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眼望上蒼》里的親屬關系與黑人“母系”社會的變遷

劉錦麗

(1.湖北科技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北 咸寧 437005；2.武漢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佐拉·尼爾·赫斯頓(Zora Neale Hurston，1891-1960)是美國“哈萊姆文藝復興”時期的重要的女作家和人類學家。生前因各社會、政治等原因遭受塵封，20世紀70年代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Alice Walker)為其重新立碑做傳，視其為“文學母親”，自此赫斯頓進入了美國黑人女性經典作家之列。《他們眼望上蒼》(Their Eyes Were Watching God,1937 以下簡稱《上蒼》)是她的扛鼎之作。小說講述黑人女性珍妮·克勞福反抗傳統習俗的束縛，沖破了貧窮和性別歧視對黑人女性的桎梏，大膽追求自己的人生幸福。國內學者對赫斯頓的研究主要是集中在這部小說，他們從女性主義和種族文化著手，或解讀女主人公的自我身份認同，或探討作品中的主題思想與敘事策略間的關系,或挖掘該作中隱含的作者的種族觀和文化觀。近幾年也有研究者分別運用空間理論和生態批評理論進行探討。小說的主人公珍妮從小被母親遺棄，由外婆撫養長大，雖經歷了三次婚姻，但并未給心愛之人生孩子。本文擬從小說中珍妮與外婆、母親的關系為出發點，分析黑人親屬關系形式并探討由此體現的現代黑人“母系”社會的建構與變遷。小說最后珍妮的“母系”共同體瓦解深刻反映了作者作為一名黑人女性作家的心理世界，同時也折射了美國社會黑人的生存狀況與女性努力尋求自我的肯定和自我的實現。文學是一面透鏡，作品中隱喻了具有重大社會意義和靈魂深度的議題，我們通過它能夠加深對社會上存在的問題的理解并引起廣泛的共鳴。

一、無父無母的珍妮與父親缺席的“母系”共同體

多年來社會文化人類學家為了求證親屬關系的相關問題對全球不同的民族的親屬關系模式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考查和分析，也提出了種種假說。A.R.拉德克里弗-布朗(A.R.Radcliffe-Brown，以下簡稱布朗)和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的社會結構的基本理論是建立在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的基礎上的。布朗的理論傾向是親屬制度的結構單位是“核心家庭”，由男人、其妻子和他們的孩子組成，不論他們是否住在一起。而列維-斯特勞斯認為，通過聯姻，制度化的交換婦女是親屬關系的中心點。[1](P263)然而，人類社會中出現的母系社會卻顛覆了這兩位的親屬關系理論。

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長河里，遠古母系制出現在氏族社會時期。當時生產力水平低下，人類社會以采集經濟和原始農業為主，女性是這一領域的承擔者。男人們則承擔狩獵的重任，由于受氣候、資源、地域等條件的限制，不能保證食物的供給，加之流動性大的狩獵生產使成年男子們在外時間多。因此女性同時承擔了撫育后代及從事原始宗教性的活動，也就自然形成了婦女對氏族事物及經濟生活、精神生活起著主導型的作用。在婚姻上，實行的是不同氏族間的男子與女子的群婚，必然形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狀況，因而世系只能按母系計。與此相聯，氏族的承襲當然也就只能為母系。[2](P46)顯然，遠古的母系氏族社會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而且隨著社會的發展很快被父系社會所替代。

中國居住在喜馬拉雅山東麓云南省西北部的瀘沽湖畔聚居著一個近萬人的少數民族自稱納，漢語稱為摩梭。他們盛行著一種與中國傳統父系制家庭迥然不同的家庭和婚姻模式。它純粹由母系親屬構成，摩梭人的性生活通過走婚的方式完成，沒有婚姻，也就沒有社會意義上的父親。雖為母系，但并不重女輕男。男女共同促進這個微小共同體的發展，令兩性呈現與主流社會截然不同的權欲關系。蔡華的著作《一個無父無夫的社會：中國納人》描述了這個既沒有婚姻制度，也沒有家庭組織的小社會不僅可以存在，而且能正常地運行。他的著作既抽去了布朗“核心家庭”的這一理論的基礎，也駁斥了通過婚姻紐帶傳承親屬關系的列維-斯特勞斯的觀點。

