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華銀
·成長故事·
1
我喜歡“做樣子”的說法,我覺得教育就是“做樣子”。
很小時候看祖母和母親為一大家人做鞋子,都得對著鞋底鞋幫的紙型細細琢磨,慢慢剪裁。她們告訴我,這就是“鞋樣子”。后來讀到《鄭人買履》,知道鄭人用繩量好的“尺寸”也就是一種“鞋樣子”,在那一故事中,錯的是當事“鄭人”的機械和教條,量腳的尺碼這件事是沒有錯的。
不過,這是完全靜態的“樣子”,不是我說的“做樣子”的“樣子”。
稍懂事,可以幫家里干活了,比如燒飯做菜、割草喂豬等,都是平常看著祖母、母親“做樣子”,很快也就上手了。每每學校放農忙假,到生產隊里勞動,凡不會做的農活,總有長者拉我過去,耐心地做給我看。比如插秧、割麥、鋤地、碎土、挑擔、推車、揚場、脫粒等,兩三次一來,也就慢慢學會,并漸漸熟能生巧了。
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做樣子”。
2
為人處世之道,也都是如此而來。
一大家三代,同處一個院子,祖父輩與父輩如何相處?父輩兄弟之間如何相處?兒孫輩之間又如何相處?
我幼時家庭比較特別。父親、叔父在外地工作,老家就祖父母、媽媽、嬸嬸、我們姊妹四個、幾位堂姊妹一起生活;只有逢年過節,父親和叔叔回來,全家人才能大團圓。三代人、幾小家、十余口,一年到頭,同在一個院子里住著,同在一個屋子里吃著,其中的相處之道、交流之道、和諧之道,需要大智慧、大學問。這還是家內,家外呢,長輩們與親戚、朋友間的人情往來,與鄰里鄉親的交往協助,其世俗世故之表,其冷熱炎涼之里,幾乎就是包容人間萬象的百科全書,可謂博大精深。一個人十余年浸潤其間,共甘共苦、同歌同哭,或潛移默化,或學習模仿,或體驗悟得,個性、人格、品行就在彼情彼境中被決定或者被決定了一部分。
我一向以為,有什么樣的家庭,就有什么樣的家人;有什么樣的父母,就有什么樣的孩子。雞窩里就是飛不出金鳳凰。因為一直出入雞窩、至多在農家小院前后啄米捉蟲的雞公雞婆雞仔,從未見鳳凰之模樣,即使想化妝造假也無從下手,又何以有可能與鳳凰沾邊兒呢?
沒“樣子”,沒人為你“做樣子”,這是問題的核心。
在我家,祖父是一個現代溫良恭儉讓的私塾先生的樣子;祖母是一個舊時鄉賢家知書達理、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閨秀的樣子;我父親在上海的國家軍工單位做管理工作,是視野寬、襟懷大、待人厚、對己嚴的管理者的樣子;大叔叔新中國成立之初首批援疆,是徹頭徹尾的循規蹈矩的基層干部的樣子;小叔叔是村中十余年間唯一的大學生,大學畢業后,只身去了大西北,崇山峻嶺,沙漠戈壁,天寒地凍,山水跋涉,總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成就了他大氣豪放又謹慎求證的專業人才的樣子;母親和嬸嬸則是農村里慈善、節儉、守家、無私奉獻的賢妻良母的樣子。
我在大家庭中最受寵愛,出身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卻絲毫沒有感受到災害帶來的痛苦,依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讓我的童年伙伴們羨慕至極。但這樣的特殊時代特殊家庭的優渥、溺愛,非但沒有讓我染上什么惡習,相反倒讓我總是追求學習優秀、待人善良、人格高尚、工作完美,以維護家族的尊嚴,不給自己的父母丟臉。這一切的一切,還是全靠那么多的長輩給我做出的“樣子”,它們像一條條山泉,匯為洪流,化為浩氣,如春風風人,春雨雨人,滋養我健康快樂地成長。
楊絳先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經這樣言及“好教育”——
