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友
(1.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2.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1954—今)享譽當代英國小說界。自上世紀80年代崛起于英國文壇至今,他創作了《群山淡影》(APaleViewofHill)、《浮世畫家》(AnArtistoftheFloatingWorld)、《長日留痕》(TheRemainsoftheDay)、《無法安慰》(TheUnconsoled)、《上海孤兒》(WhenWeWereOrphans)、《別讓我走》(NeverLetMeGo)與《被掩埋的巨人》(TheBuriedGiant)七部長篇小說。歐美主流文學雜志格蘭塔(Granta)兩次(1983、1993)將石黑一雄列為“英國優秀小說家”。他獲得了“契爾特納姆文學藝術獎”“法國藝術及文學騎士勛章”“布克獎”“諾貝爾文學獎”等眾多國際獎項,其作品被翻譯為多種語言,暢銷世界,受到世界讀者的贊譽。石黑一雄與奈保爾(V·S·Naipaul)、拉什迪(Salman Rushdie)并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然而,他突破了族裔身份訴求,描述不同文化背景的生活景象,關注全球化進程中人類的普遍生存經驗,注重建立與不同文化、地區與民族讀者之間的情感連接,在此過程中形成了國際化寫作風格。這一寫作模式是他言說全球化時代人類文化困境的方式,傳遞出其創作的價值取向與人文內涵。
從石黑一雄的成長經歷與創作實踐來看,多元文化成長環境、文化保守思維的突破、人類共同情感的描繪,共同推動著他的國際化寫作風格的生成。
石黑一雄出生于日本長崎,成長于多元文化環境。其祖父上世紀三十年代效力于日本豐田公司上海分公司,父親出生于上海,是一位海洋學家,幼年在上海生活,深受中國文化熏陶,因此,中國文化應該是作家最早接觸到的域外文化。石黑一雄五歲時,其父服務于英國政府北海石油計劃時,全家遷移到英國南部定居。盡管如此,母親有意識地對他進行日本文化教育。移民英國后,石黑一雄在吉爾古特鎮(Guildford)接受英國正統教育,受英國中產階級價值觀的影響,為其作品的英國文化書寫奠定了必備的基礎。中學畢業后,石黑一雄做過英國女王的獵手,親身體驗了蘇格蘭文化,后對北美國家文化感興趣,在美國與加拿大旅行。石黑一雄在肯特大學就讀期間,專門花費一年時間在蘇格蘭中部和倫敦西部從事社區義工事務。在多種文化價值觀的感染下,他有意培養自己的國際化意識,并主動地在小說創作中對其加以呈現。
如果說多元文化成長環境是石黑一雄創作國際化風格生成的文化語境,那么突破文化保守思維,是石黑一雄“國際化寫作”的主要文化動機。兩次世界大戰浩劫之后,大英帝國的殖民體系瓦解,英國失去了世界中心地位。80年代,保守主義政治人物撒切爾夫人推崇維多利亞價值觀,重建昔日帝國自信。一種死守英國傳統的文化保守思潮成為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英國文壇在這種價值觀影響下彌漫著懷舊情緒,英國文學創作失去了昔日世界中心地位,漸漸處于世界文學的外圍。安德魯·桑德斯(Andrew Saunders)認為“英國文學仍然顯示出這樣一種明顯的傾向:孤立保守,秉持過去的狹隘觀念并津津樂道”[1]。作為20世紀80年代成長起來的新一代小說家,石黑一雄深感創作的危機:“生活在英國,我也感受到了同樣的壓力,使我的創作不得不國際化。否則最后我也會像丹麥或瑞典作家一樣處于一個外圍的位置。”[2]因此,他極力沖破島國價值束縛,關切人類生存境遇,聚焦國際題材。
