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志偉

摘要:網絡社會的到來加重了網絡謠言治理的難度。研究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網絡謠言的雙重認知,可以把握網絡謠言生成與傳播的內在差異性,為網絡謠言治理提供科學基礎與指導方案。以新冠疫情期間的網絡謠言傳播為例,通過案例分析法考查網絡謠言真實性與虛假性的生成過程,對場景事件、信息技術與行動主體的內在邏輯進行研究,并對每個層面的構成要素做出分析。未來為避免網絡謠言認知偏離及辟謠失靈,在把握網絡謠言分化的內在邏輯與構成要素的基礎上,從制度構建、信息公開、公共利益判定與主體間協同層面提出應對網絡謠言分化治理的具體策略,并在自由與管制之間,對網絡謠言治理的底線做出探討。
關鍵詞: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網絡謠言;雙重認知;內在邏輯;分化治理
中圖分類號:C913.7;D63;G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20)06-0069-11
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技術引發的革命浪潮正在重塑著現有的社會形態與組織關系,改變傳統公共領域的生態范式。因信息傳播空間的虛似化、流變性及技術化,新媒體與網絡平臺得到了迅速發展,恰好促進了網絡謠言的滋生與傳播,影響網絡空間的社會秩序。在重大公共衛生事件的社會情境中,網絡謠言給原本復雜的疫情治理帶來了更大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在很大程度上與網絡謠言內在價值與認知差異性存在關聯,正確把握這種內在的差異性對于重大疫情的防控具有積極價值。
一 網絡謠言:技術賦權下話語再造的雙重性
長期以來,謠言一直伴隨在人類社會發展的全過程,它處在特定的社會情境中,并因社會情境的不斷變遷有所不同,是一種“沒有得到證實的解釋行為”“缺少可靠來源的信息溝通”。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社會體制的改革與經濟模式的改變,初處探索期的社會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制度不完善、理念滯后的情況,各種社會矛盾、突發性的群體性事件不斷發生,為謠言滋生與傳播提供了環境。正如勒莫所認為的那樣“謠言本質上是對失衡或者社會不安處境的一種客觀反應”,社會發展、經濟改革、重大疫情、特定災害等領域的網絡謠言不斷涌現。謠言之所以傳播主要取決于事件主題對造謠者的重要性與事實要素被掩蓋。美國著名心理學家奧爾波特認為,重要性與模糊性是謠言的基本要件,兩者缺一不可,并以此提出謠言產生的公式是:謠言=(事件的)重要性×(事件的)模糊性,但這種劃分忽視了個體層面的心理因素,如焦慮、不確定性、強調結果。謠言具有很強的流變性,會隨著傳播者與傳播介質的不同而產生變化。隨著網絡社會的來臨,信息技術促使傳統媒介下的單向度傳播模式走向一種雙向互連甚至多向聯動的模式,所有的個體、組織都被整合在網絡節點中,這恰好為謠言的滋生與傳播創造了更加有利的條件。網絡謠言不同于傳統謠言,網絡新媒介的傳播力更強,輿情的影響更容易出現群體極化,其零成本轉發機制與信息檢索機制讓謠言的獲取與傳播更容易,而網絡信息的高度虛似性與隱蔽性提升了謠言的辨識成本,同時也會受到網絡技術結構與謠言擴散速率的影響。
