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琦
(華中科技大學 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4)
對中國鄉村社會性質及其走向的判斷,比較經典的是費孝通在《鄉土中國》所勾勒出來的鄉土社會[1]6-11。在鄉土社會里,農業是社會的基礎,“農業是直接取資于土地的”,在農業型社會,“人口幾乎是不流動的”,鄉土社會也有著地方性的限制,形成生于斯長于斯的熟人社會。費孝通還認為,從鄉土社會進入到現代社會的過程中,熟人社會的生活邏輯是不適用的,“陌生人所組成的現代社會是無法用鄉土社會的習俗來應付的,‘土氣’成了罵人的話語”,社會性質也從“熟人社會”轉為“陌生人社會”。
實際上,鄉村社會性質變遷并不拘泥于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這一條路徑。改革開放以來,工業化進程促進了農村勞動力在全國范圍內的流動,我國由傳統農業社會逐步向工業化社會轉變。工業化、城市化模式形塑了人口流動的方向,不同地區鄉村社會性質產生了巨大分化,東部沿海發達地區的農村和中西部一般農業型地區的農村之間有了巨大差異。當人們將目光聚焦于中西部農業型地區,并探究其社會轉型時,往往會忽視東部沿海地區鄉村社會的轉型。既有研究也主要聚焦于中西部農業型地區,并使用“無主體熟人社會”等學術概念對鄉村社會性質做出經典概括。
不過,與中西部鄉村社會逐漸衰落相比,東部鄉村社會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格局。改革開放以來,以蘇南鄉鎮企業、浙江個私民營企業、珠三角“三來一補”為典型的東部沿海農村快速工業化,農村經濟快速增長,沿海地區出現了城鄉一體的城市帶,村莊被納入到城市帶中發展[2]。沿海地區的鄉村社會由原先的高人口密度農業區轉為農業活動和非農業活動高度混合的區域[3],產業結構和就業構成的工業化和非農化水平已相當高,但產業、人口與城鎮的空間集聚程度卻比較低,呈現出“村村像城鎮,鎮鎮像農村”的獨特空間景觀形態[4],也被國內學者稱之為“半城市化地區”[5]。這些地區在管理體制上仍屬于村民自治,但呈現出“亦工亦農”、“半城半鄉”、“土客雜居”等新特點。東部沿海地區的大部分村莊已經轉化為工業型村莊,這已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農業型村莊。鄉村社會的巨變,給研究帶來了新的挑戰。工業型村莊作為比較復雜的經濟社會現象,需要從社會學的視角出發,深入剖析其社會性質,探究鄉村治理的社會基礎,以回答村莊“社會是如何可能的”這一經典的社會學命題。
對東部沿海地區村莊調研發現,不同于“熟人社會”與“陌生人社會”之間的二元分割,工業化和外來人口的大量涌入使村莊轉化為土客雜居的工業型村莊。但這并沒有使整個村莊轉化為陌生人社會,而是形成了一種新的“熟悉”的社會,可以被稱之為“類熟人社會”,在新的社會形態中,人們創造性地使用某些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來應對社會陌生化帶來的挑戰,而不是完全摒棄熟人社會“土氣”的做法。
本文的經驗材料來源于2017年8月筆者及所在團隊在浙北G鎮的調研。調研范圍包括S工業園區、G鎮鎮區、G鎮的3個村莊。調研采取定性研究與定量研究相結合的混合研究方法,半結構式訪談100余人次。向G鎮本地居民發放問卷500份,有效回收464份,向本地外來居民發放問卷500份,有效回收447份。本研究所利用的資料包括訪談材料、數據分析報告及本團隊其他成員所形成的調查報告等。
關于中國鄉村的社會形態,已有研究依據鄉村社會的社會轉型與社會變遷的事實,已經形成“熟人社會”[1]6-11、“半熟人社會”[6]、“無主體熟人社會”[7]、“雙主體半熟人社會”[8]等學術觀點。
