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加明
(1.淮陰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1;2.南京大學 社會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我國經濟和政治領域的改革不斷往縱深推進,引發了中國社會的全面轉型,鄉村社會也隨之步入了一個后鄉土中國時代[1]。后鄉土中國是對千百年來鄉土中國的繼承(村莊形式的延續)、消解(鄉不再是居住的場所,土不再是謀生的根基)與再造(半工半耕、城鄉代際分工),沿襲數千年的農村社會樣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著我國城市化和工業化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口在地區之間的流動頻率逐漸加快,流動的主要方向就是從農村到城市。其中的一少部分人因為事業有成,留在了自己務工經商的城市,并且舉家遷入城市生活;而另外一大部分人則利用自己外出務工經商所得的收入回到農村老家興建寬敞舒適的新住宅。長此以往,村莊的住宅布局就會不斷地向外擴散,相比之下,村莊內部的房屋破舊且凌亂,并且大量閑置,這就是“空心村”這一形象稱謂的最早由來[2]。此種以地理空間上的外擴內空為直觀表現形式的空心村,實際上是村莊外圍的新宅環繞著村莊內部的舊宅逐漸向外層鋪開,從而呈現出的一種外部氣派與內部衰敗對比懸殊的特殊景觀。
習近平總書記高度重視三農工作,十九大報告強調要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按照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的總要求,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鄉村振興已被提升到戰略高度、寫入黨章,為新時代農村發展指明了方向。日漸走向衰敗的空心村,成為橫亙在鄉村振興之路上的巨大障礙。本文以蘇北劉村為個案,在對村莊進行參與觀察并對部分村干部和村民進行深入訪談的基礎上,從鄉村振興戰略視角出發對空心村的具體表現進行多維審視,探索其形成機理及治理對策,以幫助更多的空心村轉變為實心村,助力鄉村振興的早日實現。
劉村位于江蘇省H市西北28公里處,東接326省道,西鄰205國道,距H市L機場12公里。目前共有9個村民小組、588戶、2 005口人。村黨總支下設3個黨支部,共有54名黨員,村兩委班子成員8名。全村共有耕地3 280畝,地貌形態為黃泛沖積平原,地形平坦。地處北亞熱帶和暖溫帶交界區,屬暖溫帶半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季風顯著。劉村在當地遠近聞名,一是因為紅,曾是新四軍八十二勇士浴血奮戰、英勇殉國的地方,是一片革命志士拋頭顱、灑熱血的紅色土地;二是曾經窮,本地人老話“劉皮古寨,天邊海外”,劉皮就是現在的劉村,外鄉的姑娘都不愿嫁進村。2008年之前,劉村一直是省定經濟薄弱村,村民的主要生計模式為外出務工,村里只剩下一些老人、婦女和兒童,土地利用效率極低。外出務工的村民賺錢之后,大都會選擇回到農村老家建造新房,新建的房子大都位于村莊外部靠近交通干道的位置,村莊內部的房屋和宅基地越來越多地被閑置,使得劉村成為了一個典型的空心村。2009年以來,劉村在村黨總支書記ZL的帶領下,開始對村莊進行綜合整治,不僅實現了脫貧摘帽,而且還走出了一條特色發展的致富道路,先后獲得“全國創先爭優先進基層黨組織”“全國文明村”“全國民主法制示范村”“全國人口和計劃生育示范村居”“江蘇省最美鄉村”等榮譽稱號。2018年,劉村入選為江蘇省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十縣十鎮十村十企”調研中的“十村”之一,成為蘇北地區空心村治理的一個樣板村。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隨著鄉城人口流動的不斷加劇,我國部分農村地區就出現了建房時內空外擴的現象,空心村這一詞匯已經在相關的研究文獻中出現,并且還引發了一些相關研究。