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冷的天,鹿驚麗竟然又來扯我的被子。我裹得緊,她扯得急,刺啦一聲,被子就碎成了一堆蝴蝶,轟隆隆擠滿了整個房間。我坐起來才看見房間仍是黑暗空蕩的,身邊發出細微鼾聲的是六歲的兒子。說好自己睡,他半夜又爬上了我的床。我拉開窗簾,水泥攪拌車正在高架引橋上緩慢攀爬,轟隆聲從那里奔涌過來,與剛才蝶群崩散的聲音極其相似。報紙上說,這座橋將在9月30號通車,他們只好在深夜趕工,準點把我叫醒。
我摸進廚房,那里有我睡前準備的一杯酒。九都大曲,五十二度,三兩三的玻璃杯,能保證一條壯漢十分鐘后再次入睡。罐子里常年存著椒鹽花生,摸幾顆丟在嘴里,三五下就嚼得滿嘴焦香。喉頭已有渴意,正是喝酒的好時候。我已經喝下一半,還需另一半解渴。
手機偏偏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我丟掉杯子奔向臥室,路過餐廳時踢到了桌子腿,疼痛從腳趾跳上了太陽穴。即便如此,還是晚了,兒子坐在黑暗里,揉著眼問幾點,瘦窄的肩膀讓人心疼。我摁滅手機,重新把他放進毯子里,還早,你安心睡。他翻了個身,呼吸變得細碎悠長。手機再次亮起,這一次我已經把它靜了音,震動和閃光讓房間變得狂躁。我走出臥室,拉上木門,又走進衛生間,關上玻璃門,手機還在兜里狂躁地跳動。好在它已經遠離了兒子的夢境。我坐在馬桶上,掏出手機,對范特西說,半夜三更打電話,你小子病得不輕。他說對,沒救了。然后他告訴我,量子錄夢機研制成功了,第一代原型機就在他的實驗室里。幾分鐘前空機運轉了一次,看起來非常安全。
面對他特意強調的“安全”倆字,我丟過去一聲“呵呵”。
他習慣于我的不屑,他知道我對量子世界一無所知。他在地攤兒上給我大講量子糾纏時,我正跟面前的麻辣小龍蝦搏殺得難解難分。他舉起扎啤杯要阻止我繼續戰斗,而我不屈不撓地想殲滅盤中的余部,他只好拎起我的酒杯塞在我手里,這一下有效地打亂了我的軍事部署。他說從理論上來講,一個原子可以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如果一個夢在你腦子里形成,同時也可以出現在一架機器里。只需要把機器記錄下的原子軌跡用畫面轉譯出來,不就是錄夢機了嗎?
我叼著蝦鉗,右手捏著蝦尾,左手舉杯跟他碰了一下,邊吸溜醬汁邊說,祝你成功。
當天晚上,他給我發來一條消息,題目是《美國實驗室觀測到2000個原子同時出現在兩個地方》。我說網上信息泥沙俱下,真假難辨。他就又轉來一條內容相似的消息,這回的發布平臺是“學習強國”。這家伙從小不求上進,六年級勉強加入了少先隊,入團大業五年未成,現在居然使用上了“學習強國”。他說這個平臺信息審核很嚴,有公信力。我說對,我每天都看。他問我對他這個項目的看法,我想了想說,祝你成功,真心的。
