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帶來的驚和喜

江岸

愛美麗也愛媒體閑讀紅樓，注解人生。

《紅樓夢》里，敢自信滿滿地說了解賈寶玉的人，不是林黛玉，不是賈母，當然，也不會是父親賈政，或是母親王夫人。

“二爺?shù)男氖拢覜]有不知道的”——能那么自信說出這句話的，是一直跟著寶玉的小廝茗煙。處在青春期的賈寶玉，最難遇到的，是懂他的人。探索世界時的躁動不安、生理變化時的懵懂和大膽，都會讓此時的他格外叛逆。

王夫人看似是理想的慈母，寶玉也看似與她非常親近，動輒滾到懷里，被母親百般摩挲，但在這些溫情的母子場面之外，是心靈上的疏離。王夫人早年經(jīng)歷過喪子之痛，大兒子賈珠的離世，讓她變成了一個脆弱而恐懼的母親，“我已將五十歲的人了，只有這個孽障兒子，必定苦苦地以他為法”。

但她不知道的是，與她的恐懼相反，少年寶玉時常沉溺于對死亡的空想中，甚至是以一種浪漫的想法去美化死亡。

最擅長給父母驚懼、驚喜的人，一定是子女。做父母的永遠不知道，他們那處于青春期的孩子，會在哪一刻，給予他們迎頭一擊。

英國作家毛姆在他的小說《劇院風情》里寫了這樣一幕。在著名女演員朱莉婭眼里，兒子羅杰是個讓她省心的孩子。只是在17歲這個年紀，羅杰好像沒有多少話可跟她說了。在一次受丈夫之托，和羅杰談未來時，羅杰的話給了朱莉婭沉重一擊。

羅杰說他很不快活，他想要的，是“真實”。這讓朱莉婭大惑不解。羅杰解釋說：“你永不停息地演著戲。演戲成了你的第二天性。你并不存在，你只是你所扮演的無數(shù)的角色。”

“你很刻薄。”朱莉婭傷心地說，“你相信我愛你嗎？”

“用你的愛法。”

朱莉婭被這次奇特的談話震驚了。

20多歲看《劇院風情》里這段羅杰的心聲時，我感覺很震撼，羅杰渴求“真實”的想法，引發(fā)當年初入媒體行業(yè)的我的共鳴與贊賞。但時隔多年再讀這本書，我對羅杰的感受變了。

我們永遠不能輕視一個孩子，他們看世界的眼光因為澄澈透明所以往往精準犀利，這會讓有濁氣的中年人汗顏而慚愧、驚喜且不安。但我們又不必太把這些辛辣犀利的話當真，他們還未經(jīng)歷過生活的毒打，對“真實”的苛求才會那么執(zhí)著。

經(jīng)歷過世事之后，他們才會明白，中年人的溫厚和混濁里，有多少來源于不傷大雅的謊言，就像書里朱莉婭的心聲，“難道不是人人都有那么一點兒裝腔作勢”嗎？

當朱莉婭無法消化和羅杰的對話，為此困惑而不安時，朋友查爾斯告訴她：“我們該記得，當我們最初面對生活的時候，有多少需要忘卻，有多少需要學習。青春期精神上的矛盾沖突是何等激烈，而要解決它們又幾乎無能為力。”

這也許就是我們面對這種“驚喜”對話的態(tài)度。試著理解從孩子澄澈的眼光中看到的世界很重要，那是我們的初心。但不必為孩子的困擾而驚異苦惱，那是我們來時的路。試著讓孩子知道，在這條路上，他還“有多少需要忘卻，有多少需要學習”，經(jīng)歷過“很多冷酷無情的現(xiàn)實”后，若他們還能記得當初的理想，還在為“真實”而上下求索，這才是讓人欣慰的。多年以后，也許他們和父母才能相互理解，彼此釋懷——多少人的人生，都是這么走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