“熟人社會”是中國傳統鄉村社會性質的理想類型,是鄉村社會性質轉型的邏輯起點,其它概念則是在“熟人社會”概念基礎上,根據社會變遷與轉型的實際,而增加了不同的分析維度。“熟人社會”主要描述的是在地方性限制下,基于封閉的自然空間與社會空間,人們形成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建立在農業基礎上,從人與空間之間的關系來看是不流動的,建構和維系社會關系的基礎與手段是基于長時間“熟悉”,社會關系的形成是非常自然的過程。“熟人社會”的概念也是一種典型的傳統/現代二元劃分思維方式,與滕尼斯的“共同體”與“社會”[9]、涂爾干的“機械團結”與“有機團結”[10]等經典劃分相呼應。
在熟人社會基礎上,賀雪峰提出了“半熟人社會”的概念。提出這一概念的背景是,隨著國家政權建設,行政村的出現。行政村是“規劃的社會變遷的產物”,本身處于國家控制農村社會的基層政權(鄉鎮政權)和居民單位(自然村)之間的一種補充形態。行政村的設置使得幾個自然村的村民必須采取集體性行動,例如進行村莊選舉。行政村從空間范圍來看是自然村的空間延展,理解與解釋行政村范圍的農民行動邏輯及社會性質構成了研究者的新任務。賀雪峰將自然村作為熟人社會的社會空間范圍及限度,在自然村這一級,仍然是基于封閉的自然與社會空間形成的社會關系,建構社會關系的基礎與手段并沒有發生變化,村民仍遵從熟人社會的邏輯。“半熟人社會”增加了空間半徑這一關鍵變量。他指出,“行政村雖然為村民提供了相互臉熟的機會,卻未能為村民相互之間提供充裕的相互了解的公共空間”,“并未創造出村民足夠的跨出自然村進行交流與溝通的機會”。“半熟人社會”概念表達的是在非傳統熟人社會的行政村一級,農民由于交往的非密集性、非高頻度性而導致相識卻不熟悉的狀態,這對村莊選舉等村莊治理事務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半熟人社會”揭示了“熟人社會”的空間限度,“熟人社會”不能隨意進行空間延展,隨著社會空間半徑的延展,社會交往的密度隨之下降,社會關系的性質也發生了轉變,由此引起的村莊治理效果也是不同的,基于此概念,學者們探討了“半熟人社會”對合村并組[11]、賄選[12]、公共生活[13]等的影響。
吳重慶提出了“無主體熟人社會”的概念。提出這一概念的背景是,80年代以來,農村大量勞動力離土離鄉,出現了人口的單向流出,青壯年勞動力在農村社會生活中長期處于“不在場”狀態,需要解釋中國農村空心化之后的社會生活。他認為,鄉村雖然還是聚居社區,鄰里之間雖然還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老熟人,但大量青壯年勞動力長年的異地化生活,已導致鄉村社會的日常生活運作有異于“熟人社會”的邏輯。這是因為,青壯年是農村社會生活的主體,“是農村社區里最為活躍的成員,是家庭的頂梁柱,是社區公共事務的參與者以及利益沖突的當事人”,是實現社會整合的關鍵。青壯年是輿論傳播者、是“面子”擴張和增值的基礎,是培育鄉村社區的社會資本的主體。楊華評論道,“在村莊‘空心化’與‘無主體熟人社會’之間,吳重慶找了個中間變量將二者勾連起來,它是社會結構中的‘行動者’角色”[14]。“無主體熟人社會”展現了在社會流動的條件下,隨著封閉社會空間中的人口大量外流,原有社會關系變得殘缺甚至難以為繼,社會關系性質也隨之發生變化,與“熟人社會”相比,“輿論失靈”、“面子”貶值、社會資本流散是“無主體熟人社會”的特征。吳重慶的分析突出了實現社會運作的青壯年的重要性,與熟人社會概念相比,增加的是人口外流這一變量,其重要貢獻在于解釋了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中,人口單向流出下空心化村莊的社會性質。不過,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村莊多半處于中西部地區及東部山區,這一概念并沒有考慮到東部沿海地區村莊實際上處于人口流入狀態,與空心化村莊的性質不同。
