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又菁
(廈門大學 中文系,福建 廈門 361005)
李宗祎(1860-1895),又名向榮,字次玉,又字佛客,福建閩縣(今福州)人,李宗言之弟,李宣龔、李慎溶之父,官候補員外郎,清末藏書家,有詞集《雙辛夷樓詞》一卷,詩集《武夷游草》一卷(已佚),另有十五首詩作存于《支社詩拾》[1](P8)。
李宗祎的經歷,見載于其兄長李宗言編纂的《福州李氏支譜》。李宗祎出身于一個鹽業世家,至其祖父李作梅時家業到達鼎盛。李作梅生子李端(李宗言、李宗祎之父),后李端被晚清重臣沈葆楨看重,并將其女沈瑞熙嫁于李端為妻[2](P12)。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女婿,林則徐一門中具有姻親或師緣關系的人物數量眾多,除沈葆楨外,還有陳書、陳衍、沈瑜慶、沈鵲應、林旭等[3](P53)。李家雖世代辦鹽業,但實際上卻是書香之家,家中文化資源豐富,“藏書及書畫聯楹”[2](P12),翻譯大家林紓曾提及李家藏書時感嘆說“不下三、四萬卷”[2](P12),他在認識李家兩兄弟后,頻頻向李家借書,只可惜后來這些書在轉徙中遺失不少。
優越的家庭環境和良好的文化氛圍,使得李氏兄弟“宗言能治舉業,掇科第,宗祎治詞章 ,攻詩詞,善書, 效李北海”[2](P12)。兄弟二人不僅文采優渥,為人也溫和恭謙,絲毫沒有富家子弟的惡習,林紓評李宗祎曰:“君之身獨喜為高寒疏俊之行,布袍躡履,放浪山水,見者不知其為貴游子弟也。”[2](P12)也正是因為這種謙恭的品行使得他借助自家背景結交了許多文人,其中不乏像林紓、鄭孝胥、陳衍等大人物,并在自家玉尺山房和李氏祠堂內的雙辛夷樓開展了一系列吟詩創作活動,成立了有名的福州支社。
李宗祎家于林紓、陳衍等人而言,像是將李家新人與支社這一文化圈連接起來的紐帶,李宣龔在《碧棲詩詞序》中曾提及:“逾年,閩有文酒之會,曰‘支社’。黃子穆、周辛仲、林怡庵、黃欣園、林畏廬、高愧室、卓巴圖、方雨亭、陳石遺諸長者實號召之。月三四集 ,集必吾家之雙辛夷樓。先世父、先君子皆與唱和為樂。”[2](P12)正是從小在這樣的論詩氛圍中長大,李宣龔在后來才能多與林紓等人來往。李宗祎與其兄李宗信和其子李宣龔相比,目前學界對他的人物研究少之又少,關于李宗祎的記載,也大多只能從與他有關系的人物作品中找到,如鄭孝胥《鄭孝胥日記》、陳衍《石遺室詩話》、林紓《清中憲大夫分部員外郎閩縣李君墓志銘》等,而相關專項研究論文更是幾乎沒有。不過幸好,李宗祎的《雙辛夷樓詞》保留了下來,而近年來劉榮平先生辛勤搜集整理的《全閩詞》收錄李宗祎的詞作,加注了人物簡介,便于對相關人物進行檢索。馮乾編校的《清詞序跋匯編》輯錄林紓《清中憲大夫分部員外郎閩縣李君墓志銘》、張鳴珂《雙辛夷樓詞序》、李宗言《重刊雙辛夷樓詞序》、李宣龔《雙辛夷樓詞跋》、許之衡《雙辛夷樓詞跋》,對我們研究李宗祎及其詞作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李宗祎是個敏感多情的人,他的詞多數都籠罩著一層薄如蟬翼的愁思,這層愁思往往夾雜著蕭索之意,像是深秋江上的殘霜,既凄冷蕭條又讓人哀傷。李宗祎《雙辛夷樓詞》存詞八十一首,其中有詞序以表明詞作主題的有二十一首。這些詞的主題大致分為題畫、詠物、贈人、交友,然而不論是哪一種主題,李詞都帶有哀婉的傷懷之情。這種傷懷之情源于李宗祎敏感多情的內心,流轉于詞人清新俊逸的筆端,綿綿相思屬于他,煢煢孤寂也屬于他。