但無論是謠言還是網絡謠言,兩者本身就蘊含著真實與虛假的雙重性,這極大地增強了這種話語形態的復雜性。在信息技術賦權之下,謠言與網絡空間的虛假性、不確性相結合,很容易引發“真相淹沒”。以此導致學術研究中更加注重謠言虛假性的研究,如認為網絡謠言對政治安全提出挑戰、產生自我強化,引發社會恐慌或對政府公信力危機、降低社會信任水平等。盡管如此,學者對謠言蘊含的真實性因素的討論仍然沒有停止。如有學者認為網絡謠言是對特定事件的一種反應,本身具有“真實”的一面,它是客觀真實、媒介真實、主觀直實于一體的遞延偏差,在特定的利益博弈下,信息流通的真實性比較模糊是真實被淹沒的主要因素,而卡普費雷也指出“謠言之所以具有不確定性,引發論證尷尬是因其蘊含著真實性”。可以說,網絡謠言的真實性與虛假性是正確理解其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的重要維度。
然則,反觀現有的研究現狀可以看出,目前關于網絡謠言雙重認知的研究還比較分散,缺少在同一性中尋找差異性的分析視角,特別是對于網絡謠言的真實性與虛假性的生成邏輯與治理機制研究仍然不足,而這恰好是把握網絡謠言傳播規律,認識謠言復雜性的關鍵,對及時識別網絡謠言,合理回應,避免辟謠失靈具有積極作用。基于此,本文以新冠疫情為例,通過案例分析法研究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網絡謠言的雙重認知與治理機制,材料涉及到政策文件、新聞報道、音頻視頻等方面。同時,為了全面呈現新冠疫情中網絡謠言的傳播與流變,筆者十分注重網絡謠言的縱向發展,以期通過考察較長時期內網絡謠言認知的差異性,為較好地掌握網絡謠言的不確性與復雜性規律提供啟示。
二 虛無的謊言與遲到的真相: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網絡謠言的雙重認知
2019年12月初武漢發現了不明原因的重癥肺炎事件,后經過不斷論證、確診認為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隨著疫情的不斷發展,武漢市宣傳封城、多地區相繼出現確認病例。一時間關于新冠疫情的網絡討論不斷增多,各種網絡謠言也隨之泛起。其中,討論程度最為激烈,影響范圍最廣的即屬武漢市中心醫院李文亮被界定為網絡謠言傳播者,但最終被感染去世一事。本文就該事件的興起與社會影響研究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網絡謠言的雙重認知。
(一)虛無的謊言:事件興起階段的價值定性
與一般衛生事件相比,重大疫情下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具有破壞性大、不可預見性、資源投入量大、社會輿論關注度更高的特點,更容易引發社會關注,需要建立及時預警與響應機制。從2019年12月初開始武漢陸續發現了不明原因的重癥肺炎患者,因感染人數持續增多,作為在醫院工作第一線的李文亮首先覺察到事件的嚴重性,于12月30日在同學群中發布信息稱:“華南水果海鮮市場確診了7例SARS,在我們醫院急診科隔離”,提醒同行醫生與家人注意防范。隨后,李文亮還在群里發了一份寫有檢出高置信度陽性指標SARS冠狀病毒陽性的臨床病原體篩查結果和患者胸部CT與病毒分裂的消息。鑒于事件的嚴重性,這個有關生命攸關的預警隨之傳了出去,此事成為李文亮事件的行動起點。
任何一事件的形成都處于特定的社會情境中,官方態度與社會情境的變化會直接影響到事件的發展與定性。12月31日,武漢市衛健委印發的《關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緊急通知》也在網絡上流傳,強調“未經授權任何單位,個人不得擅自對外發布救治信息”。同時,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抵達武漢,正式介入檢查核實。2020年1月3日李文亮被所在轄區派出所傳喚簽署訓誡書,“平安武漢”也發布了主題為“8名散布謠言者被依法查處”,報道稱李文亮即在其中。至此,李文亮面向特定群體的疫情預警行為被定性為不實言論。