除此之外,陳紹軍等提出了“雙主體半熟人社會”的概念,“雙主體半熟人社會”展現了在政策移民下,移民整體嵌入到新社會空間后形成的社會關系樣態。提出這一概念的背景是,隨著水利水電建設的逐步推進,國家政策主導下政策性移民出現,水庫外遷移民“嵌入”到遷入區與原住民群體共同生活。這就需要解釋在政策移民流入下村莊社會結構的性質。陳紹軍等認為,政策移民采用的是“組團式”的空間格局來進行移民的安置,而非“插花安置”。居住空間的設計按照“一塊宅基地一戶房屋”的原則,這使得移民的居住格局保留了移民之間的傳統村落的“鄰里關系”。移民居住區域一般會與原住民相隔一定的距離,整體來看大致分為兩個板塊,政策性移民與原住民共同組成“雙主體”結構。這使得在經濟空間、社會空間和政治空間上,都呈現出“雙主體”的狀態,且原住民占據著比較大的優勢。陳紹軍等的研究強調了村莊社會的雙主體構造對村莊社會性質的影響。但需要指出的是,在遷入地,雙主體(移民與原住民)只有前后達到時間的不同(原住民在前,移民在后),以及到達方式的不同(原住民屬于土生土長或者自然遷移,移民屬于政策性遷移),但沒有集體成員權的區分,他們都屬于同一行政村成員,都分配有宅基地和土地,只是建造房屋的方式和耕地數量多少有些不同。這樣看來,他們之間的關系與行政村下兩個自然村之間的關系性質并無不同,仍然是半熟人社會的關系形態。只是自然村之間的差異與熟悉程度更差而已,并不能夠解釋更廣泛的移民與流動社會的樣態。但是他揭示了人口流入這一維度對村莊社會性質與社會秩序造成的影響。此外,田鵬等還提出“無主體半熟人社會”[15]的概念,用以揭示城鎮化導致的農民集中居住對社會關系的影響。熟人社會及其衍生概念形成了學界用以揭示鄉村社會性質及其變遷的常用工具。
本文所提出的“類熟人社會”概念,想要描述的是東部沿海地區工業型村莊的社會性質。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快,東部沿海地區村莊逐步實現工業化,同時也吸引大量外來農民工流入,在工業化與人口流入的情況下,工業型村莊開始形成,通過房屋租賃的方式,原住民與外來人口居住生活在一起。在“長時間,小空間”的互動中,土客之間形成了新型社會關系,這是一種新的“熟悉”的社會。在人口流動的情況下,流動人口進入村莊,這已經打破了“熟人社會”封閉的社會空間,使用“熟人社會”概念已經不能解釋社會空間開放下的村莊社會。并且,這種村莊社會邊界的擴大是由人口流入所造成的,這與社會行動者的主動融入有關,并不是“半熟人社會”所描述的政策規劃的結果,并且人口流動也沒有擴大社會交往的空間半徑。與人口流出地不同的是,工業型村莊面臨的是人口流入造成的本地人與外地人并存的格局,這與“無主體熟人社會”面臨社會行動者缺失的情況有著顯著區別。在當下集體成員權被單向鎖定(只能出不能進)的情況下,外地人只能以“客籍”的身份,通過房屋租賃方式融入流入地的村莊生活,雙方在社會互動當中的地位是不一樣的。而政策性移民則是永久進入村莊并獲得了集體成員權,“雙主體半熟人社會”無法解釋“土”“客”對社會關系的影響。正是在其他概念無法準確描述工業型村莊社會性質的情況下,筆者利用“類熟人社會”的概念,探究東部沿海地區村莊社會性質。
“熟悉”是鄉土社會的基礎,是理解鄉村社會性質非常重要的面向。費孝通在《鄉土中國》里寫道:“鄉土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常態的生活是終老是鄉。假如在一個村子里的人都是這樣的話,在人和人的關系上也就發生了一種特色,每個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的社會。”[1]9這種熟悉感的建立,是在原生的村莊社會中長期互動的結果。對工業化鄉村社會而言,在人口的雙向流動下,村莊原生社會秩序已經被打破,人們的社會關系不再具有“生于斯,長于斯”的恒長性。
1998年,杭州灣S經濟技術開發區開始建設,并在2013年升級為國家級開發區,是浙江省發展海洋經濟、打造環杭州灣產業帶的重要區塊。2000年以后開始有外地農民工進入園區務工,2005年以后,隨著地方政府加大招商引資的力度,大型的化工企業逐步聚集于此,外來務工人員也迅速增加。由于企業提供的職工宿舍數量有限,大部分農民工不斷向工業園區附近的G鎮村莊流入。開發區模式成為G鎮實現工業化的主要方式,毗鄰工業園區的鄉村社會,為工業化進程提供了居住空間和生活空間。