但是,這些研究大都只是簡單闡述了空心村現象引發的農村土地資源的浪費、人口和土地的矛盾等問題,并未展開深層次的探討。進入21世紀之后,空心村現象在農村越來越普遍,有關空心村的研究也越來越多,而且對“空心村”的理解也日漸多元化。例如,王雷、馬曉明、星野敏從物質空間的視角出發,認為“空心村”是在我國農村發展的過程中,農村新住宅向村莊外圍和道路兩旁發展,村莊面積盲目擴大,村莊內部出現大面積的空閑宅基地或空閑住房的一種“外實內虛”“新邊舊心”的村落空間形態異化現象[3];張柏林則是從人口學的視角來理解“空心村”,認為“空心村”是在我國工業化、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的時代背景下,由于城鄉資源配置不平衡,致使公共服務缺失、人口外流的一種現象[4];還有學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了人口的“空心化”所帶來的經濟的“空心化”,如李定國認為“空心村”是指在改革開放后農村勞動力大量外出務工的過程中,由于農村主力勞動者的外流造成的農村人力、物力、財力等各種資源不足、生產發展滯后、土地閑置浪費的村莊[5]。姜紹靜、羅泮指出,空心村是在工業化、城鎮化背景下農村變遷的階段性外在表現,“空心”并不一定是一種空間形態,而是土地、人口、經濟、社會、文化等各要素偏離和諧“運行軌道”的結果,是農村多要素“空心”的綜合[6]。張志敏進一步指出,農村空心化是由于農村人口向外流動而引發的農村整體社會經濟功能退化的過程,涉及到人口、土地、經濟、基礎設施和文化等方方面面[7]。受此啟發,本文從鄉村振興戰略涉及到的地理、人口、產業、政治和文化5個維度把空心村具體界定為:隨著我國工業化和城市化的快速發展,大量的農村勞動力向城鎮轉移,最終形成了農村地區的內村宅基地荒廢、青壯年勞動力匱乏,以及產業、政治和文化虛空的現象,進而導致農村經濟社會發展失去了可持續的內生動力,呈現出一片衰敗和凋敝的圖景,這樣的村莊就是空心村。通過查閱劉村的相關檔案資料以及對部分村干部和村民的深入訪談了解到,2008年之前,劉村面臨著地理空心化、人口空心化、產業空心化、政治空心化和文化空心化5個方面的“空心化”問題。這5個方面的空心化并非相互獨立,而是彼此之間又存在著相互影響和相互作用,導致空心村問題更加錯綜復雜。
村莊空心化過程中,村民的居住生活空間形態發生了顯著改變,村莊尺度上表現為村民自發沿對外道路建設新房,并導致老村空心化[8]。20世紀90年代以來,劉村越來越多外出打工賺了錢的村民或是為了改善自家的居住條件,或是為了彰顯自己的身份、炫耀自己取得的成就等特殊目的,紛紛回到農村老家建造寬敞明亮的新房。由于受到村莊內部的空間條件和基礎設施等因素的制約,他們更加傾向于將新房建造在村莊外圍場地空曠、交通便利的地方。劉村建村時間比較早,但在2008年之前一直是全省有名的落后村,村莊內部的老房子比較多,而且大都是低矮狹小的土胚房,房屋間距也比較窄,內村空間異常擁擠,道路崎嶇不平,各種基礎設施本身就十分匱乏,并且日益陳舊和落后,導致住在內村的人們生活和出行都十分不便。于是,越來越多打工賺錢的村民便選擇在村莊外圍另擇風水寶地建造新房。隨著越來越多的新房在村莊外圍建設起來,村莊內部卻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廢棄舊宅,形成了一片衰敗的景象。村莊外圍新房林立、煥然一新,村莊內部房屋破敗、混亂不堪,內空外延,構成了一種非常明顯的反差,猶如兩個不同的世界,呈現出了地理方面的空心化。