在李文亮發出預警到被定性為不實網絡謠言的過程中,有三個層面的基本要素,即網絡傳播、疫情發展、執法機關的態度。其中,網絡傳播即是李文亮的言論是通過以微信為代表的現代信息媒介進行傳播的,可以通過復制式蔓延、轉化式蔓延與復合式蔓延帶來更大的影響力,更容易獲得社會關注。疫情發展即是在當時的社會處境下,相關權威醫療機構還沒有明確把握病毒傳播途徑與傳播機理,國家衛健委專家組的調查還沒有結束,缺少對疫情的權威性判定。在此種情境下李文亮當時的預警被看作是非專業的、非權威的。如果說病毒尚不明確是影響預警行為的社會環境,那么公安機關的介入則是判定預警行為的決定性力量。在疫情尚不明確的情況下,李文亮的網絡預警是一種影響社會穩定,引發公眾恐慌的越軌行為,而維持社會秩序,防止因不確定性信息的散布引發新的社會混亂則是公安機關的具體職責,也是網絡謠言治理的客觀要求,是一種維穩導向的行政邏輯,具有很強的行政合法性與政治合法性。
(二)遲到的真相:事件發展下的“辟謠失靈”
網絡謠言是在假相與真相之間、信息傳播力與辟謠能動力間形成的一種認知鴻溝,當這種認知鴻溝越大時謠言就越容易產生,認知的差異性很容易受社會情境的影響,在判定觀念與行為時形成差異。但網絡謠言也是對現實情境的一種回應,并不會隨著話語性質的定性而發生變化,最終會在實現中得到驗證。在被警方定性訓誡之后,李文亮繼續在崗位上工作。直到1月10日,他因接收一名新冠肺炎的病人后被感染,2月1日第三次核酸檢測為陽性。李文亮也隨之證實,“今天核酸檢測結果陽性,塵埃落定,終于確診了”。從李文亮被訓誡到感染入院再到最終確診,直接反映出其在微信群中預警內容的真實性。
從當時疫情發展的社會情境來看,自鐘南山院士明確表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會人傳人之后,社會開始廣泛認識到事件的危害性。隨后,因確診人數不斷增加,武漢市宣布“封城”,全面進入戰時狀態。至此,有關李文亮在微信群中的預警又再一次得到了證實。2月7日李文亮去世,一時間社會對李文亮事件的討論長時間占據熱搜榜首。鑒于事件的影響程度,國家監委調查組抵達武漢,對李文亮被訓誡一事展開調查,并于3月19日發布最新調查結果,認為武漢中同路派出所對李文亮出具的訓誡書不當,執行程序不規范。隨后,武漢市公安局撤銷訓誡書,并就錯誤向當事人家屬鄭重道歉。關于李文亮的謠言定性隨之得到更改。
網絡話語是對特定社會情境的能動性反應,在實事話語與虛假話語之間發生作用,外界力量的影響容易使兩種話語的價值定性發生變化,過早地將網絡話語定性為網絡謠言,稍有不慎即可引發“辟謠失靈”。李文亮事件的反轉恰好說明網絡信息識別與治理的復雜性與流變性,一方面要立足于事件發展,考察網絡話語的證據是否充分,這是判定網絡話語性質的關鍵;另一方面要關注社會情境,注重公眾的態度與社會影響力。在發展視角下前文提及的網絡傳播、疫情發展、執法機關的態度都會隨之發生改變,階段性認知會有差異。正如有學者指出“有些信息即使政府部門沒有公開或者辟謠其本身也經不起論證,而有的謠言則不都是虛假,也有可能是有事實依據的”。在互聯網傳播場景下,網絡謠言的真實性是客觀存在的,謠言治理是有限的,也需要因時因地做出調整。國家承擔著網絡信息“首要定性者”的角色,中央調查組對李文亮事件的調查結果是對此前被定性為網絡謠言的回應,體現著對事實證據的尊重與民眾言論自由權的保障,是一種保障民權,還信于民的社會性邏輯,以此獲得了廣泛的社會認可。正是在此邏輯下,李文亮被湖北省人民政府列為首批抗擊新冠疫情的“烈士”,充分肯定了他早期的預警行為與貢獻,對于保障公眾言論自由,發揮其在重大公共衛生事件應對與社會治理中的積極作用具有很好的價值導向,體現著網絡謠言分化治理的行動策略。
三 重大疫情中網絡謠言分化的內在邏輯