在原生型社會關系與建構型社會關系的共同作用下,人與人之間有了長時間、多方面、經常性的接觸,從熟悉和信息透明的角度來看,“類熟人社會”克服了人口的雙向流動帶來的信息不對稱和陌生化的風險,形成了某種類似于“熟人社會”的“熟悉”感。在工業化鄉村社會,形成了被建構的“熟悉”的社會。
首先,原生型社會關系是指村莊社會成員本身所擁有的先賦性社會關系,這構成了鄉村社會關系的基礎。在這里,原生型社會關系包括兩方面,一方面是本地村民之間基于地緣、血緣所形成的穩定的社會關聯,這種社會關系源自工業化進程中本地熟人社會關系的保持。正是這種原生型社會關系,使得本地人在工業化進程中,能夠保持彼此之間的熟悉感。另一方面是外來人口之間基于原生地緣、血緣以及業緣所形成的社會關聯。這種社會關系源自工業化進程中農民工家庭式、連鎖遷移[16]的務工模式。外來務工人員在“親戚帶親戚、老鄉帶老鄉、朋友帶朋友”的人口流動模式下,形成了以老鄉、親戚為主要凝聚點的準鄉幫團體。由此,在整個鄉村社會關系整合中,有著很強的原生型社會關系及由此帶來的小團體內部的熟悉感。
其次,建構型社會關系是指村莊社會成員在日常交往過程中所形成的較為密切的社會關系,這成為聯系土客之間、鄉幫團體內部的紐帶。第一,建構型關系首先源于“大雜居、小聚居”的居住格局。總的看來,村莊形成了本地人住主房,外地人住附屬房的土客雜居的居住方式,這就是所謂的“大雜居”。但在村莊居住的外地人,他們常常以家族為單位不斷聚集在某一戶的出租房內,或者以原籍村莊或地域為單位聚在村落中的一角,形成“小聚居”的格局。第二,建構型關系源于“長時間,小空間”的土客互動形式。土客雜居的居住方式使得土客之間有了長期互動的可能,家庭式打工使得外來務工人員希望獲得長期住所,很多務工人員在當地有五到十年的務工與居住經歷,由此,基于長期性的房屋租賃關系,土客之間形成了比較密切的日常互動。
在傳統的熟人社會里,己與群之間的關系所形成的格局,“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1]26。而在相對流動的“類熟人社會”里,村莊社會結構呈現出“類團體格局”的特點,而區別于熟人社會里的差序格局。由原生型社會關系所衍生出來的類團體,成為人們生產生活交往的圈子,而在圈子之外,圈子與圈子之間形成了類似于“樹冠羞避”(1)“樹冠羞避”是一種森林奇觀,這種現象通常發生在熱帶雨林中,且只有一些特定樹種會有這種現象。也就是特定樹種能互相感知彼此,即使生存空間非常擁擠,也能使相鄰的樹冠并不交叉重疊,而是各自占據一塊空間,彼此“禮讓”著成長,在樹冠之間形成明顯的間隔。的現象,彼此之間形成了比較明顯的間隔。
這種類團體,首先表現為村莊中本地人(土)既有的社會關系網絡;其次,更為重要的是在村莊中居住的外地人(客),他們形成了以原籍家族、村莊、縣域等為單位的準鄉幫團體或業緣團體。在居住方式、生活互助、休閑娛樂、集體行動、社會輿論等方面,這種類團體形成了自身的特點。
從居住方式來看,村莊居住的外地人,常以家族為單位聚集在某一戶的出租房內,而超出血緣之外的便是地緣性的聚居,往往以原籍村莊為單位或以原籍縣域為單位聚集在某一區域內。例如,在聯合村第6小組,小組主干道東邊區域以河南尉氏縣人為主,而西邊則以四川廣元人為主。一些從西部山區出來務工的人員,幾乎是整村外出,并在務工地形成以原籍同村人聚居的居住場域。用本地人的話來說:“這種居住方式,都是親戚帶親戚、老鄉帶老鄉、朋友帶朋友給‘帶’過來的。”
在生活互助中,類團體內部有著比較強的“自己人”認同和信任關系。抱團聚居為外來務工人員提供了比較有效的社會支持網絡,滿足了家庭日常照料和社會互助需要。自家人聚居,更便于在一些以高度信任為基礎的日常事務上提供幫助。例如,在照管孩子方面,用當事人的話來說:“四個人照顧兩三個小孩,時間錯開幾率遠遠高于兩個人,我們當父母的時間更充裕一些。有時候,可能我和我老婆因為上班無法接送孩子上學,就可以讓妹妹妹夫幫忙,反正孩子們在同一個學校,一起接送、照看也不算麻煩。在照管孩子方面,還是自家人更可靠!”