農村青壯年人口是村莊里面的“精英”,但他們大都放棄了在農村發展的機會,轉而進入城市尋找新的發展空間,留守在村莊里的大都是一些婦女、兒童和老人,整個村莊的人口結構逐漸畸形化。截止2008年底,劉村共有150名村民外出務工,且大都是男性青壯年人口,除了在一些特殊的節慶日或農忙時節,平時在村里很少能夠看到年輕人,在農田里耕作的青壯年勞動力更是少之又少,整個村莊毫無生機和活力。即使有少數年輕人還生活在村子里,但也大都在附近的工廠或者企業上班,早出晚歸,基本上已經脫離了農業生產。這種現象的出現與農業生產的高成本和低回報有很大的關系,即“種田不掙錢”。雖然國家于2006年取消了農業稅,但農藥、化肥、種子以及播種和收割時產生的機械費用等農業生產的成本卻迅速攀升,漲幅已經超過了免除的農業稅。另一方面,自從中國加入WTO之后,受世界糧食市場的沖擊,國內農產品的價格持續低迷。農民在農業生產上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最后得到的純利潤卻少得可憐,所以從事農業生產對于他們來說并沒有什么前途[9]。此外,隨著農業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的進步,農忙時節的春種秋收主要依靠機器播種和收割,大量的農村勞動力被解放出來,正好城市能夠為他們提供就業的機會,青壯年勞動力便紛紛外出務工,呈現出了人口方面的空心化。
由于農村土地屬于集體所有,農民只有土地的承包經營權、使用權而沒有所有權,土地產權的殘缺導致土地流轉受限,因此難以形成農業的規?;洜I。加上農村基礎設施落后,人口大量外流,村莊缺少產業發展所需要的物質支撐和政策環境,導致第一產業長期在低水平徘徊,二三產業的發展動力嚴重不足。2008年以前,劉村有7個村民小組、1 795口人、1 995畝可耕地、36個零散的自然村、58個廢溝廢塘,群眾仍然固守一麥一稻的傳統種植模式;村集體不但沒有任何經濟收入,還欠債7.8萬元,人均年收入也僅達到3 200元。集體經濟幾乎一片空白,農民收入在較低水平停滯不前,因此被列入省定經濟薄弱村之一。產業的空心化導致村莊整體的經濟收入水平非常低,尤其是像劉村這種位于欠發達地區的落后農村,連村干部每年的工資都難以得到保證,他們對于村莊集體經濟的發展自然也沒有太多的關注和投入。再加上村莊“精英”的大量流失導致勞動力資源不足,新房子占用了村莊外圍大量的土地資源,舊房子又占據著村莊內部大量的土地資源,造成了土地資源的嚴重浪費,因此經濟發展所需要的人力資源和土地資源都處于緊缺狀態,導致村委會在辦事的時候往往力不從心,村莊集體經濟的發展和產業結構的調整都缺乏足夠的支撐,呈現出了產業方面的空心化。
由于農村基礎設施匱乏、發展水平滯后,年輕人紛紛外出另謀出路,村里只剩下一些婦女兒童和孤寡老人居住,村民自治組織中的權利主體不斷萎縮,已經處于嚴重缺位的狀態,并且村民享有的政治權利也逐漸減少,尤其是作為村民自治核心的民主選舉權利,也難以真正落到實處,而是處于一種虛置的狀態。2008年以前,針對每3年1次的村干部換屆選舉,劉村村民的參與意識非常薄弱,一則很少人對這樣的爛攤子感興趣,二則是認為和個人利益沒有太大的關系,所以大都是由家里留守下來的老人或者婦女代選,他們投票所依據的標準主要不是能力的高低,而是血緣關系的遠近,充滿了隨意性。選舉出來的村干部的整體素質在不斷下降,很多都是村莊里面的長輩,思想比較傳統保守,對村莊的管理也難以跟上時代的步伐,村委會的自我管理、自我教育和自我服務在實踐起來的時候,效果已經大打折扣[10]。村干部的年齡主要分布在40歲到60歲之間,大都為中老年人。村莊里面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年輕人才大量外流,導致村莊的基層管理組織中缺乏年輕有干勁、有頭腦的新生力量,留守村莊的都是一些老幼婦孺,他們對自己本該享有的政治權利不關心甚至不知道,要么無心參與,要么直接被村干部剝奪或代行使,使得村莊在政治建設過程中缺乏群眾基礎,呈現出了政治方面的空心化。
農村人口大量外流,進入城市務工經商,使得農村中一些傳統的手工技藝和民俗活動等特色文化因無人傳承而難以為繼,延續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優秀傳統文化面臨消亡的危險[11]。劉村有著獨具特色的地方戲曲和舞蹈,均已被納入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人都已經垂垂老矣,年輕人對此又大都沒有興趣,導致這些傳統技藝很有可能隨著老藝人的逝去而就此失傳。此外,在市場經濟催生的實用主義和消費主義等思想的侵蝕之下,村民一切向錢看,精神文化生活非常虛浮,大量年輕人才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幾乎已經完全脫離了農村,導致具有現代性和先進性的文化也難以輸入,村民們在思想和精神層面的需求得不到滿足,因而對村莊的歸屬意識和文化認同感迅速降低,公共性日漸衰竭,村民之間的關系趨于原子化。加上農村的經濟發展水平比較低,村干部思想比較保守,文化水平也比較有限,缺乏創新意識,對文化建設不重視、不關心,沒有認識到村莊的文化建設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平時村民們在閑暇時間大都是聚眾打牌或是閑聊,缺少文化自覺和文化發展的積極性,呈現出了文化方面的空心化。