傳統謠言與現代信息技術的結合讓網絡謠言流變性、復雜性與不確定性程度得以加強,其治理行為是一種傳謠者與辟謠者之間話語權的博弈。但無論是傳謠行為還是辟謠行為兩者都是基于特定社會情境與技術媒介以達到其目的。在李文亮事件中,李文亮在信息平臺上發布預警之后被看作是傳謠者,具有公權力的公安機關是辟謠者,但隨著社會情境的變化,公安機關對預警信息的定性做出更改。要正確理解此種網絡謠言分化的內在邏輯可以從場景事件、信息技術、行動主體三個層面做出具體分析。其內在的邏輯關系如下所示:
(一)場景事件層面
網絡謠言具有雙重性,一方面謠言的興起是對社會現實的一種反應,蘊含著事實性的價值基礎;另一方面謠言是一種過度放大社會現實的認知形式,有脫離基本事實的價值傾向。兩種不同性質的觀點都是對網絡謠言發生的社會情境與引發事件的現實認識,需要首先做出明確。就網絡謠言發生的社會情境而言,它的生成不僅需要焦點議題、時間、地點、公眾的社會心態等這些柔性形態的融入,也離不開網絡技術、主體參與等硬性條件的支持,任何一方的缺少都很難形成網絡謠言。李文亮早前預警之所以引發社會廣泛關注,因其行為正處在社會公眾對新冠早期的流行癥狀影響不確定,但卻期待可以獲得比較明確的認知時期,全社會都處于對此種癥狀的大討論中,而李文亮在微信群中的預警行為恰好滿足了社會公眾對新冠認知的好奇心,且李文亮提供的預警信息具有很高的事實價值。在信息技術平臺發布后,因網絡傳播速度的快捷性,一時間得到了社會各方面的關注,公安機關的介入、國務院調查組的論證與表彰都體現出網絡謠言的復雜性,而雙重認知行為產生的直接動因恰好是因這種復雜性增加了不同主體認識網絡謠言的成本,干擾了對現實的正確判斷。正是基于社會情境的復雜性,多個組成要件在特定條件下都會受到影響,以此發生變化,具有很強的多變性。李文亮起初的預警信息只是發布在特定的微信群,直接受眾是以往的同班同學,但因社會公眾對疫情信息的關注度高,此預警信息被轉發、再加I,受眾群體向普通大眾擴展,引發信息真實性與虛假性發生流轉,導致信息結構失衡。這直接影響到了事件性質的改變。
在考慮社會情境性因素時,還需立足于引發事件本身的證據充足性、社會關注度。證據充足性是判定預警信息性質的重要維度。李文亮事件中的證據主要有自身提供的臨床證據與社會證據兩方面。起初李文亮提供的臨床診斷與CT圖像即是對疫情判定性質的有力證據,專業性很強,但因疫情發展的不確定性與權威性認證的缺失,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下被看作是網絡謠言。其后,隨著感染人數的增加與專家的認證,感染事實為李文亮早期的預警提供了現實證據。在當時的社會情境下,這些證據的顯示直接反映出李文亮早期的預警是對客觀事實的反應,雙重證據為之后國家檢查機構調查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是國家機構對證據科學性的回應。網絡謠言具有傳染性,社會關注度的不斷提升很容易形成群體極化,引發群體性不滿。李文亮早期的預警則被看作是有效減緩疫情的重要方式,但在疫情初期這種預警沒有得到社會與權威機關的重視,甚至當李文亮被公安機關定性為網絡謠言的傳播者時,仍然沒有引發社會廣泛關注,直至感染人數不斷攀升,社會與權威機關才意識到當初李文亮預警信息的前瞻性,政府開始審視李文亮早期預警行為的正確性。因此,引發事件的證據充足性與社會關注度則會直接影響到網絡謠言性質的認知程度。
(二)信息技術層面