在社會交往中,類團體通過公共空間的構建,形成了內部整合的途徑。例如,麻將館成為重要公共空間,為老鄉群體的內部交流提供了重要的活動載體,老鄉們通常聚集在老鄉所開的麻將館內交流信息、休閑娛樂、調解糾紛。據不完全統計,整個聯合村就有二三十家麻將館,面向自己的老鄉群體開放,基本沒有“外人”參與。如果聽說哪兩個老鄉發生沖突,則會主動地將他們叫到麻將館,在座的各位老鄉會批評“沒道理”的一方,沖突雙方則會聽取批評意見,并在老鄉介入之后冰釋前嫌。
在集體行動中,類團體在生計安排上形成了比較一致的集體行動,并借助社會輿論維系關系,如果不遵守規則,那么在經濟機會的爭奪中,就得不到幫助。G鎮有家河南燴面館,在平時經營中沒有考慮老鄉情誼,“老板娘對老鄉們太摳,沒有特殊照顧”。在遭到四川鄉幫團體欺負時,河南老鄉并沒有站出來,燴面館最終被迫轉給四川人,并蒙受了經濟損失。河南老鄉們認為“老鄉還是要為人大方、相互之間多聯絡,有事情(借錢、生病等)要去幫忙,否則當你受到委屈時,老鄉并不會為你提供幫助”。
隨著工業園區發展,G鎮人口急劇增長,截至2017年7月份,已有戶籍人口約2.5萬人,登記外來人員1.7萬人,實際外來人口估計達到2萬多人,土客比例達到1 ∶1,全鎮人口容量達至5萬人。為了滿足外來人口的居住需要,本地人對居住空間進行了改造。在嚴格的宅基地制度下,村民在自家房屋主體外圍的自留地上搭建一些建筑質量較差的附屬房或簡易房屋,少者有40~60 m2、多者有200~300 m2用以出租。房屋以每間20~30 m2的面積隔開,每間房屋的租金200~300元。截至2017年7月份,G鎮全鎮共有2568戶出租房屋,共計9295間,出租房面積共計196946.01平方米,其中,85%用于居住。
在“大雜居,小聚居”、“長時間,小空間”的居住格局下,在長達10年之久的社會交往下,人與人之間產生了熟悉感與信息透明的交往狀態。在訪談過程中可以發現,房東與租客之間、租客與周圍鄰居之間的頻繁互動,使得相互之間形成某種知根知底的狀態,租客甚至比村莊本地人都清楚房東家的經濟狀況、家庭關系、生活習慣等等。但是,長時間的共同居住并沒有使得相互之間形成深度交往的意愿,在人情往來等方面,形成了類團體之間的隔離,并沒有多少人在類團體外部參與人情往來。語言不通、飲食差異、文化習俗和生產時間安排等方面的差異則強化了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的區隔,彼此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雖然在原生型社會關系與建構型社會關系的共同作用下,人與人之間有了長時間、多方面、經常性的接觸,產生了熟悉感,但這種熟悉感并沒有轉化為鄉土社會中的親密感。土客之間形成了有“有共生,但羞避”、“熟而不親”的關系格局,并沒有因此形成人情往來。
語言溝通上,村莊留守人員以中老年人為主,不太習慣說普通話,有村民講:“我們年紀大了,不會說普通話,不跟他們(外地人)聊天的。”而外地人以中青年為主,一般講普通話或家鄉話,這使得土客之間存在著溝通障礙。飲食上,晉魯豫皖地區的租客喜愛餃子、包子等面食,云貴川地區的租客每天炒菜都會放很多辣椒,本地人則偏好清單飲食,習慣互不相同,在飲食上難以實現融合,例如本地人會說四川湖南人“口味太重了,辣椒、菜油當水用,不可思議!”風俗習慣上,土客之間存在著比較深的偏見,本地人認為:“說是外地人,吃的比我們還好嘞!”“外地人團結,有幫頭的,他們一個電話就來一群人。”而外來人口常說的是“本地人還是摳門,住在這里這么多年一個小菜都沒給我們過。”生產時間安排上,本地人專注于葡萄的種植與銷售,遵循的是農業生產時間,主要是白天忙碌;而外地人從事的是化工園區的工作,遵循的是三班倒等工廠體制的生產時間安排,土客之間沒有太多共同的閑暇時間進行深度交往。
