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毓珣,段沿沿
2019年9月29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金色大廳親自給從教68年的上海市楊浦高級中學名譽校長于漪佩戴上沉甸甸的“人民教育家”獎章,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70周年首次頒授“人民教育家”這一國家榮譽稱號,而于漪是基礎教育界的唯一代表。那么,1929年出生于江蘇鎮江的于漪是怎樣從普通教師成長為人民教育家的呢?打開我國基礎教育界首部特級教師全集《于漪全集》,筆者試圖從教育家個體成長史的視角,分析其成為人民教育家的生成機理,期冀能為我國涌現出更多的人民教育家提供鏡照。
人民教育家的發展必須擁有強大內驅力。這種強大內驅力是一名教師抵達人民教育家之巔的主要原因之一。正是因為擁有經久不衰的強大內驅力,于漪才能始終保持飽滿的教育激情,為民族、為國家樂育英才。程紅兵稱這種強大內驅力為永恒動力,并歸納于漪:“她的永恒動力是什么?是使命,是為學生的使命,是為教師的使命,是為學校的使命,是為國家的使命。”[1]其實,在于漪成長為人民教育家之路上,生命、使命、信仰與志向是彼此交織在一起的。其強大內驅力源于其崇高的信仰和強烈的使命感,以及由此而生的從教報國的遠大志向。正如于漪在回答記者采訪時所言:“中華民族艱苦奮斗的精神和深厚燦爛的文化使我激動不已,我常為自己是中華民族的一員而感到自豪和驕傲,更始終意識到自己重任在肩,要終身進取,做一名‘合格’的教師。”[2]
打開于漪的著述,于漪一切為民族的使命與信仰以及遠大的志向不是天生的、不是一天建立起來的,而是一定的環境下,在內外因、主客體的交互作用下一步步堅定起來的。這包括三個階段:
一是覺醒階段(1937—1950)。在這一階段中,于漪心系民族的使命、信仰以及從教的志向逐漸被喚醒。在“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后,她就讀的薛家巷小學即將被迫解散,音樂老師教唱《蘇武牧羊》,這首次喚起了于漪的使命與信仰覺醒。她回憶道:“我們這些七八歲的孩子被深深感染了,心中第一次闖進‘祖國’‘氣節’‘亡國奴’這些大字眼,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老師是用心在歌唱,喚醒我們幼小心靈的覺醒。”[3]此后,在日本鬼子的掃蕩下,于漪不得不輾轉各地求學、尋道。1944年,她以優異成績考入江蘇教育學院附屬師范學校,為未來從教救國邁出了第一步。抗戰勝利后,因學校調整,她考入省立淮安中學,讀了一個學期,因淮安中學搬遷,她又考入剛剛復校的鎮江中學。鎮江中學的前身是1892年鎮江知府王仁堪創辦的南泠書院,是一所愛國名校。于漪在鎮江中學求學的日子是艱難而又歡樂的。她曾回憶鎮江中學對其影響最大的是:“鎮江中學的校訓 ‘一切為民族’五個大字總凸現在眼前。‘一切為民族’這五個大字擲地鏗鏘,鐫刻我心中,成為鑄造我師魂的基因。”[4]也就在這段時間,她萌發了從教的想法。當時,有一位剛大學畢業的黃老師深深地影響了她。在教魯迅先生的《故鄉》時,“他教得那么出神入化!此時此刻,在我幼小的心中油然生起對老師的敬意……從此,我就暗下決心,要做一名老師”[5]。中學畢業,于漪考入復旦大學教育系學習,復旦精神不僅鋪就其生命的底色,而且堅定了其從教志向。82歲的于漪曾回憶道:“在復旦精神的感召下,在許多優秀教師的教育下,我立下了這樣的志向:一輩子從事基礎教育,做人師,做一名合格的人師。”[6]在這一階段,愛國的基因鐫刻在她的靈魂里,一切為民族的使命與信仰得以喚醒,一輩子從事基礎教育的志向得以樹立。
