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莊俊朗

邢朝

曾立

鄧祥輝
軍改的歷史洪流之下,一個抉擇擺在了不少軍人的面前:去,還是留。對于離開的軍人,部隊是永遠無法割舍的紐帶;對于留下來的官兵,軍改也意味著更大的挑戰。
原戰旗文工團的大院內,往日整潔的道路,已經長出青苔,這讓鄧祥輝百感交集?!按笤豪锏拿恳粋€角落,都能讓你回想起當年的一些事情。”光陰似箭,轉眼間,鄧祥輝已經離開文工團兩年了。
2016年元旦,《中央軍委關于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的意見》印發并實施,“軍改”正式拉開帷幕。其中提及“走中國特色精兵之路”“裁減軍隊現役員額30萬,軍隊規模由230萬逐步減至200萬”。
撤銷文工團、軍隊文職人員改革……軍改的歷史洪流之下,一個抉擇擺在了不少軍人的面前:去,還是留。對于離開的軍人,部隊是永遠無法割舍的紐帶;對于留下來的官兵,軍改也意味著更大的挑戰。
曾立:“轉文職后,我還能再干幾年”
邢朝:“實戰化是軍改的關鍵詞”
正如其他地方一樣,軍改的大潮也拍打著伶仃洋的西岸。“實戰化是軍改的一個關鍵詞,也是我們在努力的目標。”邢朝說。
邢朝來到駐澳門部隊,已經超過6年,但他仍記得當時的激動之情。邢朝在2004年考入軍校,畢業后來到廣西“塔山英雄部隊”。2013年,駐澳門部隊出現一個選派干部的機會,邢朝所在部隊也可以參與選拔。
當時,在邢朝的眼中,駐澳門部隊充滿了神秘色彩,作為國家主權的象征,駐澳門部隊帶著神圣的光環。邢朝的指導員曾經調派駐澳門部隊,在他的鼓勵下,邢朝通過了選拔,來到了駐澳門部隊宣傳處,并在2019年調任駐澳門部隊教導員。
1999年12月20日,中國政府恢復對澳門行使主權,這天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駐澳門門部隊的“生日”。到2019年時,駐澳門部隊已經成立20周年。操場對著賭場、禮堂對著教堂、崗樓對著酒樓,是駐澳門部隊20年來的真實寫照。
正如其他地方一樣,軍改的大潮也拍打著伶仃洋的西岸?!皩崙鸹擒姼牡囊粋€關鍵詞,也是我們在努力的目標?!?016年11月,中央軍委印發《加強實戰化軍事訓練暫行規定》,中央軍委訓練管理部領導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軍事訓練就是抓實戰化。
澳門營地地形狹小,如何提高訓練效果,考驗著駐澳門部隊官兵的智慧。部隊特地增設了模擬訓練室,“三大專業”——射擊、駕駛、通訊,都可以在模擬訓練室來進行相應的訓練。再加上每年定期外出駐訓,通過模擬訓練與實地駐訓相結合,保證了駐澳門部隊的實戰能力。
駐澳門部隊還發展出具有澳門特色的訓練——爬樓梯。邢朝向南方周末介紹,駐澳門部隊剛進駐的時候,連一個自己的營地都沒有,只得租用澳門的龍成大廈。部隊只能因地制宜,利用樓道來搞訓練。雖然后來營地擴充,爬樓梯的傳統卻保留到現在。
駐澳門部隊還走出了國門,參與具有國際化的實戰演練。在2018年10月,駐澳門部隊參加了“和平使命-2018”中馬泰聯合演習,經過70個小時的叢林生存,聯合演習小組順利完成演習任務。
軍改后不久,駐澳門部隊就面臨了一次“大考”。2017年8月,澳門遭遇53年來最強臺風“天鴿”的正面襲擊,偏逢天文大潮,海水倒灌,澳門警力不足,全城告急。
駐澳門部隊接到命令后,立即出動千名官兵,協助特區政府救助災害?!芭_風‘天鴿是對我們實戰化能力的一次重大檢驗?!毙铣f。
邢朝全程參與了救災行動。十月初五街本是澳門最早繁華起來的地段之一,如今卻因地勢較低而引起海水倒灌,整個一樓的范圍都已被淹沒,到處都是傾倒的樹木,垃圾堆積在街頭,與沖上陸地的海洋生物混雜在一起。“那個味道,我這輩子都忘不掉?!?/p>