空心村形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經歷了一個比較緩慢的演變過程。它也不是一種因素作用的偶然結果,而是多種社會結構性因素綜合作用之下的一種歷史必然。通過對劉村的檔案資料的查閱和對部分村干部與村民的深入訪談發現,土地監管不嚴、人口流動加劇、招商引資困難、治理能力低下、良風美俗銷蝕等5個方面的因素共同造成了全面空心化的空心村。
地方政府和土地管理部門頒布的有關土地的法律法規和實施制度不完善,導致在實際的土地管理過程中存在很多法律盲區和制度漏洞。尤其是農村的宅基地,相關法律條文只是規定了其所有權和使用權,但是對于如何使用卻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也沒有一個明確的退出機制,未能有效參與到市場調控的過程當中來。從宅基地制度的實踐過程來看,宅基地呈現出集體所有權虛化、使用權固化的基本特點[2]。此外,目前絕大多數農村地區在村莊規劃上存在明顯的問題,這要么是基層領導干部在這一方面思想上不夠重視,要么是他們的能力不足或德行有虧,在進行土地審批的時候濫用職權、喪失原則,或者是迫于一定的人情壓力而隨意審批新的宅基地。從而導致那些有錢有權的家庭會大量占用土地,甚至出現了土地私下交易的黑市,從而導致村莊的住宅建設嚴重失控。雖然劉村早在20世紀90年代前后就有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務工,但由于存在根深蒂固的小農思想,外出務工人員所賺的錢一直未能轉化成資本,而是迅速轉化為新住宅。隨著農村住宅建設的不斷推進,村莊自身卻出現了規劃與管理的缺位,由此加劇了土地閑置與浪費并存的局面[12]。到2008年底,劉村內部已經出現了大量閑置或者半閑置的宅基地,其中可以復墾為耕地的宅基地,很多都處于一種既不能耕又不能用的不良狀態,土地資源浪費現象嚴重,資源配置極其不合理。由于村莊內部閑置的宅基地未能得到有效管理,加上村莊外圍的新宅建設缺乏統一的規劃和嚴格的審批,以致村莊內部和外部的反差越來越大,長此以往就導致了地理上的空心化。
城市和農村的發展水平存在明顯差異,城市的就業機會多、勞動報酬高,吸引著越來越多的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向城市轉移,由此導致了農村人口的空心化[13]。隨著我國工業化進程的不斷加快,在城市當中創造了越來越多的就業崗位,而且勞動報酬遠高于農村。2008年之前,劉村的支柱產業是農業,生產成本高、利潤低,化肥、種子以及耕種和收割等的機械費用都越來越高,農民辛辛苦苦一年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一旦遇上天災導致收成不好,或者農產品價格下跌,就會使得付出與回報嚴重失衡。所以年輕一代的農民越來越不愿意種田,滋生了日益強烈的“厭農”情緒,紛紛奔城市而去。此外,目前我國農村的基礎設施建設和社會保障水平都遠遠落后于城市,對完善的基礎設施和優質的公共資源的追求也是迫使農村年輕人口離開農村的一個重要原因。這一點在2008年之前的劉村也表現得特別明顯。首先,劉村的基礎設施建設非常不完善,交通閉塞,村莊內部的道路狹窄且崎嶇,甚至有的地方還是土路,加上沒有排水設施,在下雨天的時候就會給村民的出行造成很大的不便。其次,村內還有很多人家飼養家禽和家畜,由此產生的糞便隨意堆放,村莊內部的環境不斷惡化,一到熱天便臭氣熏天。再次,村莊內部居住的大都是一些老住戶和老年人,很多老年人倚老賣老,不講道理,斤斤計較,鄰里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甚至矛盾叢生。最后,空殼校引發了農村的教育困境[14],隔壁村原有的民辦小學早在21世紀初轟轟烈烈的農村撤點并校浪潮中就已經停辦,年輕的父母只能將自己的孩子送到鎮上或者縣里去讀書,很多家長為了方便照顧孩子就直接在學校附近租房陪讀,從而使得部分農村青壯年人口被迫離開農村向城市轉移。