很顯然,這句“真心的”終于讓他在我這里挽回了尊嚴。我和老王跟他小學起就是同學,一直到高中三年級,算起來同窗將近十二年,卻沒什么交情。他家在河西大廠,工人階級,我和老王是大院子弟,各有各的圈兒。基于這樣的感情基礎,我和老王大學時通信不斷,經常率團互訪,代表兩所高校在足球場和酒桌旁殺得昏天黑地,續寫了許多友誼的故事。工作后手頭寬裕,更是隔三差五就鬼混在一起。有一回我倆在燒烤攤喝酒,范特西騎車從旁邊路過,騎出很遠又折回來,指著我叫,孟山河你跟鹿驚麗好上沒?我一口啤酒頂在胸口,差點背過氣去。倒是老王很鎮定,說你是誰啊,亂嚷嚷啥。他跳下車,坐在旁邊的空板凳上,我是范特西啊,數學課代表,凱小三班。
我這才想起來確實有過這樣一個同學。小學時老師讓計算從一加到一百的和,他不假思索就答了上來,滿教室女生爆發出驚嘆聲,把我羨慕得要死。我記得高中以前他的數學成績非常好,其他課程一塌糊涂,后來不知怎么回事,數學也不行了。或許是太行了,超出了中學課程的范圍,讓數學老師自慚形穢。他公然在三角函數課上問哥德巴赫猜想那次,數學老師終于掩飾不住怒火,痛斥他不務正業,把一截粉筆頭扔在他腦門上。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來過學校。他母親來學校替他辦手續,隔窗看見我們正在賣力自習,嘆了口氣說,多好的孩子們啊,被學校教育給毀啦。
我坐在窗戶口,聽到這句感嘆,覺得胸口熱熱的。
隔天范特西來農科所找我,張口閉口都是“科學家”。我臊得臉皮發燙,告訴他說我只是個技術員,算不上科學家。他說咱班同學里,唯一在科研單位工作的就是你,當之無愧,當之無愧呀。這話緩解了我的尷尬,給臉皮有效降了溫。我問他來干嘛,他說請教一下關于費馬定理的問題。我臉皮再次高燒起來,我說要是胚胎優選、基因染色什么的,我還略知一二,費馬先生跟我跨了學科,隔行如隔山啊,不好說,不好說。你總是這么謙虛,他說,據我所知,你的數學高考成績全班最好,大學又得到了名師指點,只要在這方面多用點心,一定能夠有所成就,其實奪取數學皇冠上的明珠,靠的并不是什么天分,而是鍥而不舍的精神。
他這句話前半截表揚了我,讓我很開心,后半截又像是在批評我,要做我的人生導師,很讓人惱火。我對面的劉芳芳聽完,終于克制不住站起身來,借口去接水,快步逃離了屋子,走廊里撒下一串活潑的笑聲。她是學土壤分析的,笑點有些低,但是笑聲很好聽。笑聲讓屋子里安靜了片刻,尷尬在沉默中緩慢融解,范特西掏出一本舊書說,這是徐遲說的,還記得嗎,你拿到班里的這本書,我一直保存著。他遞過來的書少皮沒毛,頁邊翻卷,像沉睡初醒的蓬頭老婦。我記憶里殘存著這個老婦的碎片,卻沒有貿然去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原本想給你買一本新的,路過新華書店時,忘記下公交車了。我說沒什么,你喜歡就留著吧。他說我來不是為這個,說完他從挎包里取出厚厚一摞稿紙,遞給我說,這是我演算費馬定理的手稿,我還有一篇關于這個的論文,能不能幫我推薦發表?