摩梭的母系制并非原始意義的母系制，雖然它也是建立在社會環境相對封閉、生產力欠發達的基礎之上的，但是它是屬于另一層次的、并一直存在于今天的一種獨立的文化模式。既為母系，它與原始母系氏族社會的組織結構上有某些近似之處，但在社會生產、社會組織、思想觀念諸多方面已不可同日而語。它是“特定的社會歷史、生存環境、生存狀況、思想觀念等所決定的一種生存方式，是一種生存和文化的選擇，一種有別于當今世界普遍盛行的、男性中心主義的父系或父權制家庭的文化模式。”[2](P5)而且摩梭母系制不是在完全封閉的狀態中而是一個發展的過程，隨著經濟的進一步發展，與外界信息交流的進一步加強，在新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現代文明的夾擊下，它開始面臨前所未有的沖撞。

對比摩梭母系制，我們不難發現黑人社會的親屬關系的發展變遷與其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同時也有其獨特的地方。小說《上蒼》主人公珍妮出生在白人的后院，由外婆撫養長大，她“從來沒有見過爸爸，要是看見了他也不會認識他。(我)也沒見過媽媽。在(我)懂事前好久她就離開了。”[3](P11)因此，珍妮的母親是小說中不直接在場的角色。珍妮的母親是奴隸制時期珍妮外婆遭到白人主人強暴的結果。為了逃避孩子被女主人賣掉的命運，外婆帶著出生不久的孩子深夜逃到沼澤地，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撫養她長大。可是17歲時在學校卻遭到了教師的強奸，生下了珍妮。此后，她放浪形骸，“喝上了烈性酒，常常在外面過夜，沒有辦法能讓她留在這兒或是別的什么地方，天知道現在她在哪里”[3](P24)。由此可見，珍妮的親屬關系圈中只有外婆和母親，而且珍妮的身世在黑人社會也絕不是特例，是普遍存在的現象。毋庸置疑，珍妮成長中父母的缺席是美國社會種族歧視對其情感需求的無情斬斷。在非裔美國小說的家庭描寫中，父親的缺席極具有普遍性。正如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小說《寵兒》中描述的那樣，奶奶貝比·薩格斯一生中生了八個孩子，可是這八個孩子卻擁有六個父親，并且孩子生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在白人社會的擠壓與歧視中，美國黑人形成了由外婆、母親以及其女性家屬構成的獨特的“母系”社會共同體。如果說摩梭母系制是生存與文化的選擇，縱觀美國黑人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黑人社會的母系共同體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生存手段，是白人與黑人權欲關系下的產物，有其獨特性。