網絡謠言之所以比依靠傳統紙媒傳播有更大的破壞性與影響程度,是因為現代信息技術改變了傳統謠言的組織結構,使謠言的話語形態與傳播方式發生了變化。網絡信息的生成是對現實社會情境的一種主觀反映,承載著社會情境本身的價值。正因如此,網絡信息常常同時具有真實性與虛假性。真實性是因網絡信息基于特定的社會事件所形成的,具有一定的客觀性,承載著某種社會功能。虛假性則指因網絡信息對社會事實的依據或信息來源的把握不準確,主觀性的信息加工很容易偏離現實。李文亮在微信群中發出預警,這一行為的形成是建立在事實材料上,是對疫情在社會中擴展的能動性反應。但因這些事實材料尚未得到充分的解釋,所形成的感染病例還沒有得到臨床認可與論證,可能具有虛假性的因素,公安機關以此做出網絡謠言定性具有一定的情境合理性。同時,網絡信息在實事依據沒有明確時即形成一種價值判斷的超前性,而這很容易滿足社會公眾對事件真實性探尋的心理,是一種先入為主的“首因效應”,形成個體與組織以后對事件的認識的“第一印象”,形成加速信息的傳播速度,帶動了李文亮事件的關注度,使決策機構在及時性與有效性間產生決策困境。
隨著網絡社會的發展,網絡化的信息傳播與媒介功能日益突現。在當下,之所以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謠言的制造者、傳播者與受害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網絡化的傳播媒介改變了信息傳播的組織結構與存在方式,信息傳導機制呈現出信息化與技術化的特征。在中國現有網絡情境下,自2005年博客出現以后,基本上形成了以微博為代表的社交平臺、以抖音為代表的直播平臺、以淘寶為代表的商業平臺、以科技論壇為代表生活服務平臺、以喜馬拉雅為代表的有聲平臺,傳播媒介平臺化也已成為當前網絡謠言傳播的重要方式。謠言在網絡傳導載體的助力下,以此呈現出“圈層式”或“放射式”擴散。李文亮在微信群中發布預警信息的行為之所以在短時間內被傳播,受到公安機關關注,離不開現代網絡傳播媒介的支撐,是技術賦權下的網絡話語結構的變化。這也從側面反映出相比傳統傳播媒體,借助網絡媒介的信息自我審核機制相對較弱,更容易發布相關信息,傳播影響范圍會更加廣泛,也更容易所大眾所熟知。
(三)行動主體層面
行動主體是網絡謠言被傳播、被關注的重要因素,是網絡謠言分化的主觀性動因。就發布者而言,每個發布者都具有特定的目性。從以往網絡謠言發布者的動機考察看,發布者的動因主要有以下幾點,其一,向社會發出預警,提醒社會公眾關注某社會現象,以解決社會問題或維護特定群體利益;其二,追求特定政治利益,借助社會公眾的認知與力量,形成強大的社會壓力,以獲取特定的政治利益。其三,報復性或打擊性行為,通過散布不實謠言達到對某特定對象或群體的報復與打擊;其四,進行自我表現,利用公眾的好奇心,以制造網絡謠言的形式獲得更多的社會關注。同時,也要看到真理與謬誤有著同樣的傳播方式,為了達到目的,一些變革性的信息或因群眾接收度影響而會在有限的范圍傳播,在某些情境下,發布者對謠言的傳播對象具有選擇性,而這種選擇性則是對謠言傳播效度的一種維護。綜觀李文亮事件的發展,起初的李文亮散布關于新冠疫情的信息從根本上講是出于維護公眾利益,防止公眾被感染的目的,正因如此,李文亮在微信群中的提醒被外界稱為是疫情的“吹哨人”。但因早期疫情癥狀不明確與權威機構對其定性尚未明確,李文亮選擇在微信同學群發布預警信息,這既是出于提高信息被認可、增強辨識度的考量,也是在不確性的社會情境下防止信息失真后被傳播的一種理性選擇。
在網絡謠言傳播過程中,受眾群體對網絡信息的認知與接受是有差異性的,會出現不同版本的、不同形式的網絡謠言,引發謠言變異。美國學者克拉帕在研究網絡謠言時也指出受眾對網絡信息的使用是有選擇性的,一方面因理性價值判斷不同,另一方面受眾者的年齡、經歷與立場不同,也會影響傳播信息的選擇。同時,也要看到網絡謠言具有很強的傳染性,很容易產生從眾心理,將一些想法相似的人聚在一起,達成共識,他們得出的結論或產生的行為會比之前更加極端,形成群體極化,降低受眾群體主動辟謠的意愿與社會信任水平。李文亮首次向外界發布新冠疫情的預警之后,起初的受眾群體是其受過專業醫學教育的大學同學,這些受眾者成為首批預警信息的接受者。但注意的是,即使是具有專業性背景的醫務同行也會受到預警信息的影響,個人在群體極化中容易失去理性,思想情感易受其他人暗示。既使李文亮在微信群里提醒在群人員不要外傳,但這些首批的接受者還是將信息外傳,以致出現二批、三批甚至更多的網絡謠言受眾群體,在此過程中形成謠言變異,再次擴大了網絡謠言的社會影響力與復雜性。