李宗祎的敏感多情,外現于他待人接物時的至真至性。無論是對家人,還是對朋友,他的情感都坦坦蕩蕩,真摯細膩,以至于每當面對悲歡離合時,他往往表現出細微或是強烈的情感波動,這些情感發而為詞,便成為了他筆下那些風格清秀,情感真摯的動人詞作。
愛人之間的生死離別最是讓人斷腸,在李宗祎短暫的人生中曾有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名叫何濬瑛,在李宣龔年輕時便早早離世。李宗祎對早亡的妻子用情至深,以至于在看到亡妻遺照時“淚花如雨”,并將深切的懷念留在了自己的詞作中:
拂霓裳·題亡婦何濬瑛遺照
個銷魂。今時不見故時人。歡笑地,丹青留得舊豐神。凄風生寶瑟,冷月動華裙。酌清樽。淚花如雨,飛墮羅巾。 亂人心緒,最是美景良辰。愁悶死,忍聽僮婢話前因。芳年成曉露,好事化飛塵。莫開門。門前楊柳,又長新痕。[4](P1 565)
妻子已經逝去,不論今時多么懷念都不得再見。面對生離死別,所有的深情都顯得無力、卑微,縱然懷念亡妻,手中殘存的唯有冰冷的遺照。“冷月”“凄風”“清樽”都是帶有“冰冷”“孤獨”“無情”之色的意象,在詞人筆下,這些意象所具有的感情色彩得到強化,甚至具備可知可感的生命,它們對詞人悲痛心傷視若無睹,冷眼旁觀。深情的詞人望著遺照上熟悉的容顏,憶起亡婦音貌,瞬間淚如雨下。此刻的良辰美景,詞人非但無心欣賞,甚至還覺得無比刺目,讓人更是苦悶。沉重、悲痛的回憶讓詞人愁悶壓抑,他不敢觸碰過往,卻又忍不住去聽僮婢敘述亡婦的往事。時光荏苒,滄海也成了桑田,往事已不可追,他勸告自己“莫開門。門前楊柳,又長新痕”,平淡的語言藏著道不盡的一腔深情,與《項脊軒志》尾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于平凡之處見最深、最真的感情。
若言李宗祎對亡妻的緬懷是其內心情感的激蕩所致,那么與朋友相見、離別時的不舍,則是他對所處環境的敏感地回應。李宗祎在臨江關見陳石遺時感嘆:“十年湖海兩萍蹤,無意相逢誰得似,去燕來鴻”[4](P1 566),相逢就意味著離別;他在星村橋獨自等待周辛仲時哀嘆:“離愁漂泊似楊花”,他帶著不舍與憧憬地叮囑:“明朝畫舸復南來,好句容伊補”[4](P1 567);他與林蔥玉重新走過拾翠樓說:“三載街西扶馬過,聽說落紅堪數”[4](P1 568),物轉星移,舊人未變,“愁欲理,沒頭緒”[4](P1 568),萬千感慨最后只道“莫揾淚,和殘雨”[4](P1 568)。除上述所提及的詞作外,還有《琴調相思引·餞蕙愉姊氏》(落日江亭萬頃波)[4](1 568)《臨江仙·建州晤高更伯》(年時寄我羅紋紙)[4](P1 571)《送入我門來·贈石遺》(子建豪華)[4](P1 574)《水調歌頭·寄黃欣園》(上林求異鳥)[4](P1 575)《水調歌頭·柬邱賓秋丈》[4](P1 575)等篇,或是表達對離別的不舍,或是表達對未來重聚的憧憬。
于李宗祎而言,其友是其文學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伙伴,在李家徹底破產前的時光里,李氏兄弟二人不僅和好友一起成立了福州支社,吟詩作對,創作出了不少詩詞,當李宗祎因徹底破產被迫遷往武夷時,心中萬般不舍,寫下了《五福降中天》:
五福降中天·將之武夷,有惜惜不忍別者。
道出建安,次諸同社餞別韻,示之
生成雅有溪山癖,清夢十年凝結。獨馬閑閑,半肩行李,古道荒林微雪。貂裘斜脫。正醉態闌珊,春痕暈頰。不道客中岑寂,辜負梅花節。 人世無多歲月,曾幾時,荏苒生華發。吹笛樓前,羽衣行樂,三百年來銷歇。這回去也。不是人間,浮梁離別。此意誰知,笑先生太恝。[4](P1 569)