但同樣難忘的,還有市民對官兵的感激之情。駐澳門部隊官兵逐街逐巷清理垃圾、樹木,澳門市民見到官兵,都有一種“終于有救了”的表情。邢朝記得,當政委帶著他們救災時,一戶人家正對著一件巨大的物件發愁,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清理。當他們幫忙把物件清走后,戶主幾乎落淚,握著政委的手:“沒有你們解放軍,我都不知道怎么辦。”
邢朝認為,正是駐澳門部隊二十年如一的付出,才贏得了澳門民眾的信任與支持。2019年8月29日,駐澳門部隊順利完成進駐以來第20次輪換行動。輪換從清晨開始,沒有驚擾到市民的日常生活。在駐澳門部隊已達6個年頭的邢朝,對輪換已經司空見慣,但從新來戰士的眼神中,他能夠讀出,跟他6年多前一樣的激動之情。
“我是舍不得離開部隊的。轉文職人員之后,工作年齡可能延長至65歲,那我還能再干幾年?!彪m然名義上離開了軍隊,但曾立的工作并沒有什么變化,他只是以另一種身份“留”在部隊。
脫下穿了多年的軍裝、換上文職人員專屬的“孔雀藍”制服,曾立頗為感慨。
曾立是國防科技大學教授,2018年12月,在該校首批現役干部轉改文職人員宣誓儀式上,他和戰友們面對軍旗,高舉右手宣誓。從此,他不再是現役軍官,而是以一種全新的身份,繼續為中國軍隊服務。
2018年,是中國軍隊現役干部轉改文職人員的開局之年,曾立主動遞交了轉改申請書。國防科大首批入職的436名文職人員中,有115名是由現役軍人轉改而來。
根據退役軍人事務部相關文件,2018年,中國軍隊將安排82358名干部轉業地方工作,其中安排4567名現役干部轉改文職人員,包括轉改師職2人,轉改團職106人,轉改技術1236人,曾立就屬于這1236人之一。
曾立曾在1988年轉改為文職干部,當時,他也是首批現役軍官改任文職干部。解放軍歷史上首次出現十多萬名文職干部,他們保留軍籍,工資水平與現役軍官相同,但不授予軍銜,不發放軍服。這一現象直到1992年才發生改變:軍隊給文職干部發放軍裝,制式與現役軍官相同,再佩戴上文職干部肩章、領花。后因工作需要,曾立轉為專業技術軍官,佩戴專業技術大校軍銜。
文職人員與文職干部只有二字之差,但意義卻完全不同。身為文職干部,曾立仍然有軍籍;而轉文職人員后,在名義上他已經離開軍人編制,成為一名轉業軍人,現在的正式稱呼是“軍隊人員”。
1979年進入軍校,曾立已有四十年軍齡。在他眼中,自己是一個“幸運兒”。與他同期的152個同學中,除了56名畢業留校任教的以外,其余全部96人進入一線部隊。其中大部分人“軍齡”不到十年:有的在“兩山輪戰”等戰場和軍事行動中受傷、犧牲;在戰后的數十年間,其他大部分也陸續退役,“與這些同學相比,我一直在院校穿著軍裝教書,干到現在,已經得到了太多?!?/p>
57歲的曾立已過了“知天命”之年,他可以維持現狀,等待退休,但曾立還是選擇以文職人員身份,繼續為軍隊服務?!拔沂巧岵坏秒x開部隊的。轉改文職人員之后,工作年齡可能延長至65歲,那我還能再干幾年。”雖然名義上離開了軍隊,但曾立的工作并沒有什么變化,他只是以另一種身份“留”在部隊。
曾立驚喜地發現,在現役軍人轉改文職人員的同時,部隊外的民眾也越來越重視文職人員這個新的體系,認為這是“從軍”報國的一種方式。根據中央軍委政治工作部兵員和文職人員局公布的數據,2019年4月共有24.9萬多名考生參加了文職人員考試,平均考錄競爭比18:1,競爭最激烈的崗位報招比為721:1。
王文佳就是其中一員,王文佳曾在北師大歷史系畢業后,在比利時留學八年,獲得國際關系碩、博士學位,在曾立眼中條件優越。出身在南下干部家庭的王文佳,在家人耳濡目染和期待下,懷著對部隊的情感,畢業歸國后選擇軍校,來到國防科技大學,報考了文職人員,分配到曾立所在單位。在曾立看來,這代表了民眾對文職人員的認可。
作為一名軍人,曾立對脫下軍裝感到不舍;但作為長期研究國防和軍隊發展政策的專家,他知道文職人員制度是正確的決定:“文職人員制度使部隊更加專業化,它把非一線的工作交給文職人員,使軍隊把精力集中于作戰?!?/p>