美國黑人為其親屬關系合法化所做出的努力可以追溯到奴隸制時期。美國黑人最初是從非洲西海岸作為奴隸身份被賣到美國的。在奴隸制時期, 美國白人奴隸主把黑奴看作自己的私有財產。黑奴是沒有人身自由和宗教信仰自由的，更無經濟上的獨立和政治上的話語權。此時所謂美國黑人“家庭”只是一種社會組織的虛設, 反映雜亂親屬關系的共同體。家庭是極不穩定的，或淪為滿足奴隸主與黑人男性生理需要的特殊場所 ,或成為奴隸主養育新奴隸的“工廠”。大多數得以存在的家庭形式是通常家中只有祖母(外婆)、母親和子女,沒有父親，孩子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即使有父親，他也沒法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小說中珍妮就是強暴的結果，沒有父親，母親雖在世，但沒能盡到母親的責任。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多,有的是黑人父親因高強度的勞作和惡劣的生存環境而早亡；有的是父親被奴隸主強行拆散，任意出售；還有的女奴淪為了奴隸主的發泄工具,所生子女得不到奴隸主的認可仍然與母親生活在一起,其地位還是奴隸，法律也只是承認黑人母親與其子女的親緣關系。 因此，社會學家奧蘭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 )在他的著作《奴隸與社會死亡》中提出了一個重要觀點：對于美國黑人來說，奴隸制毀滅的組織之一就是親屬關系。[4]奴隸主擁有一整個奴隸家族，其地位就相當于族長；他可以強奸、脅迫家族中的女性，并使男性失去作為男人的屬性；同時，奴隸家庭中的女性無法得到族中男性的保護，男性也無法行使保護、管理婦孺的職責。帕特森認為黑奴是“非存在”的，是“一個社會意義上死亡之人”。[4](P38)黑格爾正是對奴隸制中的“非人化”現象進行討論，提出了主奴關系的辯證法。在奴隸家庭中，男性權利的喪失破壞了親屬關系，摧毀黑人男性人格和尊嚴，同時也給整個黑人社會共同體造成了巨大的心理的創傷。即便后來奴隸制度被取締，但在美國種族歧視的陰影依然無處不在。

1863 年頒布關于解放奴隸的法案，但家庭生活和親屬關系基本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在形式上他們的身份有改變了——他們成了自由人，但是其他仍如過去一樣。自由的黑人依然貧窮，大多數為了生活不得不受雇于舊主人,在種植園勞動,得到的錢也極其微薄。黑人男性仍舊無法支撐起家庭所需。家庭結構以“母系”共同體的形式存在,女性依然維系家庭的運作，其根源還是來自白人社會對黑人的壓迫。

19 世紀末到 20 世紀上半葉，在奔向北方的“遷移”大潮中，大批的黑人涌入了北方城市。對南方鄉村移民到美國都市地區的非裔美國人而言，城市無疑是個烏托邦，但是很快這個被神話的空間在面對建制性與結構性的種族歧視時隨即顯得狹窄局促。因此，從他們進入城市起，就采用高度聚居的方式，并一直保持至今。黑人社區處于相對封閉的狀態，普遍存在著各種社會問題，如貧窮、失業、犯罪等。貧困的黑人也大都在城市建立新家庭,然而其形態是不固定的,且結構不穩定,波動性和分離性很大。家庭中黑人父親的缺席仍是一個極為普遍現象，大多數的黑人子女仍然生活在以母親為核心的單親家庭中。統計數據表明，“20世紀美國的家庭結構發生了重大變化，單親家庭是20世紀后30年在美國迅速興起的一個主要家庭模式。1996年,非洲裔單身母親家庭占本族裔單親家庭總數的90.8%。”[5](P90)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毋庸諱言，對于黑人來說物質匱乏、收入微薄是其最根本原因之所在。卡羅爾·斯塔克(Carol B. Stack)的《我們所有的親人》一書以美國中西部一個最貧窮的黑人社區為例，分析黑人之間的親屬關系以及生存策略。她認為“在黑人社區里，黑人男性和女性對工作的空虛和絕望，對女性的微薄資助的控制以及是否安全的親屬關系，都會對其成功的婚姻或長期穩定的關系產生影響。”[6](P108)具體來說，在貧窮的黑人社區里，黑人的無業狀態、依賴福利、非婚生育、單親家庭等因素注定了男女關系的失敗，尤其是黑人男性的失業無法在經濟上支撐起整個家庭，更削弱了男性自尊和獨立。