他惋惜、遺憾地認為與好友多年的相伴最終只能凝結成為一段“清夢”,如今只剩他一人獨自遠行。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孤身遠行的道路凄涼又荒蕪,可謂是“古道荒林微雪”,寂寞得便是連梅花都無心欣賞。人生短暫,轉眼間華發已生,世間的繁華從未停歇,“這回去也。不是人間,浮梁離別。此意誰知,笑先生太恝”,很是讓人想起柳永《雨霖鈴》“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之句。
李宗祎敏感多情的天性,更多的體現在那些傳達物我交感的詞作中,詞人通過運用本身帶有悲涼之色的意象,苦心孤詣地營造出一種哀婉、悲涼的意境,將讀者帶入到他的情緒體驗中,實現讀者與詞人跨越時空的對話。在李宗祎的詞作中,最常出現的就是那些本就帶有悲涼、苦寒色彩的意象,如“楊柳”“風雨”等,這些意象所指代的景物或是勾起他愁緒的引線,或是承載他愁緒的一葉扁舟:
臨江仙·衰柳
漫道不知離別苦,者番憔悴因誰。分明幾度誤春期。情絲牽不斷,煞有展眉時。 生小灞陵橋畔路,蕭郎曾系斑騅。明年燕子會雙歸。東風還有意,不用寫相思。[5](P1 572)
臨江仙·秋海棠
多少春期無分也,十分珍惜幽姿。怎禁風雨又相欺。重陽時節近,和淚洗燕脂。 寂寞粉墻人不到,閑愁欲訴誰知。只余痩蝶影僛僛。一雙斜照里,身著淡黃衣。[4](P1 572)
兩詞的詞題已指明所詠之物,物本無所謂感情,可是敏感的詞人面對“衰柳”“秋海棠”卻能觸景生情,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無情之物上,便產生了移情。《臨江仙·衰柳》上片鋪敘,寫女子因等候戀人而憔悴。女子等候在綿綿遠道上,年復一年的等待,可心系的戀人卻遲遲不歸,在上片哀婉的意境里,他直言女子相思之苦,卻在詞的下片轉而敘寫女子的回憶。在女子過往的回憶中,如今殘敗的衰柳,愛人曾系過馬韁,可如今衰柳仍在,戀人依舊不歸,女子的守候雖遙遙無期,卻依舊憧憬著,明年燕子雙雙歸來時,又是新的一年,也許“東風還有意,不用寫相思”。《衰柳》詞雖然帶有孤獨與苦悶,卻仍殘存著若有若無的執著守望,這份守望的存在依賴于李宗祎對外部環境產生的感知,因而當環境發生變化后,這份守望就可能消失,只留下孤獨與凄涼,如《臨江仙·秋海棠》全詞的情感就只剩下了孤獨和苦悶,風雨相欺,重陽將近,無人相伴,只得以淚洗面,滿心愁苦卻無人訴,身旁唯有斜陽下黃色的“蝶影”。
李宗祎敏感多情的天性,使得他總能敏感地對環境的變動產生情感回應,這些感情或是他筆下綿綿延伸的愁思;或是對亡妻的深切緬懷;或是對好友的不舍分離;亦或是與無情花草交感相融而產生的感慨。李宗祎筆下的每一份愁苦,其實質都是他那無人能懂的寂寞與孤獨,因而除李宗祎敏感多情的天性外,另一個引起筆者重視的,就是他敏感多情的天性背后的孤獨。
李宗祎無疑是個孤處的人,他的孤獨發生在“愁疊生棱,夢輕無力,更更欲睡還醒”[4](P1 564)的夜晚,他“憶半杯淡酒,促上長程”[4](P1 564),將滿心“殘黛”“付與丹青”[4](P1 565);他的孤獨發生在“夜夜霜如練”[4](P1 565)的他鄉,他“偏恨汝、尺書不見”[4](P1 565),賭氣與傷心地抱怨:“若說不多情,彼此將心換”[4](P1 565)。李宗祎清楚的認識到了自己的情多,也不止一次的在詞作中流露出“越是情多情更苦”[4](P1 566)之類的情感,例如:
青玉案
卷簾一瞥無青草。又卻是西風到。悶殺黃昏人去早。蕭蕭黃葉,一絲殘照。擘個傷秋稿。 多情那似無情好。無情還把多情惱。門外天涯天浩浩。重來甚日,六街塵土,準備青衫老。[4](P1 566)