石黑一雄小說創作國際化風格最終成型于他對人類共同的生存經驗書寫與世界普遍性真理的揭示。對于小說創作國際化,石黑一雄指出:“作品越有深度,作品的普遍真理越有深度,那么它就越國際化。”[2]為此,他淡化小說的地域背景,突出人類共同的生存體驗,深挖人性的復雜,揭示現代社會人類的生存危機與困境。這種創作對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與區域的讀者都具有吸引力,引起他們情感共鳴。人類共同情感體驗描繪的程度就是作品的深度,是其創作國際化的標尺。石黑一雄立足全球化進程中人類社會的急劇變革,探討民族文化的挑戰、科技倫理、本土與他者文化交融中的身份焦慮,揭示當代世界人類遭遇的復雜生存困境與精神救贖之道。這是他小說創作國際化的具象化。
石黑一雄通過國際化寫作范式呈現全球化進程中的民族文化挑戰、科技發展中的倫理危機以及多元文化交融中的身份認同困擾,凝聚他對當代世界人類文化處境的省思。
1.文化全球化中的民族文化消解
文化全球化中,強勢文化通過戰爭、技術、資本和商品等形式,對外進行文化滲透與擴張,沖擊、侵蝕和同化弱勢地區的民族文化。這一過程加速了世界文化發展的單質化趨勢。當代世界,西方主要國家主導了世界的文化秩序,推行他們鼓吹的普適價值。《無可慰藉》呈現了這種文化困境。故事發生在一個中歐小城,敘述者瑞德疲憊不堪地來到小城參加“周四之夜”的音樂會,挽救小城文化危機。小城有悠久歷史,城里有多處文化遺產,有一系列歷史性事件,如十八世紀腓特烈大帝曾經在城中居住。深厚的文化積淀展現了小城的民族文化傳統。小城人曾一度在知名畫家、音樂家、作家、英雄人物等城市文化領軍人物的價值引領下,生活在一個和諧的共同體中。然而,外來文化對小城產生了毀滅性的摧毀。外來藝術精英來到小城后,人們對他者文化頂禮膜拜。“他們只知道克里斯托弗是個大人物,全世界都圍著他轉。”[3]但這位大人物的藝術表演滲透了西方強勢文化的優越感,鄙視小城本土文化。在其影響下,沮喪、焦慮與失望等情緒彌漫于整個小城。古斯塔夫父女交流溝通中斷、哈夫曼夫婦情感危機、布盧茨基與柯林斯蒂扭曲的愛情等悲劇事件,證實西方的個人主義價值觀造成了小城中人與人之間的冷漠。小城人的精神生態暗示市民無法形成情感共識,凝聚城市的共同文化價值崩塌,市民失去了精神支柱。“于是這兒彌漫著某種情緒……呃,一種惴惴不安的情緒。”[3]雖然市民急于重建文化秩序。但他們并沒有復興民族傳統文化,而是向他者文化求助,請來世界級音樂家瑞德。從敘述者言語中可得知,瑞德來自于西方發達國家,他被期待挽救小城的文化精神進而恢復小城生機。“瑞德先生,你得心狠手辣才行啊。我們的城市危在旦夕,凄慘一片。反正總得從某個地方開始撥亂反正?從中心開始也未嘗不可。”[3]在充滿諷刺的小說結局,瑞德因忙于他人的生活瑣事而未能登上舞臺,布羅茨基過度憐惜自己無關緊要的傷口,在舞臺上出盡洋相,斯蒂芬的演出令霍夫曼夫婦失望而未能讓全家人的關系和諧如初。這些表明“周四之夜”演出的初衷沒有實現。小城仍舊危機重重。
在作家筆下,克里斯托弗和瑞德是享譽世界的藝術家,是西方強勢文化的代言人。他們以藝術形式推行一種普適價值,其結果就是小城的文化同質化危機。西方強勢文化消解小城民族文化個性,無法激起小城人對于自身文化的批判與想象[4]。西方憑借其強大的政治與經濟實力在全球被推行其文化價值。處于經濟弱勢的國家與地區的民族文化在全球化進程中面臨著巨大的風險。《無可慰藉》展示了全球化進程中的民族文化命運,警示人們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沖擊與同化威脅著弱小民族傳統的延續。