由于歷史和現實的一些原因,農村大都位置偏遠、資源短缺,經濟發展水平嚴重滯后于城市。隨著工業經濟的快速發展,城市和農村的經濟結構差異更加明顯,農業生產效率比較低,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而工業生產效率比較高,投入的資金見效也比較明顯,再加上工業生產有國家的政策扶持,導致絕大多數社會資本都投入到了工業當中去,企業也大都在城市里的工業園區落地生根,很少有企業家愿意到偏遠落后的農村投資或興辦企業。在2008年之前,劉村的主導產業一直是傳統的農業,沒有任何現代企業的入駐,集體經濟幾乎一片空白,村莊的產業呈現出空心化的態勢。年輕人口的紛紛外流,導致農村經濟發展所需要的人力資源和物質資源都十分短缺,依靠村莊自身的力量來發展經濟尤其是集體經濟步履維艱、困難重重。因此,劉村的第一產業一直未能取得明顯進步,二三產業發展所需要的資源嚴重短缺導致無法起步,加上村干部都是一些年齡比較大的中老年人,市場意識和經濟眼光都非常有限,既缺乏招商引資的韜略,又缺乏招商引資的門路,對于村莊的未來發展和集體事業要么有心無力,要么并不關心。而且,日益原子化的村民也大都以自己的利益為重,紛紛選擇外出務工,對農村的發展前景缺乏信心,不愿意扎根農村,使得村莊的產業發展長期無人問津。因此,畸形的產業結構不僅未能得到改善,甚至還有進一步惡化的風險,進一步加劇了產業的空心化。
空心村治理的困境是多重制度變遷的結果,其根源是鄉村組織的治理能力和動力缺失[15]。由于農村有知識、有文化、有見識的年輕人大都外出務工經商,導致村莊中的村干部隊伍年齡老化、素質低下,他們大都思想保守,缺乏活力和闖勁,難以贏得村民的支持和信任,降低了村民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無法承擔起村莊治理的重任。2008年之前,劉村村委會成員的年齡都在40歲到60歲之間,全都是留守農村的中老年人,年齡結構已經畸形化,對于新生事物理解能力和接受能力都比較差,難以跟上時代的步伐。甚至有些村干部在村莊治理方面完全以人治代替法治,導致廣大村民的政治權利主體地位被邊緣化,政治權利被無視甚至剝奪。另一方面,農村居民的文化水平普遍比較低,政治參與意識不強烈,小農思想還比較濃厚,大多數人都只關心他們自己的經濟利益,對于村莊的集體觀念和共同體意識十分淡薄。尤其是農村青壯年人口紛紛外出,村莊里面留下來的大都是一些老人、婦女和兒童,婦女不關心政治,老人和兒童不懂政治,所以他們在平時的政治參與中缺乏積極性,很大程度上虛化了村民自治的功能。通過訪談了解到,2008年之前劉村留守下來的老人和婦女對于村莊集體事務的參與程度非常低,平時村委會都是處于一種無所事事、無人問津的狀態,遇到需要集體討論的事情都是通過村里面的大喇叭進行廣播,至于是否參與討論,是否有人給予反饋,完全無人過問,缺乏組織性。因此,村莊政治權利主體和政治權利內容嚴重空心化。
農村原本是一個樸實無華、溫情脈脈的生活共同體,也是傳統文化生發和傳承的主要場域。但是,人口城鎮化與就業非農化帶來鄉村人口結構的變化,同時造成現代性生活方式在鄉村蔓延,一方面沖擊傳統觀念,帶來社會原子化、共同體衰落等現象,另一方面也引發對現代性的反思[16]。農村地區的良風美俗正在加速消逝,本土文化和傳統文化被看成淺薄粗陋和陳舊過時的東西而扔進了思想的垃圾堆,農村簡單而淳樸的風氣正在發生異化。進入21世紀之后,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主導的物質層面的攀比之風在劉村日漸盛行,個體化意識的崛起使得村民失去了對村莊集體的認同感,集體意識日漸淡薄,人際關系日益疏遠,村民之間經常發生矛盾和沖突。而且,很多年輕人很小就跟隨外出打工的父母生活在城市,對于他們來說,家鄉已經是一個相對比較陌生的文化存在,農村的傳統文化和習俗失去了傳承的土壤和人員,從而淪為一片文化荒漠。隨著農村本土文化和傳統文化的快速消逝,新的具有時代特色的積極向上的主流文化卻未能及時填補進來,從而使得村莊缺乏主流文化價值觀念的支撐,一些低俗文化和糟粕文化趁虛而入,導致許多農村地區出現了文化信仰危機。2008年之前,劉村留守下來的老人和婦女文化水平大都比較低,經常聚眾打牌或者是從事宗教活動,這種現象的盛行嚴重影響并制約了村莊文化的健康發展,農村地區缺乏主流文化的支撐,加劇了農村文化的空心化。