當未經證實的網絡信息在社會上廣泛傳播,且這些信息可以產生足夠的社會影響力,沖擊現有社會秩序時,辟謠的直接管理者就會介入,這也是公安機關對李文亮發布訓誡的直接動因。但因網絡謠言傳播的多渠道、多形式、復雜性,政府部門會采取分類治理的方式進行。就我國目前的謠言治理方式而言,政府會對網絡信息本身的真偽做出澄清,而將其定性為網絡謠言的行為即是表達態度的一種方式。對于正在傳播的網絡謠言,政府一方面會對發布者以訓誡、警告等方式懲戒,防止發布者肆意發布其他形式的不實言論;另一方面政府特別重視網絡信息傳播平臺的管理,通過明確網絡謠言的平臺管理準則,加強對傳播媒介的監督,以阻止網絡謠言的傳播。這種平臺式管理的方式被日常化之后也往往成為政府治理網絡謠言的重要手段,既可以起到預防網絡謠言的作用,也能讓網絡平臺承擔起監管網絡謠言的職責。而政府部門在勸阻社會公眾不傳謠、不信謠的同時,也會通過動員基層組織和借助專家解讀等形式,讓社會公眾提高理性認識,防止群體極化與從眾行為的產生。李文亮事件中,專家調查組、研究所、社會媒體的語話對社會公眾具有很強的影響力,成為公眾判定網絡信息真偽的重要標準。此前公安機關對李文亮進行訓誡后,隨著感染人數的增加與疫情臨床表現的逐步明確,讓社會公眾認識到了李文亮首次在微信群中發布的預警信息是對疫情的一種正確、及時的反應,一時間對李文亮事件的關注與討論進一步增強,引發政府信任危機。
四 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網絡謠言分化的治理
李文亮事件反映出網絡謠言具有虛假性與真實性的雙重屬性,且隨著其屬性結構與社會情境的變化兩者會發生轉化。為了提升網絡謠言的治理效度,需要在把握場景事件、信息技術、行動主體的基礎上從以下幾個方面做出治理優化。
(一)建立重大事件“吹哨人”制度,合理回應吹哨人訴求
任何網絡謠言都是對社會情境的反應,蘊含著真實性與虛假性信息,在對信息的真實性沒有考察清楚之前,需要謹慎地對其定性。李文亮被外界稱為疫情“吹俏人”,是因他是第一個體制內工作人員向社會發出預警,隨后因其沒有受到良好的保護被社會關注。鑒于李文亮事件的社會影響力與網絡謠言治理的復雜性,建議我國積極建立重大事件“吹哨人”(whistleblower)制度。“吹哨人”即是通過告密者、內部舉報人揭發舉報違法違規線索,其最早源于美國。當下社會分工日益精細,重大事件發生日益復雜,這種情況下單純依靠政府自上而下開展調查與審計,越來越難見成效,在以后的工作中,一方面要鼓勵更多的“吹哨人”參與到重大事件預警與監督中,另一方面要做好對“吹哨人”的保護。就前者而言,不僅要立足于“吹哨人”制度的建立,完善舉報的立法、舉報渠道、調查跟進的配套措施、反饋情況等,而且要對吹哨人進行激勵與救濟,包括精神層面與物質獎勵,做好吹哨人權利受損的補救工作。就后者而言,要保護好吹哨人及家屬,確保吹哨人免遭被吹哨人報復,這是吹哨人制度能否順利執行的關鍵,因為健全的吹哨人保護制度利于保障公民的監護權與知情權、維護社會公共安全與利益,加強政府監管與透明度。
同時,還要注重“吹哨人”的回應,對“吹哨人”提出的舉報或預警行為要及時、有效地跟進,避免因調查不清晰而損害“吹哨人”權利。現實中很多網絡謠言的泛起是因為當事人的訴求沒有得到及時回應,致使傳播者陷入悲憤引發惡意傳播事件,而這也是李文亮事件獲得國內外媒體關注的重點。一套良好的、行之有效的重大事件“吹哨人”保護制度可以在全社會內形成一種關注社會公共利益與公共精神的氛圍,每個“吹哨人”可以明確自己的權利與責任關系,且吹哨后可以獲得相關部門的跟進與道義層面的獎勵。
(二)完善信息發布渠道與機制,打造全過程現代信息技術鏈
