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周小鈴發自深圳

謝冠宏
2019年8月,深圳獲得國家支持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相關意見提出,到本世紀中葉,深圳將成為競爭力、創新力、影響力卓著的全球標桿城市。
改革開放四十年,深圳已完成從“深圳制造”到“深圳創造”的精彩一躍。這一過程是如何發生的?或許可以從一家普通的深圳企業身上找到答案。
他想不到還能在哪找到一個像中國內地這樣具有如此規模和消費能力的市場。
謝冠宏稱自己從未考慮要把企業和工廠搬到海外,“以前在美國、印度、歐洲都開過工廠,其他地區員工的工作效率都比不過中國員工”。
2019年12月的一個下午,57歲的謝冠宏抱著手,站在一位研發人員的工位前溝通耳機設計問題。他穿著一身淺色襯衣和淡藍色牛仔褲,與周圍的人沒什么兩樣。
6年前,謝冠宏在深圳創立了萬魔聲學科技公司(下稱萬魔聲學),專做耳機。萬魔聲學的辦公地點位于深圳南山區學苑大道田寮大廈,正對著深圳大學。在此之前,他曾在深圳富士康的管理崗位上工作了十年。
萬魔身上依然能看到富士康高效的印記。謝冠宏的工作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所有會面都需要預先“排號”。如果想要“插隊”溝通工作,就只能抓住謝冠宏從工位走回辦公室的間隙。
謝冠宏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萬魔是一家擁有三百余人的智能聲學科技公司,專注于科技研發與設計。他對自己和團隊提出的要求是“不做低附加值產品、不做便宜貨、不做山寨”,他認為這是深圳企業未來的方向。
從純代工到設計制造
2003年,臺灣人謝冠宏入職臺灣鴻海精密(富士康),幾個月后,便被調往深圳工作。他也沒有別的選擇,早在1988年,鴻海精密就帶著設備、廠房、管理人員“舉家”遷往深圳。謝冠宏指著腳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所有的資源都在這里”。
當時正逢第三次產業遷移浪潮。世界發達經濟體面臨勞工成本、土地成本高企的壓力,而以深圳為代表的中國大陸卻擁有大量廉價勞動力,政府招商政策也十分優惠,成為勞動密集型產業轉入的最優選擇。
深圳出現了一座座工業園,大小城中村擠滿了人,深圳也由此變成一座“移民城市”。2000年,深圳GDP總量突破200億美元,并在此后十年穩居全國前五。
富士康的OEM模式(代工)極大推動了深圳制造業的生產效率。“上午(甲方)給規格,下午(乙方)就去送樣品?!痹诋敃r的謝冠宏看來,這樣的深圳速度確實是無可比擬的。
富士康的員工就像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保持著整齊一致的步伐,在深圳開疆擴土。謝冠宏站起身做出踏步的動作,“所有人都在等待命令”。
不過,謝冠宏希望在富士康做些不一樣的事情。“我從頭到尾都不是很接受(純代工)。”謝冠宏表示,他做的其實是ODM(設計制造)。設計制造與代工的區別在于,許多品牌只是提出一款產品的構想,而將構想變為實際的產品,仍需一個設計、制造過程。
為了拿下蘋果iPod的訂單,謝冠宏曾帶著團隊設計了一款半張名片大小的iPod樣機前往美國,連續兩周在蘋果的自助餐廳里與iPod負責人“偶遇”,終于等來與對方溝通的機會。此后,謝冠宏亦為富士康順利拿下了iP-od、iPhone、iPad等產品訂單。
在做iPad時,謝冠宏認為這款產品并不利于保護孩童視力,為此萌發了做電子書的想法。正巧,亞馬遜的兩位高管帶著Kindle的設想草案找到了謝冠宏,謝冠宏又放下蘋果生產線,頂著罵聲扎進當時并非主流的電子書項目里,2007年11月,初代Kindle面世。
在謝冠宏印象中,富士康最輝煌的時候,諾基亞、摩托羅拉、蘋果、亞馬遜等各大品牌都在這里生產制造。中國內地的富士康員工人數最多時達到100萬人,僅深圳就有40萬。
40萬工人居住在富士康構筑起來的圍墻中,過著三點一線的生活,重復簡單的勞作,即使是管理人員也被要求統一住在平房里,因為“方便集合”?;叵朐诟皇靠档氖辏x冠宏深有感觸,“我們是711(工作制),沒有自己的時間”。
在處理工作危機時,最觸動謝冠宏的是,外來務工人群心中的無望和苦悶。他們成天撲在流水線上,但卻連自己做的產品也買不起。2010年,富士康“十三連跳”事件引發社會關注。在事件發生期間,富士康上調最低工資標準,從900元提高至1200,增幅超過33%。
同年,河南省政府邀請郭臺銘到鄭州考察,并開出減免稅收、提供貸款及補貼等優惠政策。8月,富士康鄭州iPhone組裝線開始運營。彼時,富士康副總裁程天縱公開表示,深圳富士康要減少人數,開始轉型,學習華為,把先進的技術留在深圳。