二、珍妮的選擇與原有親屬關系的瓦解

奴隸制時期，珍妮的外婆被男主人強奸，生下了混血的女兒后遭到了女主人的打罵和威脅。珍妮的母親在奴隸制取締后，遭到了學校老師的強奸，生下珍妮。外婆和母親都是性暴力的犧牲品，也都生下了創傷的見證。外婆轉向家庭，尋求男權象征形式的保護，是一種強調穩定的家庭敘事。所以，外婆為了使珍妮過上有保障的生活，強行將珍妮許配給擁有六十畝地的鰥夫洛根就不足為奇了。而母親離經叛道用自己女性的身體話語、個人主義的話語以及流浪的行為詮釋著另外一種反異性的敘事。形式迥異的兩種敘事卻殊途同歸，都以悲劇草草收尾。外婆一生未嫁，因為“不愿意讓人虐待我的孩子”[3](P23)； 珍妮的母親卻混跡天涯，棄女兒于不顧，最終外婆和母親都否認了自己的孩子，終究也無法排遣與生俱來的孤獨。外婆煞費苦心地把珍妮嫁給洛根，可珍妮的丈夫洛根卻把珍妮當作仆人，給她買頭騾子，讓她去耕地。毫無愛情的沉悶生活使珍妮十分失望，毅然離開了洛根。等到第二任丈夫喬死后，珍妮開始對過去進行反思，她發現：“她恨外祖母，多年以來她向自己掩飾這一仇恨，將它包在憐憫的外衣下……阿媽把上帝所造物中最大的東西——地平線拿來，捏成小到能緊緊捆住外孫女的脖子使她窒息的程度。地平線是最大的東西了，因為不管一個人能走多遠，地平線仍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她痛恨那位在愛她的名義下扭曲了她的老婦人。”[3](P104～105)自此，因為對人生的理解不同，珍妮與外婆之間產生了隔閡。

珍妮經歷了三次婚姻，只有在第三次婚姻中才收獲愛情，獲取了生活的知識和奧秘。盡管感情的互動實現了兩性完滿的相融，但是珍妮與外婆和母親不同，她沒有為心愛之人生孩子。“母系”環境中長大的珍妮少了一些父權的壓抑和束縛，多了一些自主與獨立。由此，承擔著兩代創傷記憶的珍妮努力地尋求著和諧的平衡點，是否有孩子成為保持其獨立個性的重要因素之一。沃克的小說《紫色》中14歲的黑女孩西麗亞被繼父強奸，生下的兩個孩子也被繼父送走而下落不明，西麗亞一直苦苦尋找自己的孩子。莫里森的小說《寵兒》中女黑奴塞絲因不愿看到孩子淪為奴隸，毅然扼殺了自己的幼女。在美國黑人歷史中，母愛與自由之間是相互矛盾甚至是水火不相容，因為自由往往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小說《上蒼》中開花梨樹的意象象征著性萌動，沼澤地則是生命孕育的象征。悖論的是，珍妮卻拒絕了生孩子。她“沒有重新落入男權統治的陷阱中去——男性沒能通過后代的形式宣稱對她身體的所有權。”[7](P93)珍妮跟隨丈夫甜點心一起田間勞動，外出打獵。打獵是南方文化的日常生活特征之一，體現著南方個人主義美學。珍妮通過打獵獲得樂趣，彰顯了個體的自我意識，同時也詮釋了小說中的死亡哲學。洪水中甜點心為了救珍妮染上了狂犬病，在神志不清時，竟開槍向珍妮射擊，學會了打獵的珍妮被迫自衛殺死了自己的丈夫。諷刺的是，相愛之人最終以互相傷害結束這段男女之間的關系。珍妮的選擇性認同與她沒有子嗣的事實是相一致。

