么“牛掰”?既然都這么不留余地了,那還討論什么?難道只能互相貼大字報,或者直接文斗武斗、你死我活?
網絡上熱鬧啊,那么龐大的用戶群和粉絲數。時間久了,搞文學的也心癢,動了心思,坐不住越來越冷的板凳。
日記事件和“公知”的遭遇,沒有阻止很多作家和知識分子對網絡的向往。詩人北島也上網發聲了,貼出自己的舊作,希望當年感動過同齡人的經典詩作,能夠與網絡上的年輕人也產生一點共鳴。結果引發的是群嘲。網友們尖刻地辱罵詩人,質問他的政治立場,懷疑他的愛國熱忱,對他詩句里消極、負面的形容詞表示不可接受,因為這有違他們朝氣蓬勃的赤誠之心。
北島關閉了評論功能,給人落荒而逃之感。
大勢似乎不可阻擋,個別的失意無人記掛,越來越多的作家擁抱互聯網。很多茅獎魯獎作家紛紛開始網絡直播。如茅獎作家李洱,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官方抖音賬號開啟直播首秀,推薦了一堆經典小說如《紅樓夢》《圍城》《駱駝祥子》。我點進去瞄過一眼,有大概兩三百人在圍觀。比起一場文學講座,這個受眾似乎不少了。有人這樣點評。
還有的作家在網絡上討好網民,爭取粉絲數量。講些什么內容呢?稿費的多少,投稿的訣竅,名作家的聲望,大環境的把握,等等。頻頻掛在口頭的句子是:你們還真以為純文學無人問津嗎?你知道莫言余華稿費多少嗎?影響力多大嗎?你知道現在主流文學期刊的稿費標準是多少嗎?說出來嚇死你!
他們覺得這是劃時代的事件:嚴肅文學終于在他們手里走向了互聯網,而且反響不錯。但我總覺得他們對嚴肅文學有點誤解,本質上還是入錯了門的網絡文學家。
這可能是我個人的問題。我看到這些人和事,感受到的只有屈辱。如果他們也和北島一樣落荒而逃,我反而會覺得悲壯。如果他們真的火了,以那樣的所謂文學觀火了,我會更加堅定地相信,眼下的互聯網還容不下文學。
就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常識一樣,我有我的文學常識。它可能是錯的,但我擺脫不了。
我曾經一直以為,所有真正的文學,都在教導我們,人心是一種矛盾體。只有真正認清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持開放和包容的態度,去容納、傾聽不同的聲音,才有可能對既有觀念不那么確信無疑。有了這一絲縫隙,交流才有可能,人才能不斷自我更新。我一直相信,這是文學和人文科學之所以需要存在的最大理由。
但近年來,我對這一信念越來越失去信心。我知道,這些話到了很多人眼里,只能落下個溫吞水、和稀泥、書呆子氣之類的蓋棺論定,我所渴望的平和交流和理解包容,也許永遠不會出現。
我想說的是,一開始我也并非這樣立場搖擺、拘謹多疑。我也曾經對萬事萬物都有很清晰鮮明的態度和立場,但在充滿挫折、憤恨和柴米油鹽的生活里,我學會了對自己保持懷疑,常持保留和善變的心態。我珍視這種變化,把它當作一種人生的饋贈。
所以我選擇與當下的互聯網保持一定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