2.科技進步的倫理缺失
科技進步創造了豐富的物質生活,但支撐科技的工具理性主導人們的思維,倫理精神失去了對技術體制的規范和引導,處于失語與缺失狀態。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馬克斯·韋伯(Weber Max)認為,工具理性以自然科學范疇的量化與預測等理性計算手段,檢測生產力發達的西方社會人們的行為及后果是否合理[5]。他強調,工具理性通過制度化、規范化、技術化的手段促成目標的實現,培養了現代人的科學理性精神,但這一思維方式排斥道德、倫理、情感等人文精神。在工具理性的操控下,科技異化為技術征服的力量,科技創新轉化為摧殘人性的僵化技術體制,功利化、目的論、效率論等控制了人的心智,教會人功利地看待一切。科技成為人們最大限度地、最高效地攫取物質利益的工具。而倫理價值失去了對科技應有的規范與約束功能。
《別讓我走》講述了以凱西、露絲、湯米為代表的克隆人的悲慘命運,表達了作家對科技倫理缺失的焦慮。他們在海勒姆成長,接受良好教育,成年后被轉入器官移植機構等待器官摘除,在康復中心完成器官任務后生命終結。凱茜目睹伙伴們的生命終結中悲傷至極,在露絲和湯米離世后主動“捐贈”器官結束自己的生命。為了延續生命,凱西與湯米曾找到管理者瑪麗·克勞德,希望看在她倆情侶的份上讓兩人延遲器官“捐獻”,艾米莉無情地給出了回應:“沒有,湯米。沒有那回事,你的生活現在必須按照安排好的軌道走下去。”[6]艾米莉把克隆人出讓器官看作理所當然的事情,是程式化的工作。技術以功利為終極目標,克隆人的情感被漠視。克隆人的整個生命歷程受一套完整的技術體制支配,以服務醫學器官移植。著名思想家理查德·塔納斯(Tarnas Richard)指出“技術正在取代與毀掉人性,把人置于一個人造的環境中,而不是充滿活力的自然中。這種環境是一種標準化的環境,一切手段服從于目的,工業化活動需要機械化,所有的難題都可以通過科學研究來解決,從而犧牲了人在生存中的自然情感反應”[7]。克隆人生命中的每一階段是規劃好的技術程序,技術主體只關心克隆人的器官用途,社會關注生物醫療技術進步,一切情感、人性、關愛等倫理價值都顯得蒼白無力。
3. 本土文化與他者文化碰撞中的身份迷思
當處于兩種文化沖突中,人們往往處于文化斷裂地帶,出現文化身份的窘境,產生身份認同困惑。沉迷于舊有文化身份、盲目追求異域文化身份、本土與異域文化身份之間搖擺不定是身份迷思的呈現。石黑一雄筆下的英國人或日本人的身份焦慮大致如此。《長日留痕》中,史蒂芬斯沉迷于昔日帝國貴族管家身份而無法自拔。戰后,史蒂芬斯大半生效忠的達靈頓勛爵府,被美國商人購買后,進入文化產業發展的商業化進程。這顛覆了史蒂文斯的英國管家身份。一個曾經地位顯赫,有崇高榮耀的管家身份已消失。美國商業文化使他無所適從。他在府邸易手后去英國西部旅行,感受鄉村與田園風光。旅途回憶使他沉迷于舊有身份,在懷舊中慰藉心靈。作為一個管家,他唯主人的吩咐是從。史蒂芬斯的內斂、忠誠、冷靜、崇拜上層階級的人物形象具有典型的“英國性”。但這種文化身份在美國化的英國社會已不合時宜,不加選擇地抱守“英國性”身份與新的生存環境格格不入。他在旅行出發時,目睹被破壞的英國風景黯然神傷。“不久,四周的環境終于變得漸漸陌生了。于是我明白,我已經走出了我原來熟悉地方的邊界。我曾聽人描述過在船張帆開航后,終于再也看不到陸地時的心境。我設想常與這一剎那相關而又描繪出的那種既憂慮又興奮的復雜感受與我坐在這‘福特轎車’里,隨著周圍環境漸漸變得陌生的感覺是何其相似。”[8]
美國福特汽車是史蒂芬斯的新主人的身份標志,影射戰后美國文化已深入英國社會。曾經熟悉的環境變得陌生,則暗示昔日的英國管家身份,已時過境遷,無法適應變化的社會現實。