甜點心在珍妮向她開槍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珍妮，我為了使你幸福什么罪都受了，現在你這樣對待我真讓我傷心。”[3](P214)對比喬臨終對珍妮所說的話：“我給了你一切，你卻當眾嘲笑我，一點同情心都沒有。”[3](P100)兩個完全不同的男人對女人說的話是多么相似，如出一轍。在這樣一個男性主宰的社會，男人期待女人以感激和順從來回報賜予女人的幸福。事實上，珍妮并不能通過婚姻使自我得到充分發展，實現自我價值。她毅然拒絕生孩子，并在危急時刻開槍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斬斷了與傳統家庭親屬關系的聯系，掙脫了傳統家庭強加給婦女以男性為主的生活軌跡，更是顛覆了傳統的女性形象。珍妮殺死了甜點心，被關進了監獄，受到了審判。當向法官陳述事情發生的經過時，小說描述珍妮竭力證明自己“永遠也不會出于惡意而向甜點心開槍……永遠也不可能想要擺脫他。她沒有向任何人乞求，她就坐在那里講述著，說完后就閉上了嘴”。[3](P219)通常在白人主宰的法庭上，黑人是失語的，而這一次，珍妮成功地為自己辯解，最終獲得了自由，“白人婦女流著眼淚像保護墻似的站在她周圍，而黑人則垂著頭蹣跚著走出去。”[3](P220)赫斯頓最大的成就在于“她用語言表達了珍妮作為男權社會中的女性和白人世界中的黑人的雙重意識，用女性的方式，在非洲裔美國文學傳統中巧妙地“呼應了W.E.B杜波依斯的雙重意識的暗喻。”[8](P207)赫斯頓顛覆了早期美國黑人文學傳統中以男性為中心的創作習慣，凸顯黑人女性的自我覺醒和黑人女性逐漸獲得的自立、自強和自信。

甜點心死后，珍妮又回到了伊頓維爾的家中，跟隨著她的是指責和謊言。兒時的好友費奧比來看她，她對好友講述了自己一生追求生命一樣的經歷。此時的珍妮沒有任何的親人，維系著她精神生活的除了對過往愛情的美好回憶，更重要的是她與好友之間的“姐妹情誼”。這種相互支持和鼓勵的姐妹群體力量被視為黑人女性實現自我價值和自我解放的途徑之一。許多黑人女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都有這種群體力量的描寫。費奧比用自己的關切愛護使心力交瘁的珍妮得到了慰藉，而珍妮的反叛經歷也喚醒了費奧比的自我價值。聽完珍妮的講述，費奧比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說：“光是聽你說說我就長高了十英尺，珍妮。我不再對自己感到滿足了”[3](P225)。珍妮的言說引起了費奧比的共鳴，有了延續的可能性，因為珍妮說：“你要是想說，可以把我的話告訴他們，這和我自己去說一樣，因為我的舌頭在我朋友的嘴里。”[3](P8)赫斯頓將自己作為一名黑人女性的歷史、社會、文化的語境都反映在文本中了。

通過兩位黑人女性在自家門廊的對話，赫斯頓闡釋了較為隱秘的黑人女性的精神生活。外婆向珍妮講述了自己和珍妮母親的故事，珍妮又向好友講述了自己的經歷。這是珍妮從外婆那里所繼承的黑人民族故事講述的遺產。這種遺產濃縮了黑人民族的特殊歷史，包含了絕不能回避的奴隸制、強奸和暴力等歷史敘述。蓋爾·瓊斯(Gayl Jones)的小說《柯雷治多拉》女主人公爾薩·柯雷治多拉在與丈夫的爭吵中被丈夫推搡滾下臺階，造成流產，失去了懷孕不久的胎兒，而且還必須切除子宮，不能再生育，這給她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創傷，因為她無法忘記外婆從小告誡她的話，她一定要有后代，好把柯雷治多拉幾代女人的苦難史傳下去。小說《上蒼》中的珍妮將自己的家族史展現于讀者面前，并通過朋友之口傳播開來，使珍妮成為廣大黑人女性的代表。珍妮的故事是世俗且具體的，但珍妮的選擇所傳遞的信息卻蘊涵著啟示和精神。