我說,我不認識雜志社的人。
他說,老王不就是《九都文藝》雜志社的嗎,聽說還是編輯部主任。
我說《九都文藝》不是數學雜志,也不權威,沒有那么多人讀。他打斷我說,陳景潤是中學教師,不也成了數學家嗎?要知道費馬定理的證法是世界數學史上的百年難題,現在我解了出來,我是哪兒人?九都。九都有幾本雜志?一本。這時候這本雜志就應該把本市最大的科學發現報道出來,在這個震驚世界的發現面前,誰還在意它發表在哪本雜志上?孟山河你知道的,徐遲不是數學家,但是他寫的《哥德巴赫猜想》感動了無數人,《九都文藝》不是數學雜志,但它刊登的論文可能震驚整個數學界。
想想吧,以老王那樣的德性,一輩子能做幾件這樣的大事。
帶著范特西去找老王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說服他登載這篇論文。我不是數學家,但是知道這件事對于數學界的重大意義。也許我什么都不必說,范特西就會給老王講明白。我相信以老王的野心和理解力,必然不會輕易放棄這樣的出名良機。當然,他可能不知道費馬定理是個什么玩意兒,這個資深的數學學渣需要我的及時科普,這時候我就可以曉之以理,用科學之美打動他。
出人意料的是,老王答應得很爽快。這爽快來得太容易,讓我的舌頭失去了用武之地。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范特西在中州路135號危樓的一層找到老王時,他正在電腦前噼里啪啦敲擊鍵盤。屏幕的藍光投在他臉上,看上去很嚴肅,與地攤上的老王相比判若兩人。屋子里外亂糟糟的,據說這棟樓要拆,他們得盡快搬到別處去。他踢開書堆,把我倆讓到沙發上,又讓年輕的女編輯倒上茶。我說你還記得范特西嗎,前幾天晚上一起喝啤酒的那個。他說當然記得,他飯量挺大,那天晚上是我結的賬。我說下次我結,范特西找你有事。
范特西從挎包里取出幾個紅本本,遞給老王:這是我近幾年獲得的主要榮譽,包括中華現代數學大師、炎黃數理科學院院士、改革開放40年最優秀40名數學理論家等等,最后這個獎是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頒發的。
他遞給老王一張照片,老王看完又遞給我。很顯然,那根本不是人民大會堂,也許是北京哪個酒店的多功能廳。
祝賀你呀,老同學。老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把紅本本和照片還給范特西,問,我能幫你做點什么?
范特西把那摞厚厚的手稿捧給老王,說費馬定理你知道吧?這是我的解法和論文,請在貴刊發表出來。這是為中國人爭氣的事,一定要重視。
好,老王接下手稿,說,我轉交給領導審定。
一定要盡快發表,如果被外國人搶了先,我們就成了歷史的罪人。
你說得對,我們一定從速辦理。老王站起身,誠懇地握著范特西的手說,范特西同志,辛苦你啦。
那天晚上我剛到家,老王打來電話,約我在樓下地攤喝二茬酒。我歡快地跑下樓去,大腰片和烤板筋已經上桌。我伸手去抄串滿烤肉的鐵釬子,他按住我的手,把一個厚實的檔案袋塞在我手里。
以后長點兒心,別把這種不三不四的人往我辦公室領。
很顯然,他把震驚世界的發現給槍斃了,而且沒有食言——盡快處理了,退稿任務交給了我。
范特西來取手稿時,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憤懣,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孟山河,你和老王也只是普通人而已,不具備做大事的潛質。