不論是卷起簾子看到的荒蕪場面,還是呼嘯冰冷的西風,亦或是蕭蕭飄落黃葉,都勾起了詞人的情感。他又一次感嘆無情好于多情,因為無情之物不會因外物而被輕易觸動,可偏偏無情之物又最愛擾亂多情人的心,讓原本就易于觸動的多情人孤獨地承載被牽動起的情感。門外的道路廣闊漫長,與友人相聚又在何時?或許要等到“六街塵土,準備青衫老”吧!秋色蕭索,獨處的孤獨已無人可訴說,偏又在那一派蕭索的景色中顯得更加悲涼。若說這種無人可訴說的孤獨仍有方法可排解,那么深藏于李宗祎內心的孤獨則永遠難以消除,這份孤獨深入骨髓,以至于他在《臨江仙·書懷》中直接唱出來:
臨江仙·書懷
冷落生涯都似此,孤眠滋味難禁。半房涼夢夜寒侵。床頭誰與伴,安頓一張琴。 舊是五陵豪俠客,會須揮手千金。乾坤何處覓知音。愿君宜此酒,天氣近秋陰。[4](P1 570)
雖然李宗祎出身于大戶人家,但李家在光緒六年家道中落,家境不比以往[2]。其詞有云“舊是五陵豪俠客,會須揮手千金”[4](P1 750),可知此詞應作于李家家道中落之后。人生的起落最容易激起人們內心的失意與彷徨,隨之而來的,就是因漂泊人生而產生的孤獨之感。李宗祎稱自己的生活是“冷落生涯”,孤苦伶仃,漂泊無依,每夜孤眠時還有“半房涼夢”的困擾。為了不再忍受這種滋味,他在床頭放置了一張琴,可是琴畢竟只是一個物件,孤獨的內心不是一張琴就可以撫慰的。于是他上下求索,卻不知“乾坤何處覓知音”,只求有一個懂他、知他、伴他的人。然而,現實與期望總是大相徑庭。在現實世界里,李宗祎的心注定只能是孤獨的,這份孤獨,或在他孤處時,或在他客居異鄉時,或在他與親友離別時噴涌而出,如《送入我門來·贈石遺》,這首詞與李宗祎其它哀婉細膩的詞相比略顯豪放,但仍舊暗藏著一份孤獨:
送入我門來·贈石遺
子建豪華,文通風雅,更堪元度襟期。騎馬乘船,山水思方滋。壓肩行李腰詩卷,一萬里窮探人世奇。銜杯酒笑煞,冠裳上客,紈绔群兒。 與我未曾相識,曾從阮郎扇底,飽讀君詩。遙想風流,旦夕寄幽思。武安席上初相見,齊按劍高歌悵路歧。恨歡游未足,東君因甚,送入天涯。[4](P1 574)
李宗祎毫不吝惜地將陳衍夸贊一番,回憶了二人以往杯酒笑煞的日子,一派瀟灑不羈風流才子的模樣,但李宗祎那顆孤獨的心,注定了不論是什么形式的分別,對他來說都是痛苦的,所以在詞尾他還是那么認真又遺憾地感慨:“恨歡游未足,東君因甚,送入天涯”。
李宗祎的詞像極了他本人的氣質,文辭清新淺近卻又情深意長。詞人深遠綿長、細膩動人的情感,隨著詞中平凡的詞語與意象跳動,如初春方化凍的溪水潺潺流入讀者心扉。李詞這樣的特點除了得益于詞人敏感多情的天性與孤獨的內心外,還得益于他對詞作意境的營造。
李詞的意境與情感的和諧波動,首先體現在李宗祎對意象的選取與結構的設置上。在李宗祎的詞中,多數詞都有一種凄涼、殘破的氣息,如“細草黏愁,碎紅惹恨,雨點三三兩”[4](P1 565),再如“瀟瀟萬木湘江路,伊在秋邊。秋在伊邊”[4](P1 567),“風定雨余花泣”[4](P1 567)等等。這些詞往往以鋪陳寫景開篇,描繪出一幅凄切、破落的畫面,來為下片道盡綿綿愁思奠定情感基調。還有些詞句如《菩薩蠻》“離愁別苦人人道。郎心妾意無人曉”[4](P1 571),則是在開篇直抒胸臆,鋪墊下文情感。無論是先寫景來營造氣氛,還是在詞中先直抒胸臆,都是李詞為表達情感、營造意境進行的結構安排,正是在這種結構下,李宗祎對意象進行了精心選取。通讀李宗祎的詞,最常出現的,便是那些本身就具有了象征孤獨、愁苦、殘破、凋零、逝去之感的意象,比如:“殘月”“碎紅”“衰柳”“酒”“西風”。這些意象單獨出現時,已經在讀者心中奠定了某種感情底色,而當這些意象經過詞人有意識的加工后,就進一步強化了它們本身具有的某種象征意義。《菩薩蠻》“西風掠地秋將半。客程惟見昏鴉亂”[4](P1 571),短短兩句,在李宗祎對“西風”“秋”“客”“昏鴉”這四個情感意象的合理搭配之后,不僅交代了詞作創作的心理背景,也為后續“蒼茫一片愁”[4](P1 571)的詠嘆奠定了感情基調,正是在這種意境之中,詞人才能將自己的一腔愁苦傳遞給讀者,讓讀者感同身受。