三、多元的親屬關系與生存策略

20世紀下半葉美國著名科幻小說家的奧克塔維亞·E·巴特勒(Octavia E. Butler)的代表作《親緣》采用超現實主義表現手法，講述女主人公達娜穿越時空去救奴隸主魯弗斯的故事。荒謬的是，盡管魯弗斯荒淫殘暴，達娜對他憤恨至極，但是如果不救他，他就會死去；一旦他死了，她的外婆就沒有出生的機會了，而作為家族的后代，達娜自然也無法出生了。達娜作為后世之人，熟知家譜。因此，她為了維系自己與魯弗斯的親屬關系，不得不在危急時刻及時出手施救。小說以科幻的形式折射出斬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親屬關系。恰恰相反，小說《上蒼》的主人公珍妮痛恨自己的外婆，與母親沒有感情，拒絕生孩子，殺死丈夫，瓦解了共同體中所有的親屬關系。赫斯頓正是在這樣一個黑人“母系”社會中，打破原有的關系，凸顯女性的獨立。赫斯頓作為一位人類學家，師從20世紀人類學的核心人物，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弗朗茲· 博厄斯。她曾說人類學知識幫助她真實地看待她的人民，是她進行感知的媒介。她在思想上未能追隨“哈萊姆文藝復興”運動的主張，保持異常的冷靜，以勇氣、魄力和理性，用自己獨特的見解和認識關注女性的生存與內心世界。

美國當代極具影響力的理論家，酷兒理論和同性戀理論的奠基人，西方后現代女性主義的代表人物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關注親屬問題時，“……正是家庭在不同文化形態內以一種懷舊的方式被理想化的時間點上；正當梵蒂岡以侵犯家庭、以人的概念(要稱其為人，就需要符合規范并參與家庭生活)反對同性戀的時候；正當因為離婚、再婚、移民、流亡、避難，因為種種全球移民，孩子們從一個家庭搬到另一個家庭、從有家庭變成沒有家庭、從沒有家庭變成有家庭的時候；或者當他們生活在即將分裂的家庭中的時候，或者處在家庭的各種不同階段時；也許當他們擁有一個以上的女人作為他們的母親，多個男人曾充當他們的父親的時候，甚至沒有母親或沒有父親的時候 ……正是在這些時候，親緣關系變得脆弱、松散，而且多元。”[9](P64～65)從巴特勒的闡釋來看，隨著學科之間的相互滲透，親屬關系的研究呈現出了多元的局面，性別、身體、語言等參照對象相繼被引入研究中來，親屬關系的建構不再是單一在人類學或是人種學的范疇之內進行。因此，不論是摩梭族的“母系制”，還是現代貧窮黑人親屬互助的“母系”社會，他們建構的親屬關系都是在特殊文化環境之下適應人們生存需要的產物，有它自身的歷史和邏輯。卡羅爾·斯塔克在她的書中闡明，盡管政府試圖說明無父親的家庭是不正常的，但是，這種由母親、祖母、姨母、姐妹和朋友組成親屬關系形式對城市中的黑人親屬關系構造的整體發展并無不益，他們共同撫養孩子，為物質生活的再生產提供保障。[6]如同瑪雅·安吉洛在其自傳小說《我知道籠中鳥為何歌唱》所描寫到“其實黑人鄰里之間也總是涓滴互助，但這都是建立在‘犧牲自我’的痛苦之上的幫助。黑人捐贈給黑人的東西，一般對雙方來說都是急需品。而這種給予與接受體現的是貧窮者相互支持的生存關系。”[10](P51)這種彈性的親屬關系也是黑人在極端貧困下采用的生存策略，以美國社會對于家庭常態的標準來評判將是對它的嚴重誤讀。黑人的“母系”社會在白人的種族壓迫與暴力下有序地運作著，并隨著社會發展，經濟狀況的改善發生著改變，女性也在這種變化的家庭模式中更凸顯其獨立與自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