空心村治理是一項牽涉到千千萬萬農村家庭幸福的民生工程。因此,治理空心村應堅持農民主位,不僅考慮農民的生產生活訴求,更考慮農民群體的分化[17]。鄉村振興戰略為空心村治理指明了方向和重點,“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二十字方針就成為空心村治理的主要目標。2009年以來,劉村在村黨總支書記ZL的帶領下,通過土地流轉發展高效農業,并對外招商引資,引導農民集中居住,重建文明村風,帶領村民逐漸走上了一條致富道路,成為了鄉村振興戰略背景下空心村治理的一個樣板。
面對空心村外擴內空、混亂無序的住宅布局,在對村莊內部和村莊外圍進行整治時,要加以區別對待。對于村莊內部的治理,主要目的就是將廢棄的宅基地重新利用起來;對于村莊外圍的治理,要根據實際情況,對土地功能進行明確界定,不能隨意改變,對于那些用來耕種的土地堅決不能允許建設新房或者擅自改做其他用途。在充分尊重民意的基礎上,可以對整個村莊進行統一規劃,引導村民集中居住,這樣不僅能夠節省土地資源,還能保證土地的集約利用。2009年,經劉村兩委和議事會全體成員充分討論,決定通過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項目爭取資金,采取市場化運作方式,以整村推進的方式建設紅色家園小區。拆除了所有“一宅一院”的老莊臺,填平了所有廢溝廢塘,共新增耕地1 200畝,以此為基礎爭取土地增減城鄉掛鉤項目資金,按城市商住樓標準規劃建設紅色家園小區。至2011年底,紅色家園小區20棟5層標準化住宅樓全部交付使用,全村588戶一次性全部上樓居住,人均居住面積超過30平方米,讓村民像城里人一樣過上了公寓式的生活。紅色家園小區的建設和住房分配始終堅持公平、公正和公開的基本原則,因而得到了全體村民的擁護和支持,在36個老莊臺拆遷和3 000畝土地流轉中,沒有一句怨言,在588戶搬遷分房中,沒有一點雜音,在200多萬元的集體資金使用中,沒有一句閑話。通過紅色家園建設,村容村貌發生了根本性變化,村民的居住條件得到根本改善。在此基礎上,村里又建起了污水處理廠及管網、垃圾中轉站等環衛設施,道路安裝了路燈,進行了綠化,全區率先通上了農公交,讓村民像城里人一樣擁有便捷、衛生、優美的生活環境。為改變落后的交通狀況,劉村還爭取到省交通廳等部門的支持,修建了紅色大道。紅色大道總投資6 100萬元,按一級路標準建設,全長4.8公里,路基寬24.5米,雙向四車道瀝青混凝土路面。同時,村莊內部道路全部實現硬化,交通條件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促進了村內產業發展,方便了村民出行。
實現生活富裕是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根本目的之一,也是吸引外出務工的農村青壯年勞動力返鄉創業或就業,改善村莊人口結構,實現農村高質量發展的重要保證。劉村充分借助八十二烈士紀念園的帶動效應,積極與省委幫扶工作隊及市、區幫扶單位對接,定期匯報工作,主動爭取支持。劉村所在的L鄉作為全省6個重點扶貧開發區域之一,一直以來都受到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從區域協作、項目建設、資金支持等多方面進行幫扶。省政府辦公廳牽頭對L鄉進行重點幫扶,創新實施“處村掛鉤”工作機制,與其建立了結對幫扶關系,省直有關部門也給予了大力支持和幫助,有力地推動了劉村的發展,許多農村貧困戶從中得到了實惠。例如,由省政府辦公廳籌集500萬元幫建的紅色家園屋頂光伏項目,項目收益的60%以上通過設置公益崗位、直接發放救助款等形式反饋給低收入農戶,解決了弱勞動力或沒有勞動力農戶的實際困難。