意象的捕捉與意象的組合離不開詞人強大的想象力,一個優秀的詞人更甚。李宗祎的想象力使他能夠將一片落葉、一朵殘花牽動起的情緒,通過想象力與其他意象進行合理的組合,將一江春水般的愁思藏在文本中,如《祝英臺近》:
祝英臺近
兩聲中,寒食近。香砌上朝潤。深院黃昏,花落又誰省。要教雙燕歸來,傳伊錦字,全不記燕瞋簾影。 卷簾竟,虧他料理余醅,要醉怎生肯。酒可除愁,我自將愁靳。除非駿馬樓前,玉鞭遞到,算無負今年春閏。[4](P1 568)
詞的上片通過幾組意象轉接,自然地引出下片,借女子的瞋怪,表達出無人相伴的孤獨愁苦。首句不僅交代清楚了時間,同時渲染了清冷的氣氛,為情感的表達提供了合適的基調。次句轉換場景,將場景引到了“深院”“黃昏”,在原本清冷的氣氛中加入了凄涼之色,而“花落”“雙燕歸來”兩種意象更是從整體上加強了詞本身凄冷、孤獨的情感基調。本詞以充分調動讀者的想象力為主要手段,將時間-地點-景物進行任意的轉變與連接,一切為渲染凄冷氣氛表達離愁為主要出發點與立足點。在層層渲染的氣氛里,詞人的情感隨著意象的轉接貫穿文本,為情感的表達與傳遞提供了廣闊靈動的空間。
強大的移情能力不僅是李宗祎敏感天性產生的根源,更是他發揮想象力,塑造全詞意境的重要前提。李宗祎的移情能力使他無意識地將自身的情感賦予客觀對象,如“流鶯似是多情者。為儂飛、去和伊話”[4](P1 565),顯然是詞人責備自己錯過了佳期,卻偏要借流鶯之口說出,將自身情感放置在遠飛的流鶯上,不僅賦予了全詞一種靈巧的活力,還使得情感綿長深遠。上文提到的《臨江仙·衰柳》[4](P1 572)更是將移情能力體現得淋漓盡致,詞人只是看到了一棵衰敗的柳樹,便將自身觀覽衰柳時產生的情感賦予了衰柳。毫無疑問,在創作《臨江仙·衰柳》的時候,李宗祎已與這棵衰柳情感上融為一體,詞人的喜怒哀樂與衰柳的“喜怒哀樂”等同,甚至產生了情感共鳴,而讀者在閱讀本詞時也無法再將衰柳當作一個無情之物,而是隨著詞人的情感一起顫動。
胡適曾在寫給李宣龔的信中這樣評價李宗祎的詞:“詠物詞絕無南宋詞匠堆砌典故的習氣”[5](P2 292~2 293),李詞語言清新淺近,沒有華麗繁縟的修飾,也不常引用典故,而是就平常所見之物,以平凡、清新、簡單的話語表達出來:[6](P2 292~2 293)
浪淘沙·芭蕉
翠影甚離披。留住斜暉。生憎入夜北風吹。片片是愁還是淚,未雨先疑。 心事未全非。不展因誰。摘來和露寫相思。要等一行秋雁過,寄與天涯。[4](P1 572)
這首詞為胡適所稱道,具有胡適所認為的詠物詞應該具有的風貌,即語言清新簡潔。其詞的清新自然主要體現于對所取之物的描繪上。本詞的主旨是詠芭蕉,卻未借用任何華麗的詞語與雕琢的句子,更未對芭蕉進行鋪陳式的詳寫描述,而是簡單地勾勒了芭蕉的模樣,又巧妙地調動了聽覺,以描寫聽到芭蕉葉的聲音所勾起的感情,來表現芭蕉葉的聲音特點,不僅形象生動,而且為下文“和露寫相思”,預設一個清新又帶著凄涼的語境。
李宗祎是孤獨的浪子,雖不甘孤獨,卻又知孤獨是人生的常態,即便與朋友“恨歡游未足”[4](P1 574),卻也坦蕩地“送入天涯”[4](P1 574);他也是多情的“愁客”,會埋怨自己的多情,卻又在深夜難眠,在春日傷春。林紓說李宗祎的詞“以溫李之密緒,衍周柳之宗風”[6](P1 810~1 811),這樣綿密情深的詞作背后正是李宗祎那多情又孤獨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