《群山淡影》講述了日本文化與英美文化碰撞中人物的身份錯亂。佐知子盲目追求美國身份,是“美國夢”的追求者,她認為美國是一個到處是機遇的國家,女兒在那兒前途無限可能:“萬里子可以成為女商人,它可以進大學畫畫,然后成為一個藝術家。所有這些事情在美國要容易得多,悅子。”[9]即使美國丈夫弗蘭克是一個不可靠的人,但因能給她美國身份,她選擇隱忍,全然不顧女兒的感受。主人公悅子在日本長崎遭遇原子彈轟炸后攜女兒景子來到英國定居。景子無法融入異域的生活環境,與英國繼父和妹妹的價值觀沖突,在自我封閉中因精神抑郁而自殺。景子的死令悅子自責,使她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追求。但每當如此,悅子又認為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她堅持認為移民英國是為了景子有更好的成長環境。然而事實是,悅子來到英國后發現英國文化與日本文化存在著尖銳的價值沖突。悅子的前夫二郎的本分與踏實是日本文化傳統的美德,而在她的英國丈夫眼里卻是呆笨與愚蠢。景子的自殺原因被英國大眾解讀為“日本人天生愛自殺”的民族性格。日本人的血親意識與家庭和諧觀念與有著英國人血統的小女兒尼基的個人主義價值無法相融。這些讓悅子無法在情感上接受英國文化。因此,她無法融入英國人的生存環境中,在其英國丈夫死后孤身一人生活,更加懷念日本文化。陷于日本文化與英國文化價值選擇的搖擺,正反映了悅子的身份游離與認同困惑。流散者身處兩種文化的沖突中,產生文化身份認同迷思,失去心靈歸屬,成為精神“流浪者”。
石黑一雄的國際題材小說顯示他游走在東西方文明之間,以敏銳的嗅覺洞察當代世界文化發展困境,以超然的文化立場審視民族文化、科技倫理與身份認同,探索可能的救贖之道。
首先,人們只有堅守民族文化之根才能回歸精神家園。石黑一雄在世界主義視野下深思全球化語境中民族文化的發展前途。《浮世畫家》講述了戰后日本美軍的占領下,美國文化價值觀沖刷日本民族文化,美國文化已經在日本社會中成為主流思想和意識形態。日本戰后青年一代的價值觀受到美國文化的浸染,興起了美國文化崇拜之風。著名畫家小野堅定捍衛民族傳統。他買下日本傳統藝術家杉村明的老宅,為保存文化遺產,他又修復了在大轟炸中遭受破壞的宅子,支持杉村家族修復城市文化設施。在藝術上,他主張展示日本文化元素。在談到作畫時他說:“大家心里很清楚,我們替人畫的那些東西——藝伎,櫻桃樹,游動的鯉魚,廟宇——主要為了運出去讓外國人看著有‘日本味’。”[10]他有強烈的民族責任心,懺悔自己的過去作品中的軍國主義宣傳:“我承認我做的許多事情對我們民族極其有害,我承認在那些給人民帶來數不清的痛苦的人當中,也有我一份子。”[10]
就作家本人而言,雖然他以英國人身份觀察日本社會,但他與日本民族文化始終聯系在一起。即使在英國生活,日語一直是家庭交流語言,父母向他講述家鄉長崎二戰中的大轟炸及戰后重建的故事,不僅有助于作家創作素材的積累,而且也使其思想帶上日本民族文化的痕跡。在一次訪談中他曾說:“盡管他說英語時不像一個外國人,但回家和父母呆上幾日就能用一種日本的方式思考。”[11]日本民族文化元素時常滲透在其作品中。恥感文化、“物哀”“風雅”等日本民族文化意象等散落在其國際題材小說中。“石黑一雄本能地使我們微妙地感受到他的作品是在熟練地與優雅地進行日本畫的素描……要求我們通過類比理解日本人在談論問題時的禮貌對話方式。”[12]可以說,無論是作家的生活還是創作實踐,日本文化元素始終伴隨著他。這正是作家堅守母國文化的自覺。