在工業化和人口雙向流動的情況下,如何維持自己的生存與安全,是人們首要關注的問題。經濟機會的分配機制與流動社會的安全機制,使人們在保障生存安全的前提下,實現生計的維持,這兩個機制的運作,促進了人們熟悉感的建立和類團體格局的發展。但是,“過日子”邏輯的區域差異在村莊這一場域內集中體現,使得熟悉感不能化解社會陌生化帶來的文化隔膜。
經濟機會的分配機制指的是,在工業化鄉村社會中,經濟機會是按照什么樣的機制進行分配的。在G鎮,經濟機會主要分為化工企業的招工機會與非正規經濟的經營機會,而工廠招工體制和非正規經濟的性質,決定了經濟機會的分配,是按照類團體優先的原則。
工業園區招工體系的非開放性,使得人們依賴類團體。這是因為,工業園區的企業以精細化工、生物制藥和部分輕工業為主,從工作性質來看,化工企業的工種多數為操作工、技術工,工人平時實行三班或者兩班倒的作息時間安排,整體工作較為輕松,“只要開開關關閥門拉拉閘”即可,不耗費過多體力。但由于化工廠均有些許毒性,工作時需要工人帶口罩、穿特殊服裝等。這種工廠體制的特點,使得工廠對勞動力的勞動技能要求不高,但對于勞動力的穩定性和耐受性要求較高。在企業本身員工流動率不高的時候,為了補充零星勞動力,沒有必要大肆宣傳招聘。因此很多企業都會選擇內招的方式,讓自己的員工推薦老鄉過來,這樣也能節約招聘成本。這時,經濟機會的獲得,并不需要勞動力本身能力,而是需要勞動力的社會關系,人們必須借助老鄉等類團體才能夠獲得工作機會。
在非正規經濟中,經濟機會的獲得,需要類團體內部的熟人社會網絡。在非正規經濟中,很多市場信息都是地方性與經驗性的,需要熟悉情況的人提供必要的信息,才能夠找到經營機會,才能在經營中節約成本,減少不必要的麻煩。例如開小賣店,我們訪談到一個在G鎮開小賣店的安徽人,很多在這里開小賣店的人都是他的同鄉。開小賣店能夠賺錢這個信息是通過老鄉介紹傳遞給他的,如何開店,在哪開店也可以跟著老鄉學習。熟人社會網絡可以為他提供暫時住宿的地方,也可以為其提供參考意見,在必要的時候,也會給予經濟幫扶。在這種情況下,熟人社會關系被移植過來,并為其生計機會的獲得與維持提供了很大的幫助。正是熟人社會網絡的重要性,在婚喪嫁娶時,這些一起開小賣店的親朋好友,成為他們儀式中必不可少的客人。
在非正規經濟中,經濟機會的維持,也需要類團體結構的社會支持。非正規經濟的重要形式是街頭攤販經濟。實際上,街頭是一個公共空間,也是一個獲利空間,誰有權使用這個空間,誰就有機會獲得收益。但在公共空間的商業化使用方面,并沒有形成規范,國家權力也不是二十四小時在場,只能保障街頭白天的交通秩序,而在政府管制之外的傍晚,街頭空間由誰使用以及如何使用,處于灰色地帶。這里的人講,誰有權力擺攤“都是打出來的”,社會規則與社會勢力在其中起主導作用,人們只有借助社會關系網絡,才能夠維持在街頭的利益,如果沒有類團體結構的支持,會被打出街頭,從而喪失經濟利益。
工業化鄉村社會本身是一個人口雙向流動的社會,人口的大規模流入流出,給人們的生產生活帶來了很大影響,最重要的影響就是人口流動性帶來的社會安全風險及隱患。在流動社會中,人們缺乏必要的社會輿論約束,很容易產生越軌行為。在化工園區發展的初期,外來務工人員大多數是一個人或者是老鄉一起結伴過來,務工人群具有不穩定性、流動性較大的特點,由此帶來的越軌行為對社會秩序造成了比較嚴重的影響,偷盜、黃賭毒、打架斗毆等現象較為突出,對本地人生活和外地人員務工都造成了不良后果。為了防范越軌行為對社會秩序帶來的影響,本地人和外地人都采取了相應的安全機制作為應對的策略,本地人采取的策略一般為“區隔化”,外地人采取的策略則是“聚類化”。