這話一點兒不假,我確實在乏善可陳的生活里持之以恒地浪費著光陰和糧食,唯一的亮點是娶了鹿驚麗,這個消息在同學圈里傳了好幾個月。我被當作勵志故事里的男主角,寫進了老王在本地報紙上開設的專欄里。我不知道范特西是否讀過那張報紙,他在燒烤攤前與我久別重逢的那句問話,算是以這種方式得到了答案。
沒過多久,鹿驚麗懷孕了。我減少了外出應酬,老王很識趣地不再邀我喝酒,歲月這時靜好了許多。我習慣于每天遲到半個小時,在下班前一小時偷偷早退,單位事情不多,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偶爾遇到緊急情況,劉芳芳也能幫我搪塞過去。這個規律不久以后就被老譚頭摸透了,他在我關閉電腦前五分鐘打來電話,說晚上有個飯局,一定要參加。我說我除去酒量就是個廢柴,現在要照顧老婆,不能放開喝,你還是找別人吧。老譚頭問你是不是認識范特西。我說他是我小學同學,數學成績挺好。我慎重地隱瞞了中學部分,免得遇到意外不好收場。老譚頭哦了一聲,說晚上還是參加一下吧,我批準你提前離席。
老譚頭是所里的領導,年齡剛掛住退二線的邊兒,這時候正是特別敏感期,拒絕他顯然不夠明智,更何況這個飯局還和范特西有關。我很想知道,自從他證明費馬定理失敗后,又搞出了什么驚人的數學研究,這次的研究對象不知是歐拉還是高斯。我沉迷在瑣碎的俗世生活中太久了,應該聽聽世外高人的故事。
組局的是一個過氣的鄉鎮企業家,老譚頭的朋友。據說早年在南方挖了個技術員,搞化工起家,掘了第一桶金,正要大展拳腳的時候,遇上環保限產。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鄉鎮企業家還沒掙到金山銀山,就已經把城郊鄉的綠水青山整出了氨水味兒。廠子自然是不讓開了,技術員果斷下江南另覓高枝,鄉鎮企業家只好雇了個廚子,在自家果園里搞起了農家樂。
把一個雄心萬丈的鄉鎮企業家鎖在農家樂里,實在是違背資本的本性。但是放眼九都,能掙大錢的機會就只剩房地產了。以鄉鎮企業家的實力,還玩不起這種高級貨。他想用更小的投入,撬動更大的市場。
功夫不負有心人,這樣項目真的被他找到了。
你當然可以理解這樣的心態:鄉鎮企業家急于向領導匯報成果,在酒局參與者還未到齊的時候就開始了激情演講:
據美國及英國汽車分析家的一項聯合報告預計,全球汽車每年將以2500萬輛的速度增加。明年,全世界小轎車及卡車的數量將達10億輛。報告還說,現在行駛的4.75億輛小轎車及1.47億輛卡車中近百分之三十已有十年以上的車齡。這些車的共同特點是使用內燃機,每天都在消耗大量燃油,產出二氧化碳。燃油消耗將造成全球能源緊張,二氧化碳排放將造成溫室效應,總體來說,淘汰已成必然。日本在大力研發電力驅動汽車,但是成本高昂。歐美在搞氫能源,也是沒譜的事兒。我現在投了一個項目,用壓縮空氣作為動力,不燒油,清潔環保,可以說是未來的產業黑馬。老領導啊,到時候你的車就不用花油錢了,氣瓶子一裝,輕松跑起來,跑光了來我這里換,免費的啊,終身免費。
我聽說過,我打斷他說,好像幾十年前美國佬搞過這個研究,后來發現壓縮空氣耗電太多,如果把這些電直接裝在車上,跑得比一瓶子氣還遠,不劃算,就放棄了。不知道你的這個壓縮設備是如何解決這個難題的。
小孟,話沒有聽完不要亂插嘴。老譚頭顯然還沉浸在免費換氣瓶子的快樂里,多年的宦海沉浮并沒有讓他看破紅塵,反而讓他更加留戀于此。他在很多場合講過,自己之所以能從鄉鎮混到城里,從辦事員混到副縣級,是因為自己能不斷創新。創新是發展的動力。現在他老了,創不動了,但是還可以甘為人梯嘛,只要年輕人肯創新,他就百分之百支持。不求名,不求利,不求你一瓶子壓縮氣。