此后,富士康開始大舉進入勞動力成本更低的內陸城市。截至2019年1月,富士康深圳工廠僅剩20萬人。
“現在講自己是純代工,人家會笑你”
2012年年底,命運跟謝冠宏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已是天命之年的他不得不離開富士康,但謝冠宏沒有選擇回到臺灣,而是想繼續留在深圳尋找機會。
首要的原因是,他想不到還能在哪找到一個像中國內地這樣具有如此規模和消費能力的市場。
出于職業倫理,剛從富士康離開的謝冠宏不打算跟老東家做相同的業務,但在富士康工作的十年,讓他清楚地看到這些年世界級科技巨頭的興衰更替:智能手機將是未來十年最大的浪潮。
謝冠宏打算圍繞智能手機做生態圈產品。調研后,他發現,賣100只手機所搭售的配件中,耳機、移動電源、手機殼膜、配件玩具均為強關聯產品。
對比這幾款強關聯產品后,謝冠宏認為耳機的利潤率有可提升空間,因為耳機有技術門檻,可以進行科技創新。一般而言,手機配件的毛利可以達到40%—50%,而手機和電腦的毛利僅有10%左右。
謝冠宏還注意到那些令國際叫好的耳機品牌中,竟沒有一家來自中國,這意味著,市場還有很大空間。他認為,正是長期低附加值的代工業務讓大部分廠商都忽視了自主研發設計,但自主研發是可以實現的,就像許多人并不知道富士康也有自己的研發團隊。
萬魔的4位創始團隊都曾是富士康產品線的資深員工。謝冠宏曾對媒體表示,萬魔的特色是將高級音響中才使用的鈹振膜,還有石墨烯等材料加入到耳機產品當中,雖然成本昂貴且工藝難度高,但以前富士康積累的經驗讓這個團隊控制了生產制造。
2013年6月,小米推出一款活塞耳機大受歡迎,市場最低售價為99元,負責設計、生產這款耳機的正是謝冠宏的團隊。
除了小米外,亞馬遜、阿里、京東、OPPO、努比亞(中興)、酷我(騰訊)等企業也相繼成為謝冠宏的客戶,此外,萬魔也間接承接華為的訂單。
發展至今,萬魔聲學已是一家同時經營ODM(設計制造)與OBM(自主品牌)業務的聲學科技公司。謝冠宏說,如今的深圳早已不是只靠山寨和簡單加工的時代了,華為、小米、VI-VO、OPPO,都在比拼品牌,“現在講自己是照抄、純代工,人家會笑你”。
2018年7月,萬魔聲學被深圳市政府評定為“準獨角獸”企業。
深圳效率
值得注意的是,萬魔聲學是一家輕資產公司,只擁有幾家工廠的股份,生產制造環節完全交由代工廠。而這些代工廠并不在深圳,大多分布在湖南株洲、山東濰坊等內陸城市。
雖然隨著深圳制造成本升高,代工廠逐漸遷到深圳以外,但謝冠宏還是堅持要把公司總部放在深圳,因為他看中的是“深圳效率”。
萬魔早期的快速起步離不開資本的支持。創立之初,萬魔就獲得了小米科技、順為基金的A輪投資。此后,GIC淡馬錫、GGV紀源資本、IDG資本以及盈科資本等知名投資機構相繼入局,中金置瀚、國投創合、國投創益、鴻泰基金等政府背景的資本也聞訊而至。
其中,鴻泰基金的出資方就包括深圳市引導基金。深圳市引導基金背后是深圳“創業投資產業鏈”,這一產業鏈臻于成熟已歷經近二十年:不僅有最成功的政府創投引導基金,最具活力的創投群體以及最具影響力的風險投資論壇,而且還衍生出了為各類“創新要素”和產權交易提供全方位服務的“創新中介服務”產業鏈。
插上了“資本之翼”的深圳高新產業體系,由此實現制造升級。據《深圳特區報》報道,2018年上半年,深圳高新技術產業產值超萬億,已發展成為深圳經濟的第一增長點和第一大支柱產業。
回想初到深圳出差時的場景,謝冠宏說,自己一度由于害怕被搶劫而不敢久留,晚上還要住到香港。如今,深圳已成為各類資本聚集、活躍的地方了。
在謝冠宏眼中,最能體現“深圳效率”的其實是員工。萬魔有三百余位員工,全部都在深圳,其中研發人員占比52.8%。
這些科技人才的積累也得益于深圳上一個階段的積累,富士康等制造業巨頭培養出一批優秀的工程管理人員、技術人員和一大群電子產業供應鏈服務商。
而人才之所以愿意留在深圳,沒有隨著制造業的轉移而離開,也與深圳的人才支持政策有關。
據萬魔高管介紹,2016年2月,深圳市通過《關于促進科技創新的若干措施》《關于支持企業提升競爭力的若干措施》和《關于促進人才優先發展的若干措施》三項政策。深圳市對高科技企業的補貼以及人才補貼都給予極大支持。
此外,對于這部分高科技人才,深圳市政府推出“鳳凰計劃”“孔雀計劃”,對高階管理人員則有一系列“節稅”政策。
謝冠宏看向辦公室的落地窗外,大學城的風光盡收眼底。這是他創業的第六年,謝冠宏稱自己從未考慮要把企業和工廠搬到海外,“以前在美國、印度、歐洲都開過工廠,其他地區員工的工作效率都比不過中國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