其次,當代技術社會,發揮倫理對科技的約束與規范作用,才能確保科技發展的倫理秩序。人們只有在倫理價值的指引下進行科技實踐,才能建構公正的科技倫理生態。石黑一雄對當代科技發展中倫理困境提出警訊:“我們真的掌控了科技嗎?如果今天科技能夠攻克了癌癥和其他致命的疾病,那么代價就是我們和社會不得不剝奪另一群人的利益,是嗎?這些都是聽起來讓人感覺不舒服的問題,每當想起這些問題,我對答案并不樂觀。我認為,某種程度上,我們已經生活在那樣的世界里了。”[13]
《別讓我走》中,生物科技進步的結果是以犧牲克隆人的生存權為代價,滿足正常人類的醫療器官移植需求。然而克隆人也是有人性的生命。他們的命運掌控在非人性化的技術體制中,以犧牲克隆人這個群體的生命為代價實現技術操控者的功利追求。克隆人的自由與生存權被不公正的科技體制無情地剝奪。石黑一雄批判非人性化的技術體制時,也流露出重構已經失落的倫理秩序的愿望:即關懷他人與抵制不公正的技術體制。凱茜承擔監護人的角色給予克隆人更多情感慰藉。“我知道什么時候該和他們待在一起安慰他們,什么時候又該讓他們自己待著;什么時候要聽他們一吐為快,什么時候又只需聳聳肩,告訴他們趕快振作起來。”[6]歌曲“別讓我走”表達克隆人渴望一個充滿關愛的人性化世界。對于不公正的科技體制的忍耐與順從是一種錯誤的倫理選擇。湯米藐視技術體制,“他非常憤怒、嚎叫著、揮舞著拳頭,踢著腿腳”[6]。與生命操縱進行抗爭是對非人道暴力的強力抵制,雖然其力量弱小,但畢竟發出了反抗的聲音。失去了倫理約束力的工具理性使人類陷入了艱難的倫理處境,而倫理關懷,構建公正的科技體制才是正確的倫理責任擔當,才有希望重構合理的倫理秩序。
再次,對于身處他者文化與本土文化沖突中的人而言,跨文化對話是建構文化身份的現實選擇。在身份建構中,石黑一雄刻意淡化文化異質性。他在與日本作家大健江三郎談話中顯露他對身份認同的看法:“我既不是一個非常英國化的英國人,也不是一個非常日本化的日本人。我沒有明確的角色,沒有一個社會或國家可供我書寫,沒有人的歷史看起來是我的歷史。我認為這有必要使我采取一種國際化的方式寫作。”[12]在作品中,他倡導文化包容與東西方文化對話。《長日留痕》中的男管家史蒂文斯內斂、忠誠、追求體面與尊嚴的人物形象匯聚了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與英國的紳士傳統。《群山淡影》中,悅子尊重小女兒的西方文化認同與價值選擇,但同時又不忘自身的民族文化身份。在孤寂的異域他鄉,她通過回憶往事建構日本文化身份,尋找可以停靠的精神港灣,在精神困境中獲得心靈的慰藉。
跨文化對話中的身份認同必須抵制文化保守主義,以開放性思維批判性地看待異域文化。《浮世畫家》中,小野是一個恪守日本民族傳統的藝術家,他反思二戰時期軍國主義給國民帶來的歷史災難,深感內疚,理解日本戰后一代年輕人的價值選擇,并對他們寄予重建戰后日本的重任。小野的進步就在于他的文化立場轉變[14]。他批判了日本狂熱的民族主義、冷漠無情的武士道理念、僵化的政治體制,接受戰后日本文化的美國化改造。而對于戰后變化了的現實,他不再自我欺騙地沉迷于虛幻的懷舊,而是坦然地面對,承認美國文化對于戰后日本經濟復蘇的貢獻。但石黑一雄筆下的西方文化并非十全十美。《群山淡影》中,日本的美國式民主選舉亂像破壞了日本傳統家庭的和諧。因此,作家有意提醒讀者,人們在跨文化對話中應批判性地認識民族文化與異域文化,積極應對本土文化與他者文化的沖突,進而建構適宜的文化身份。
作為一個兼具東西方文化背景的小說家,石黑一雄超越日本民族與英格蘭民族的文化意識,嘗試一種反映人類普遍生存經驗與人性的國際化寫作模式。借助這一小說范式,石黑一雄嚴肅審視當代世界人類的文化處境,并探索了可能的困境救贖之道。因此石黑一雄的國際化寫作,展現了他的文化價值取向,人文意蘊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