眼下正是一個創新的大項目,雖然跟農科跨了行,老譚頭還是興致勃勃,要幫鄉鎮企業家跟科技局搭線鋪路。如果能被市里立成重大項目,還能得到資金支持哩。老伙計,你這回耍大啦,趕緊倒上酒吧,先敬你一個。
連陰的秋雨里,九都城氣溫驟降了不少,街上的燈光混著雨水,斜照過來,立刻被黏在玻璃窗上。包間里并不熱,鄉鎮企業家還是讓服務員打開了空調。我看到他額頭亮晶晶的,右手食指縫紉機一般在飯桌上敲擊,發出急促而散亂的聲響。短短五分鐘,他打了兩通電話,催促范特西迅速趕過來。我后悔于剛才的莽撞,決定今晚不再亂發一言。老譚頭興致熱烈,一再舉杯,應者云集,酒宴重新變得明亮溫暖。
范特西的位子被安排在老譚頭的右手,略高于我。他入席時看到了我,沒有絲毫訝異。我決意把時間浪費在餐盤里,也讓他越來越放松。那天晚上他妙語連珠,給在座的上了一堂飽滿的科學課。從宇宙大爆炸到弦理論,從牛頓力學到霍金蟲洞,從摩斯密碼到二進制編程,當然也包括他的高能氣體壓縮機。他說雖然還沒有量產,但是樣機已經通過實驗檢測,接下來就是大型化。
申請專利沒有?老譚頭嚴肅地說道,要注意保護知識產權。
是的,范特西說,我正在準備材料,請老領導給予批評指導。
好,這個年輕人相當不錯,老譚頭很滿意,材料準備好先給我過目,審定以后報送有關部門,需要我做什么工作你們只管開口。
老領導,太感謝啦,鄉鎮企業家的臉色終于生動起來,招呼范特西說,來,咱們共同敬老領導一杯酒。
老譚頭喝得很盡興,夜里我送他回去,一路上還在喋喋不休地構思高能氣體壓縮項目的美好前景。我也喝了不少,舌頭有些大,不想說話。
六年過去了,九都市的大街上來回穿梭的仍然是燃油汽車,也有一些油電混動的,看上去沒有什么差別,不知道北上廣深是否已經用上了高能壓縮氣體驅動的新型汽車?老譚頭退休前,我借著酒勁兒,問他這個項目的進度。他大談顏筋柳骨,筆墨法度,好像從沒見過鄉鎮企業家這個朋友,更不知范特西是何許人也。我送給他一刀紅星宣,他笑呵呵地收下了。他說忙碌了半輩子,才發現中華傳統文化博大精深,魅力深沉,就說這個書法吧,不僅練藝,而且養氣,養浩然之氣。山河,你雖然是學農科的,也應該學學傳統文化,不要把自己搞得急功近利。溫柔敦厚,君子之風嘛。紅星宣是好東西,自家用有點浪費啦,我是初級階段,下回給點三星就行。
我說,論起傳統文化的修養,我是開著火箭也攆不上您老,自暴自棄啦。說這話的時候,我想著范特西會不會也自暴自棄,不在科學的荊棘之路上跋涉了。
萬萬沒有想到,范特西還會打電話給我。
他的語氣很真誠。他說來我的實驗室看看吧,然后用微信給我發了一個定位。我騎著共享單車趕往河西區,險些在那些整齊劃一的蘇式紅磚樓群里迷路。建國初期,這里曾有過十幾個國營大廠,無一例外皆是老大哥援建。老大哥們撤走以后,我們自力更生搞建設,蓋學校蓋廠房蓋宿舍,也搞得風風火火,只是蓋出來的樓房怎么看都帶著點老大哥的味道,綠化樹也是清一水的法國梧桐。等我們學會蓋自己風格的房子,學會栽種不同種類的綠化樹,已經是幾十年后的事情,九都新區的繁華跟一線城市接了軌,河區西卻被時代洪流遠遠拋在身后。我騎車拐進一個老街坊,院子里居然還有一小片土地。
那是一個露天籃球場,地面不是塑膠、柏油或者水泥的,是真真切切的土地。灰黃色的,有彈性的土地,長著草的土地。我鎖好單車走過去,在那片土地上來回踱步,感覺像是回到了中學的操場上。
范特西從實驗室里走出來,遠遠喊我,我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的實驗室大約有六平米,三面靠墻的是工作臺,墻上掛滿各種油污和磨損的零件,工作臺下堆放著許多工具,剩余的空地只能容一人轉身。我擠進去以后,他讓我關上門,我拒絕了。我說這里沒窗戶,要注意消防安全。他說,你見哪個實驗室有窗戶,實驗室需要隔絕外部環境,你懂嗎?我說實驗室我去過很多,煤球棚改造的還是第一次。這話嚴重打擊了他的自尊心,他眼里伸出刀子想要刺死我,我用鋒利的目光迎擊他,他最終還是妥協了。他說,那就先不關門,看完量子錄夢機再說。