對本地人來講,有兩個變量需要考察,一個是本地人的社會關聯度,在面對外地人的時候,有沒有形成一種強有力的網絡;另外一個是當地人的經濟實力,當地人有沒有在當地占據著比較好的獲利機會,在整個社會結構中占據上層,并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治理外地人。從社會關聯度上面來講,村莊本身就是原子化狀態,每個人在面對外地人時,都是以個體化的形式面對的,勢單力薄。從村莊集體經濟和富人與村莊的經濟聯系來看,由于屬于“留守村莊”,村莊集體經濟也不發達,沒有經濟能力聘任治安隊。村莊中的富人群體也生活在村莊外,對村莊治理并不關心,沒有積極性參與治理外地人的活動。而外地人又基本上是生活在自己編織的類團體當中的,是集團而不是個體。當經濟實力差的本地個體遇到為生計奮斗的老鄉團體時,是無力的。對當地人而言,外地人“集體打架斗毆,一個電話叫來一群人,蠻不講理”“光腳不怕穿鞋的”是他們的直觀感受。
為此,本地人采取“區隔化”的策略來積極應對。首先,在居住空間方面,人為制造出主客之間的區隔,在土客雜居的空間中,通過設置兩個門、設置不同的生活通道等等方式造成生活軌跡的區隔,減少觸碰。其次,在將房子租賃給外地人的時候,如何增強穩定性是村民所考慮的,很多租客房子一租就是五六年及以上,房東寧愿不漲房租也要讓老租客留下來。第三,在日常生活交往、休閑娛樂方面減少碰觸,減少模糊性社會關系的生成,本地人講“我是本地人,所以我選擇去本地人開的棋牌社”,“我和外地人有接觸,是因為我們之間的經濟關系是明確的,萬一牽扯不清我就不與他們交往”。
對于外地人而言,流動社會對于他們最大的挑戰就是經濟機會的維持。所以,通過“聚類化”的方式,積極參與準鄉幫組織的交往,來鞏固類團體是他們應對流動社會的重要安全機制,否則在日常生產生活中會遭遇到生計安全被破壞的風險,而得不到社會網絡的幫助。聚類化的方式包括:第一,通過招工體制積極吸納自己老鄉作為工友,并建立起密切的聯系;第二,通過麻將館等公共空間的塑造與積極交往,增強準鄉幫團體的凝聚力;第三,通過聚類化的居住,實現生活上的互惠與安全上的互助;第四,通過集體行動爭奪非正規空間的經濟機會,以增加內部經濟機會。
許多學者[17-19]在進行田野調查時,都發現了“過日子”這一本土概念對分析農民日常生活行為及其生命觀具有重大的理論價值。“過日子”是圍繞農民日常生活而形成的現實的生活邏輯[20]。不論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都是沿襲自身所在區域的過日子邏輯來安排日常生活實踐的。工業型村莊的外地人來自全國不同區域,“過日子”邏輯并沒有隨著遷移而改變,而是保持了比較大的韌性,人們在生活觀念、生活方式、交往模式、文化習俗等方面都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這些差異在村莊這一狹小空間集聚,使得社會整合的難度增大,社會沖突的幾率增加。例如在G鎮,外來農民工主要來自河南、山東、安徽、四川、貴州、云南、湖南等省份,總的來看,可以按照魯豫皖和云貴川來做大類劃分,魯豫皖主要屬于華北地區,遵循的是小親族地區過日子的邏輯,而云貴川主要屬于西南地區,遵循的是原子化地區過日子的邏輯。
過日子邏輯不同,各個群體的行為邏輯以及由此所造成的行為后果也不相同,這種區域差異使得不同區域的人之間產生了文化隔膜。例如在飲食方面,大家都看不慣彼此的飲食習慣,貴州人說“河南人太能省了,一家人一天下來幾個饅頭就能填飽肚子,菜都不用炒的!”河南人說“四川真能講究,上頓吃不完就扔掉,明明可以剩下了下午吃,也太浪費了!”但飲食文化的不同,除了北方喜歡面食、南方習慣米飯等自然差異之外,過日子邏輯的不同是導致雙方差異的主要原因。