網絡謠言的滋生是因事件的事實依據不清晰,現有信息無法還原事件本身而引發,在真實性與模糊性間產生信息鴻溝。在李文亮事件中,公安機關辟謠失靈的根本原因是因網絡謠言的信息傳播力大于辟謠信息傳播力,導致信息功能性與網絡技術性的雙重失靈。可以說,明確網絡信息發布的渠道與機制,讓真實、權威信息可以及時傳送到社會公眾,維護社會公眾對事件的知情權與監督權,消除社會公眾的疑惑心理,避免當社會公眾的正當性需求得不到滿足而引發猜疑既是網絡謠言治理的基礎,也是防止網絡謠言認知分化的重要條件。實際的網絡謠言治理要立足于社會公眾,不斷完善公眾參與社會治理的渠道、方式,針對不同群體的差異性需求設計不同的參與方案,健全相關法律、制度文本,打通社會公眾自下而上的參與渠道,確保信息獲得的權威性。同時,要明確重大疫情中信息發布機制,從網絡謠言產生前的監測、傳播過程中的阻斷、終結后的問責都要制定明確的規范標準,必要時出臺專門性的《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下信息披露意見》,將信息診斷、信息發布、處理過程、責任主體、獎懲事項做出詳細解釋。以事實證據為本,政府部門要注重信息話語權的搶奪,建立信息發布的梯度機制,根據信息內容、緊迫性、發布級別進行確定。
當網絡謠言的信息傳播力大于事件真實性的知曉率時,受“沉默的螺旋”效應的影響,那些可以真實地還原事實真相,與謠言傳播相反的觀點會被淹沒在大量的虛擬信息中,導致謠言進一步變異、分化。為此,要充分發揮現代信息技術在網絡謠言治理中的積極作用,重點加強區塊鏈技術的應用。利用區塊鏈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可追溯的特性,將區塊鏈技術作為疫情管理的底層技術架構,引入“數據輸入系統”“Gossip傳播協議”“數字驗證機制”為核心的區塊鏈傳播機制,明確信息發布源頭、基礎要件、傳播路徑、受眾群體,減少對網絡謠言的誤判,有助于提升政府發布信息的整體公信力。
(三)以公共利益區分評判網絡謠言,注重專業人員的群體意見
網絡謠言的治理需要在明確何為網絡謠言的基礎上采取針對性措施,這就涉及到網絡謠言的評判標準。網絡謠言的評判標準需要采取動態性、綜合性的指標進行衡量,稍有不慎即可定性偏離,引發治理失效或辟謠失靈。李文亮事件經歷了網絡謠言的定性到網絡謠言的糾正,體現出現有網絡謠言評判標準存在一定問題。在筆者看來,評判網絡謠言的首要標準是考察某一網絡話語是否出于公共利益的考量。公共利益是與私人利益相對應的,重大疫情場域下的公共利益是化解利益沖突的理念先導,要充分考慮到事件涉及到的對象是誰、事件的影響程度、事件證據的充分性、事件處理的及時性四個層面,其中事件證據的充分性是關鍵。若某一重大疫情的對象很明確、事件影響程度也較大、事件處理及時,但事件證據不清晰,則該事件不宜過早定性為網絡謠言。正如卡普費雷所言:“控制謠言的神奇秘方是沒有的,只有對情況有了確切肯定的了解,才能做出診斷,提供建議。”為提升評判標準的科學性,需要注重專業人員的群體性意見,盡管網絡社會加強了不同領域的協作,但不同領域間的專業鴻溝仍然存在,需要在界定網絡謠言標準時聽取與之相對應的專業性意見,準確評判事件證據的充分性、事件的影響性程度。
為了更好地體現出網絡謠言評判標準的公共性,也要在“公共人物”理論下聽取社會影響力大的黨政官員、文藝明星、企業家、教育家的意見,尋找公共利益最大化。在“公共人物”理論看來群體自由是與公共利益保持平衡的,且公共利益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優先性。這主要源于傳統的自由哲學認為開放、自由的政治環境可以促進社會自治、民主及對真相的發現。但對于公共人物的重視程度仍要做出區分,對于那些與公共利益相關的公共人物需要在把握語話動機的基礎上,采取實際惡意原則判定實際存在的網絡話語是否構成網絡謠言。這樣,即可以實現網絡謠言標準的科學認證,也有助于對公共言論的保護。