鄧祥輝:“把‘戰旗的血脈延續下來”
在鄧祥輝看來,現在的事業,是對文工團的一種傳承?!皯鹌煳墓F沒有消亡,至少在我們這兒,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來了?!?/p>
戰旗文工團位于成都,由戰旗歌舞團、話劇團、雜技團等改組而成。六十多年以來,戰旗一直是中國西南部的文藝圣地。小說家嚴歌苓也進過戰旗歌舞團,成為一名跳紅色芭蕾舞的文藝兵。
鄧祥輝曾是戰旗文工團的副團長,2013年,文工團一名老副團長即將退休,上級領導便考慮讓鄧祥輝接任副團長。鄧祥輝一向愛好文藝,當時在原成都軍區宣傳部任職的他,欣然接受了安排。
4年時間說長不長,卻給了鄧祥輝太多回憶,也讓他見證了戰旗文工團最后一代芳華。“有一次,我們到云南一個駐訓場演出,演到一個小品時,突然下起了雨?!编囅檩x回憶,“我們有規定,如果下雨時戰士不撤,我們也不會撤。戰士的作風非常好,都在那里坐著,看完了我們的演出?!贝笥曜虧櫫藨鹗颗c文工團之間的情誼,表演結束后,戰士紛紛上前揮手敬禮,車上的團員熱淚盈眶。
還有一次,文工團在川藏線上演出,高原地區晝夜溫差懸殊,入夜時,已是零下幾度。鄧祥輝心思細密,發現準備上臺的女孩們身著單薄的演出服,凍得瑟瑟發抖。這樣的狀態怎么能上臺? 于是他趕緊讓炊事班找來一些白酒,讓女孩們先灌幾口再上臺。演出最終圓滿結束。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作為軍改的一部分,戰旗文工團也迎來了命運的轉折點。2018年9月28日,國防部新聞局發布消息:“中央軍委決定,優化軍隊文藝力量機構設置,完善結構功能,重建解放軍文工團,保留新疆軍區文工團和西藏軍區文工團,不再保留軍兵種和武警部隊文工團?!睉鹌煳墓F正式走進歷史。
面臨改革,鄧祥輝也開始思考自己的前路。盡管他與文工團已有了4年感情,盡管他已經被列為正團職后備干部,但他還是做出了抉擇:離開。
當時上級機關的領導很不理解:沒見過被列為正團后備,還不想干的。很多戰友也勸他:你這么年輕,在部隊還有前途。
鄧祥輝回憶,“在一個體系里面,如果沒了你的用武之地,那么混個職務也沒有意義,這時你的選擇就是讓賢,讓軍改減少一點阻力?!?/p>
2017年7月31日,文工團召開大會,正式宣布鄧祥輝退役。他沒有選擇轉業,而是選擇利用自己在文工團積累的經驗,自主擇業。就在退役后一天,8月1日建軍節,鄧祥輝與兩位退役戰友一起,創辦了一所舞蹈學校,并命名為“戰旗美藝”。
在他看來,以“戰旗”為名,是把血脈保下來,“不能讓‘戰旗就沒了”?!拔覀兪菓鹌煳墓F的人,我們還是要把這塊牌子、這份感情傳承下去?!?/p>
告別21年的軍旅生涯,自主擇業,鄧祥輝意識到,市場的挑戰一點不比軍隊小。“我們從考上軍校那天開始,雖然非常艱苦,但只要堅持下來,你是有保障的。現在出來不一樣了,你如果不能適應市場規律,不能實現營收,那就得關門。”
面臨市場的壓力,鄧祥輝放下了團領導的架子。在文工團,鄧祥輝與地方打交道時,很多時候可以指派得力干事去對接。如今,他只能親力親為,帶著員工在大街上發傳單、上門推銷。有一次他到一個廣場前派發傳單,被保安轟走了,他趁保安不注意時,又溜回來繼續派發?!昂芏嗳司蜁行睦砺洳?,但我心態擺得比較正?!?/p>
“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出來創業兩年,樸樹的歌曲《那些花兒》成了鄧祥輝最常聽的歌曲,歌詞常常勾起他在文工團的回憶。在他看來,現在的事業,是對文工團的一種傳承。“戰旗文工團沒有消亡,至少在我們這兒,它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下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