從2010年起,H市市委、市政府制定了每年為L鄉辦一批事,推進L鄉三年大變樣的工作目標。市委、市政府分別安排了二十多個市直部門,幫助L鄉實施了數十個幫扶項目。市直各部門堅持規劃引領,集聚有限資源,打造融資平臺,發展村級經濟,促進L鄉科學、可持續、高質量發展。市直各幫扶部門累計為劉村爭取到位各類幫扶資金14 390萬元,劉村的經濟實力和群眾收入等方面均邁上新臺階。劉村始終把農村工業化作為加快發展的重要突破口,矢志不渝地強力擴大農村經濟總量、吸納外出農民工返鄉創業和就業[18]。截止2014年底,外出打工的150名村民有115人返鄉就業,52名自主創業。目前,劉村村民的生計非常穩定,共有“四金”來保障收入,即土地拿租金、上班拿薪金、國家有補金、合作社里有股金。2017年村民人均純收入達到19 800元,比2008年的3 000元增加了5倍多。此外,為了讓村里的年輕人能夠留得下,劉村相繼建成了社區服務中心、衛生室、幼兒園等公共基礎設施,社區服務中心建成了一站式服務大廳,簡化了服務流程、提高了服務效率,公共服務水平不斷提高。村里幼兒園保育費、小區物業費、村民新農保、合作醫療等費用全部由村集體支付,村民的福利水平和幸福感穩步提高,越來越多外出務工的青壯年人口返回了家鄉。
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經濟已經越來越無法適應社會化大生產的需求,導致其生產效率低下、生產收益不足。因此,要加快推進土地流轉,穩步實現農業的規模化經營,對外招商引資,加快發展二三產業。較強的農村經濟社會內生發展能力,是破解農村經濟社會發展對政府強依賴難題的中國式路徑[19]。為促進劉村產業發展,自2010年開始,村干部和群眾代表多次去山東、福建招引客商,逐步將全村的3 400余畝土地流轉出去,將農民的土地承包權折成股份分給農民。劉村的土地流轉帶來了全村高效農業的迅速發展,農民就地就業成為上班族,使劉村真正從低效的分散經營走上了高效的規?;洜I之路,土地經營效益大幅提高。截至目前,劉村已經注冊成立了6個合作社,1個合作聯社,建成食用菌廠、影視基地和跑馬場等項目,580多名村民實現本地就業,實現了農民變工人、村民變市民。此外,村黨總支書記ZL利用在蘇南搞工程的經驗與資質,向其他經營大戶、黨員干部借資,以入股的形式向村集體注資,以集體的名義注冊了江蘇TY建筑有限公司,陸續購置了9臺大型機械和相關設備,承攬市政、綠化工程,對村辦集體企業村干部實行“四包”,包集體資產保值增值,包村集體經濟收入快速增長,包員工收入穩定增長,包集體經濟收入用于民生幸福工程,并接受村民代表監事會嚴格的財務監督。經過幾年時間的運作,還清借資,2014年純利潤205萬元。現有160人到公司上班,人均月工資3 000元,每年為村集體創收200多萬元。同時,劉村還依托紅色旅游資源,建設千畝葡萄園、精品苗木傳承林、紅色影視基地等,重點發展采摘園、農家樂、紅色體驗等集休閑娛樂于一體的觀光旅游,讓老百姓不出遠門就能有打工掙錢的機會,也為村集體經濟增收提供了后續動力。
空心村整治與村莊權力結構兩者具有內在關聯性[20]。因此,在空心村治理的過程中,應該促進村莊權力結構良性互動,加強治理主體之間的融通與合作,轉變自上而下的管理思維和管理模式,形成上下共治、多元參與的治理理念,構建一個共建、共治、共享的鄉村社會治理新格局,才能取得最大的治理成效。2009年,劉村在上級黨委政府的指導下,組建了一個以ZL為黨總支書記的堅強有力的領導班子。近年來,在ZL的感召引領下,村兩委班子成員不斷優化,村里一批講政治、有公心、能力強的村民被充實到班子隊伍中,在村莊治理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劉村在選舉村干部時,選擇的標準就是“一有兩能三滿意”?!耙挥小?,即手中有項目;“兩能”,即干部本人能充分發揮表率作用,干部的項目能直接富民壯村;三滿意,即黨員群眾滿意、上級組織滿意、村級領導班子滿意。目前,劉村領導班子成員全是本村的能人大戶,不僅自己致富能力強,而且能夠帶領全村群眾共同富,受到了群眾的肯定和支持。在2012年4月份的全區村黨組織書記大考察中,劉村領導班子以99.9%的滿意率高居全區之首。此外,劉村的村務管理制度也不斷得到健全。村內的大小事務,均按照《村委會組織法》等規定,召開村民會議和村民代表會議商議決定。比如,在土地流轉、住房分配等重大事宜上,村兩委嚴格按照村民自治的要求按程序征集村民意見,使土地流轉及住房分配等重大事項上沒有出現一例糾紛。在財務管理上,村兩委形成了“民主理財、民主管財”模式,組織選舉了德高望重的老黨員和群眾代表,成立了村民主理財小組、議事小組等5個專門小組,并授權他們參與監管村中一切事務。村里的財務支出,須經民主理財小組審批,所有賬務發票由5個黨小組組長共同簽字方能報銷。