我體會,“好的教育”首先是啟發人的學習興趣、學習的自覺性,培養人的上進心,引導人們好學,不斷完善自己。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讓他們潛移默化。這方面榜樣的作用很重要,言傳不如身教。我自己就是受父母的影響,由淘氣轉向好學的。
爸爸說話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報》評論一篇接一篇,豪氣沖天,擲地有聲。我佩服又好奇,請教秘訣,爸爸說:“哪有什么秘訣?多讀書、讀好書罷了。”媽媽操勞一家大小衣食住用,得空總要翻翻古典文學、現代小說,讀得津津有味。我學他們的樣,找父親藏書來讀,果然有趣,從此好讀書、讀好書入迷。
爸爸在京師高等檢察廳廳長任上,因為堅持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寧可被官官相護的北洋政府罷官。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有位軍閥到上海,當地士紳聯名登報歡迎,爸爸的名字也被他的屬下列入歡迎者的名單,爸爸不肯歡迎那位軍閥,說“名與器不可假人”,立即在報上登啟事聲明自己沒有歡迎。上海淪陷時期,爸爸路遇當了漢奸的熟人,視而不見,于是有人謠傳楊某瞎了眼了。
爸爸從不訓示我們如何做,我是通過他的行動,體會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訓的真正意義的。
楊絳之成長,與父母的“言傳”關系不大,影響最大的是他們的“身教”——“我學他們的樣”從此好讀書,“我是通過他們的行動”從此知道怎么做人。這是對于“做樣子”效用的證明,也是最好的解釋。
名人如此,如我等凡夫俗子,有誰的成長又離得開親人陪伴、家風浸染呢?
3
當然,也不能沒有學校教育“樣子”的力量。從村小到鎮上初中,從縣中再到大學,十余年學校教育后,我又重返母校做教師教育別人;從單純學習,到教學相長,一路上不斷獲取知識,逐漸成長能力,最為重要的是不斷修德立人。這其中,書中讀的,課中教的,筆頭記的,文章寫的,還有耳聞目見、道聽途說的,該忘的忘了,有些不該忘的也忘了,最終沉淀下來、永遠不會忘記的,還是一些活生生的教師的“樣子”。
在鄰村學校讀五年級,班主任是郭忠漢老師,教我們語文。郭老師態度嚴肅,做事刻板,要求極為嚴苛,似乎從未見過他笑。同學們都非常怕他。但他上課極為認真,那板書演示如同刀刻般齊整剛硬,我如今的書法風格跟他有著直接的關聯。課上很多時候我們都見他用課桌的一角頂著自己的肚子,偶爾臉上會露出他人很難察覺的痛楚神情。后來才聽說他有肝病。
因為跨村就讀,雨雪天氣我便在學校代伙,很多時候有飯而無菜。常常正在艱難下咽時,校長高大的身軀會悄悄從教室門閃入,快速走到我身邊,不及我站起,更不由我分說,已將葷素搭配的菜肴大塊撥進我的飯盒。這位校長姓殷,名廣才,他的慈祥和善良總讓我想到父親。
也是在這所鄉村學校,有一次鎮完中的領導來校視察,我代表五年級,與初中同學代表一起參加座談。一位領導問了我們一個數學問題,被我搶答成功,讓他嘖嘖稱奇。等我五年級讀完進入鎮初中,沒幾天,在偌大的校園撞上他,他居然一口叫出我的姓名。他一手摸著我的頭,說:“你這頭發該理了吧?”一手就到口袋里掏錢。我緋紅著臉,一邊喊著“我有,我有,我馬上就去理”,一邊飛跑開去。其時,他是完中的教務主任,教高中數學,多年前曾經教過我哥。初中那兩年,他一直關注我,讓我有好多機會在全校做學習經驗介紹。直到我大學畢業回到縣中做教師,他已經升任我初中母校的校長,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提請教育局局長,調我去擔任他的教務主任。他從來沒有直接教過我,卻是我記憶很深的老師,他姓郭,名保龍。