我說,好。
他轉身從工作臺下拖出一只紙箱,然后從紙箱里取出一架機器,小心翼翼地放在我面前。
借著屋里的燈光和門外擠進來的陽光,我看出眼前放著的是一個頭盔。
一個摩托車頭盔,七成新,黑色。
這玩意兒能值五十塊不?我有點兒嘲弄的語氣了。這份嘲弄背后是我對自己的羞憤,我明知道他曾經干過證明費馬定理那樣不靠譜的事兒,居然還浪費整整一個下午時間來看他的實驗室。劉芳芳那個干凈明亮的實驗室我都懶得去,現在竟然跟著一個搞民科的在煤球棚里玩兒頭盔。我真是昏了頭。人不能在同一件事情上犯兩次錯誤,而我卻是接二連三掉進范特西的坑里,我越想越生氣,有那么一瞬間,我想拎起頭盔扔到他臉上,或者離開的時候重重摔一下門,但是范特西及時穩住了我。
我沒有注意到工作臺上擺放了一架小巧的機器,他從機器上扯出一根三角插頭,往頭盔后面一接,整個屋子就亮了起來。
那些藍光是從頭盔面罩上發出的,伴隨藍光出現的還有細微的嗡鳴聲。嗡鳴和藍光跟我此刻的呼吸節奏如此合拍,竟然讓我生出來想試一試的沖動。
能戴戴看嗎?我問。
現在還不行,范特西說,常規家用電源無法驅動高能干涉儀,這是量子錄夢機的核心部件。前幾天我在小區主干線上試過一次,運行很安全,只是造成了附近大面積跳閘。山河,你也是知道的,偷電這種事,不能經常干,要是我自己有個高壓電源就好了。
我走出范特西的實驗室,他還在我身后跟著,喋喋不休說著廢話。他說他剛和老婆離過婚,因為壓縮氣能源汽車的事兒,他惹上了官司,鄉鎮企業家要他二十萬。我哪兒有二十萬,光是去北京領個獎,會務費就收了我一萬多,這些年掙的錢都花在這個上了。我說賣房子吧,老婆就哭就鬧。這房子是老丈人留給老婆的,雖然不大,她和孩子還夠住。我說干脆離婚吧,我一個人債多不愁。她娘倆都接茬說行,就差跳起來叫好了。
她們不知道我有量子錄夢機,我在動手前就想好了,要悄悄弄好一鳴驚人。我知道,這個東西如果搞成了,我今后的路就是金光大道,我將來的身價絕對是超級富豪。到那時候,她倆再怎么求我都沒用,我在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時候她們站在了我的反面,這是她倆該有的結局。當然,我要報答社會,我要建設祖國,我要造更多更厲害的機器,我要當中國的托尼·史塔克,我知道那件鋼鐵戰衣的關鍵,我能制造出比它更牛的。
范特西說得很興奮,但我一句也聽不進去。此刻我已經又重新走到了那個籃球場,耳邊響起了運球的嘭嘭聲,我看見籃筐就在不遠處,只要有球就可以再扔個三分。我想起鹿驚麗看球時的樣子,也想起了她進手術室的樣子,如果那次她能挺過來,就可以看見我們的兒子。他已經六歲,卻從沒有見過媽媽。我跟他描述起來媽媽的時候,他總是聽得入迷。即便是剛摔傷了膝蓋或是流過血,關于媽媽的三言兩語也能讓他迅速忘記疼痛。我后悔沒有多留些照片或者影像資料,我有過那么多夢境,里面的鹿驚麗那么生動,如果有個錄夢機就好了,我要把它們都錄下來交給兒子。現在,范特西手里就有這么個玩意兒。
畢竟,一臺高壓柴油聯組發動機也就三四萬塊錢而已。
維摩,編輯、作家,現居河南洛陽。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巨翅白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