來自魯豫皖等小親族地區的農民工,分裂型結構所產生出來的社會競爭,所有的家庭是能時時刻刻感受到的,這也構成他們奮斗生活的動力之源泉[21-22],而他們的參照群體并不是打工所在地的村民,而是老家的同輩群體。在社會競爭當中,家庭再生產目標集中在簡單再生產目標,即想盡辦法給子代創造條件,以便其順利成家,房子、車子以及子女結婚等外在指標是衡量地位的主要標準。在這個過程中,家庭資源的積累能力就占據了主導地位,家庭的高積累必然要求家庭在收支中保持“高收入、低支出”的結構。因此,他們并不重視日常生活消費,并盡量節約,以將大量財富用于在老家購房和買車以及子女婚姻方面。那么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來自云貴川地區的農民工的日常消費行為是他們所不能夠理解和接受的。而來自云貴川等原子化地區的農民工,家庭并不背負巨大的超越家庭本身的責任,將現實生活過好就是目的本身,日子過好了,家庭組織就有意義了。在家庭再生產的目標里,并不包含過多的消費競爭和子女成家的內容,家庭積累的動力不是特別充足,家庭形成的是量入為出的收支結構。在這種過日子邏輯下,更加注重日常生活體驗,特別是注重生活的舒適度和享受度。那么在飲食方面,就比較講口味和舒適。在他們看來,魯豫皖地區的生活方式也就不是特別能夠理解了。
這種差異體現在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各群體之間在短期內無法實現認同與融合。認知模式的差異與社會陌生化,使得個體在面對陌生群體的時候,很容易采取“有禮貌的不關注”的態度,以避免產生沖突。
隨著工業化的發展和人口的雙向流動,沿海地區的很多村莊從傳統農業型村莊轉化為工業化村莊,呈現出“亦工亦農”、“半城半鄉”、“土客雜居”等新特點,工業化鄉村社會開始形成。本文試圖從村莊本位出發,在工業化鄉村社會這一特殊社會形態中,探討村莊“社會是如何可能的”這一問題,對村莊社會生活秩序做出整體性的概括。工業化鄉村具有其獨特的社會性質,可以稱之為“類熟人社會”。學界既有概念“無主體熟人社會”揭示了作為人口流出地的中西部農業型村莊社會結構的新形態,而“類熟人社會”與其相對應,形成對轉型期中國村莊社會性質的互補性解釋。在類熟人社會里,“熟悉”感是通過原生型社會關系和建構型社會關系共同建構出來的;由原生型社會關系所衍生出來的類團體,成為人們生產生活交往的圈子,而在圈子之外,圈子與圈子之間形成了比較明顯的間隔;相互之間的熟悉感并沒有轉化為鄉土社會中的親密感,人們之間形成了有“有共生,但羞避”“熟而不親”的關系格局。類熟人社會的生成,一方面取決于生計機會和生計維持高度依賴的類團體結構,另一方面取決于流動社會的安全機制,本地人采取“區隔化”,而外地人采取“聚類化”的方式,保證自己在流動社會避免生存風險和安全風險。過日子的區域差異,也使得各群體之間很難在短時間內實現融合。
中國鄉村社會正在產生巨變,沿海地區工業化鄉村社會成為村莊常態,并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得以維持,深刻理解與認識工業化鄉村社會,是實現治理有效與村莊善治的前提。不過,工業化路徑的不同,工業化鄉村社會形態也相應存在很大的差異,形成不同社會關聯的結構背景。在不同的結構背景下,人們的功能需求、生計策略與安全策略可能也不相同。由于田野經驗只局限于一地,本文可能只是揭示了工業化鄉村社會的一種社會形態與性質,這是本文的局限,同時也構成了研究的某一起點,通過“點—線—面”的積累,以對新時代中國鄉村社會性質有著更加深刻的理解與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