大學里教我們魯迅專題的錢瑟之教授,一手板書飄逸瀟灑,如書法家筆走龍蛇,與他旁征博引、理據嚴密、剝繭抽絲一般的講課同樣扣人心弦。他一身正氣又古道熱腸,常常為學生仗義執言,據理力爭。面對他,我總是想到一個詞“仙風道骨”。
大學時的班主任朱恒夫教授,治明清文學,對于“儺戲”的研究在海內外均有影響。他知我喜研究、擅寫作,便將我引薦給學報編輯,后來我成為該學報少有的多產的學生作者。我畢業后偶爾來省城,幾乎每次都要到朱老師家拜訪,每一次都會被盛情款待。暑期酷熱,朱老師陪著我聊天、喝酒,“古老”的電扇晃蕩著,在不透風的鴿籠一般的房間里艱難地搖動出絲絲涼意,我們被蒸得大汗淋漓,也說得喝得酣暢淋漓。每每離開,總是心生溫馨和感激。在以后的工作生涯中,眼前不時閃現他逼仄房間里揮汗如雨、伏案疾書的身影,這成為后來牽引我進入大學母校工作的精神源頭。
我從20世紀80年代初入職,從學校教書出發,經由行政機關、研究機構、管理機構直至大學,認識、交往、共事、同行者眾多,其中主政者的高瞻遠矚、大氣磅礴,執行者的精明能干、精益求精,協調者的要言不煩、果決善斷,學術大家的見多識廣、哲學思辨……還有遇事不甘人后,從來沖鋒陷陣的;勇于任事,敢于擔責的;不畏人言,直行不悔的;永持善念,從不害人只會愛人幫人的……這許許多多的優秀者做出的許許多多的“樣子”,像曠野清風、山林清流,不斷感染、凈化我的心靈和精神。
4
終于,我在某一個早晨徹悟,悟出了立德樹人之道。那不是課堂里慷慨激昂的傳經布道,更不是在道德高地不可一世的指手畫腳。教育,是春日里溫暖和煦的陽光普照,夏夜星光下絲絲縷縷的清風吹拂,秋山中那人手可觸而心電可感的微雨滋潤,冬寒時枯黃蕭索的林子里偶爾閃出的一星半點的青綠的悅目賞心……
“做樣子”的教育,說白了,就是育人者做給被育的人看,做給被育的人學,做給被育的人學做,一言以蔽之,就是“我做你學”。如此,一個傳一個,一個傳一批,代代相傳,這就是“傳承”。
“做樣子”的教育,真實可感,可敬可親,關鍵是給你德性之源,給他正心之路,給我人格之光。這你我他,匯聚成偌大的世界,延續出無窮的時代。正是這教育的“樣子”,這“做樣子”的教育,我們傳承而又發展,從而成就泱泱中華的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里。
這樣的教育,其本質就在于言行合一,表里合一,知行合一。
5
但是,也不知是從哪一年哪一天開始,我們的教育似乎在慣性的滑行中發生了小小的位移,最終擴張為巨大的偏斜,終于由守著初心的“做樣子”演化為“做做樣子”:
在一些教育行政那兒,教育就是文件部署、組織安排、全民動員、檢查評估、獎勤罰懶,衍生出教師學生背口號,記標準,抄答案;
在一些校長那兒,教育就是墻上的標語,櫥窗里的規章和守則,值日檢查的分數統計,或是面對全校師生的道德專題報告;
在一些教師那兒,則是每一課結束時,有關“情感態度價值觀”的空洞宣講;
家長也是,所謂教育,是見著好成績時喜滋滋的夸獎,見著低分數時沒頭沒腦的痛責……
也還有根本“不做樣子”,或者偶爾還會“做壞樣子”的……
于是,當下之學生群體,德性、自尊、理性、敬畏這些人格中應有的元素似乎還沒有得到最好的培育和生長,青年中無思考、少思想、非理性、反人性的人和事屢見不鮮。一切社會的問題最終都可以歸結為教育問題,這教育,不僅僅是學校教育,也包括家庭和社會教育。
而教育最為本質的問題就在于——
我們究竟是“做樣子”還是“做做樣子”?是“不做樣子”“做假樣子”還是“真做樣子”“做真樣子”?
這需要家長、教師和全體社會成員做出直接的明確的回答,我們別無選擇。
因為,你我怎樣,孩子就會怎樣;有什么樣的孩子,就有什么樣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