(四)促進多主體參與、協同,明確主體間權責利關系
網絡謠言是技術賦權下話語形態的異化,通過主體間傳播最終影響于人,作為網絡話語主體的信息人成為網絡謠言治理的直接對象,而治理效果的集中體現在信息人不信謠、不傳謠。因其具有真實性與虛假性雙重性價值,治理的重點之一就是防止將真實性話語定性為虛假性,損害信息人的合法權益。重大疫情下的網絡謠言治理具有很強的復雜性與流變性,要及時對信息人提出的網絡話語做出真實性論述,積極構建官方網絡話語體系,提高政府處理網絡謠言的能力,及時披露真實信息,防止網絡話語權失衡引發辟謠失靈與突發性群體事件。但網絡謠言的生成與傳播是多方參與的結果,其治理仍然需要精準把握到不同傳謠者的需求,做好真實性論證、資源共享、制度保障。利用網絡“去中心化”優勢,動員多主體參與,重視市場與社會力量融合,甚至有學者認為在網絡謠言治理中市場機制起基礎性作用,政府規制應該在市場機制失靈時介入。且從國際謠言治理經驗來看,社會組織在其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如日本建立行業自律式的謠言治理方式,重大疫情發生后政府會責成網絡管理協會、聯盟團體在負責報道時也要承接起消除謠言的措施。網絡社團作為與網絡謠言一同生成于現代信息技術的組織,可以充分發揮其在專業性、持久性、客觀性中的優勢,通過與政府的項目合作、邀請協作、職能轉移與委托授權的方式進行協同合作。社會公眾不僅要通過理性認知提高自身辨識網絡謠言與網絡信息的能力,更要注重責任意識與自律意識的培養,避免從眾跟風。
在動員多主體參與的基礎上,要積極構建以政府、企業、社會組織、公眾等相關主體為核心的協同治理結構,根據不同主體的組織優勢將其納入到重大公共衛生事件應急管理體系,明確各個主體在其中的權利、責任、利益訴求。特別是在明確權責利的基礎上建立主體間議事協調與溝通服務機制,強化主體間監督與獎罰機制,跨專業協同機制,積極推進主體間合作。
五 結論
網絡化的信息傳播已經成為影響社會交往與生活形態的重要方式。網絡謠言是技術賦權下的一種話語形態,蘊含著真實性與虛假性的雙重認知,且隨著社會情境的不同而不斷發生流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發辟謠失靈,引發新的治理困境。網絡謠言治理需要在及時評判信息的真實性與虛假性的基礎上做出針對性回應。第一,網絡謠言的雙重認知除了要考慮網絡信息、發布者動機、傳播媒體、受眾群體這些屬性因素之外,還要考慮社會、政治環境和事件發展等因素,以及與個人情感的重要性、感受性融入其中。第二,防止網絡謠言治理失靈的關鍵是根據事實依據的充分性及時調整治理策略。網絡謠言的流變性很強,隨著事件的發展網絡謠言的性質也會發生變化,辟謠機構要因時、因地調整治理策略。第三,網絡謠言的雙重認知治理是一個系統性的過程,重視源頭治理與技術治理的積極作用,要防止治理時的“一言獨大”,促進多主體間的協同參與。
但同時,也要認識到網絡謠言是公民自由發表言論的一種話語形式,在治理過程中要防止對公民自由言論權的過分規制。此前已有學者認為現有的行政規制存在網絡謠言打擊范圍過大,規制方式的合法性存疑。李文亮事件的發展從側面反映出在自由與管制之間,網絡謠言治理的底線在何方的問題。對于該問題的討論,筆者認為一方面要判定其言論是否有違客觀事實,符合客觀事實的網絡言論應該受到保護與重視,反之需要做出持續性跟進調查,及時識別那些為滿足個人私利的虛假信息。另一方面還需評判其言論是疏忽還是蓄意所致,有些網絡謠言的滋生可能因其發布者疏忽所引起的,既要客觀允許此類話語的存在,也要加強治理,防止帶來更大的社會沖擊。在對網絡謠言進行治理時,除了要考慮事件發生的依據、重要性、影響力等因素,還要重視社會情境的變化,體制環境的約束,形塑綜合性、動態性的治理體系。
【責任編輯 龔桂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