面對空心村文化空心化的困境,要通過多種形式的宣傳教育,轉變村民的文化觀念,逐漸將傳統文化和本土文化與現代鄉村文化認同有機地結合起來,提高村民對于傳統文化和本土文化的自信心,重拾消失殆盡的共同體精神,重建溫情脈脈的鄉村社會。劉村兩委制定了關于改善村內文明風尚的村規民約,促進了家庭鄰里和諧,形成了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例如,2012年開始設立了“好婆婆、好媳婦”“最美家庭”等評選活動,規定65周歲以上的老人,每個子女每月給付贍養費不少于200元(含實物),促進了家庭鄰里和諧;為了保護環境及公共安全,禁止隨意燃放鞭炮,每年春節由村里集中燃放煙花爆竹慶祝;倡導勤儉節約,簡化婚喪嫁娶儀式,禮金不得超過200元,酒席不超過10桌。通過一系列的鄉風文明塑造舉措,全村形成了遵紀守法、孝老愛親、崇尚文明的良好風氣,近年來保持了零案件治安。通過全村干部和群眾的共同努力,形成了守望相助、鄰里和諧的優良民風,把劉村塑造成為了一個充滿溫情的生活共同體。在重建文化傳統和本土文化的同時,也要積極引進并宣傳具有時代特色的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并用其來教化村民,以此對抗低俗文化和糟粕文化對村民的侵蝕。近年來,劉村在全村范圍內掀起了一股“六學”熱潮:一是村支兩委干部學習焦裕祿,把老百姓裝在心中;二是全村人人學創新,改革創業闖新路,爭做發展的排頭兵、領頭雁;三是農家書屋學文化,每星期兩天開放,讓農民學知識;四是電教室里學科技,全村有50臺聯網電腦,供村民網上查詢材料,尋找致富信息;五是視頻廣場學健身,投資15萬元購買視頻設備,供村民健身娛樂;六是文化長廊學法制,村集體投入37萬元建成了一個56米長的文化長廊,內設8個方面的法律知識和典型案例,供村民觀看學習,增強村民學法、懂法意識。這些舉措營造了一種積極向上的文化氛圍,實現了文化的復興,塑造了文明的鄉風,讓村莊文化從空心化變為了實心化。
隨著我國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的不斷推進,后鄉土中國時代已經來臨,延續數千年的高度穩定的鄉村社會發生了幾千年未有之突變,空心村的數量越來越多,農村日漸凋敝。農村的未來路在何方,是走向終結抑或再生,成為擺在當下農村問題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面前需要思考的一個現實問題。鄉村振興戰略的提出無疑為農村未來的再生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成為整治空心村的一個指南??招拇迨菣M亙在鄉村振興之路上的一個巨大障礙,其外延不斷擴大,它的問題已經不僅僅體現在村莊地理空間上的空心和人口結構上的空心,也已經波及到了村莊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各個方面,呈現出地理空心化、人口空心化、經濟空心化、政治空心化和文化空心化五位一體的空心村問題。在當代中國特殊的時空背景之下,空心村的形成絕不僅僅是一個方面的因素單獨作用的結果,而是多種社會結構性因素共同作用的產物。土地監管不嚴導致內空外擴的地理空心化,人口流動加劇導致結構失衡的人口空心化,招商引資困難導致產業不振的經濟空心化,治理能力低下導致參與不足的政治空心化,良風美俗銷蝕導致精神空虛的文化空心化。在鄉村振興戰略的指引之下,可以從集中居住、政策扶持、土地流轉、合作共治和文化復興等方面綜合發力,將空心村轉變為實心村,助力農村走向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