二是堅定階段(1951—1976)。在這一階段中,于漪的教育思想與教育行為因新中國的建立而發生了巨大轉變,她一切為民族的信仰、使命與志向也愈益堅定。1951年夏,于漪懷抱信仰、使命與遠大志向被分配到華東人民革命大學附屬工農速成中學教文化班。這批學生全是干部、戰士和勞動能手,她在教學相長中迅速成長。正如她回憶:“我是抱著培育中華之才,拯救中華苦難的凌云壯志走上教師崗位的。”[7]然而,好景不長,剛剛步入教壇不久的于漪突然遭到胃潰瘍、肝炎病魔的襲擊,于漪不得不離開心儀的講壇到圖書館管理圖書,沒想到因禍得福,并從此以書為伴。這期間,她閱讀了大量的歷史、小說類的書籍,這些書帶給了于漪極大的心靈震撼,并影響著她的信仰。她回憶:“我常為書中的故事激動不已,那種對祖國的忠誠、對革命事業的執著、置個人生死于度外的大無畏精神常縈繞我腦際,有時難以入睡。”[8]1958年初,她被調到上海市第二師范學校,先教中國古代史,在“大躍進”的背景下,在堅信與困惑中艱難前行,后被安排改行教語文,從此開啟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語文教學歷程。正當她專心致志地進行語文教學改革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學校教學秩序被打亂,學校被破壞得千瘡百孔、面目全非,于漪也被打入勞改隊。這段人生經歷使于漪的教育思想由教文走向了育人。她回憶:“我是親歷者,也是受害者,強烈的感到教育要辦成育人的教育,要驅除獸性,彰顯閃亮的人性。”[9]所以,在從勞改隊出來以后,她對教育的使命、信仰的理解愈益深刻,從此她的教育之路從教好文轉向了教文育人,并立志通過教文育人達成一心為民族的教育信仰。
三是自覺階段(1977—)。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我國教育事業迎來復蘇,于漪也將一切為民族的使命與信仰提升到自覺階段。從日常教學到在上海電視臺直播執教高爾基《海燕》,從教學研討到參加各類語文教學學術會議,從教教材到參加審查語文教學大綱和語文教材工作,從普通教師到任上海市人大代表……于漪老師把一切為民族的使命與信仰轉化為其教育自覺行動。她回憶:“70年代、80年代那種爭取教育經費、爭取教師的地位與待遇,學校危房簡屋的改造、教學圖書儀器設備的添置等等情形,今日回憶起來,真有隔世之感。那種求助,那種焦急,那種步履維艱,至今心有戚戚。”[10]80年代中期,她擔任上海第二師范學校的校長,致力于在改革開放的宏觀背景下把學校辦成社會主義師范學校。于漪率領學校一直追求全方位育人,為養成社會主義高質量師資而努力奮進。80年代后期,與日本京都兩洋高等學校交換短期留學生,90年代初,與美國密歇根大學國際教師學習研究中心和英國牛津大學教育學院合作研究師帶徒青年教師職業初級培訓模式。她把智慧和赤誠獻給了社會主義教育事業,用實際行動踐行“一切為民族”的教育信仰。在1997年給上海市市北中學全體教師做報告時,她深情地指出:“一個人靠外因總還是不夠的,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當你樹立了信念,把教育教學工作和我們十幾億人民的偉大事業緊密相連的時候,你就有無窮的動力,就有使不完的勁。”[11]
退休后的于漪仍退而不休、孜孜不倦地堅守在教育一線,通過撰寫教育著述、接受教育訪談、出席教育會議、帶徒弟、做報告、聽評課、審查教材,等等,為新世紀基礎教育事業奉獻力量。在基礎教育、語文教育、課堂教學、閱讀教學、寫作教學、教師成長、教育人生等方面,不僅提出真知灼見,而且大膽秉筆直書。在2015年上海徐匯區教育系統第八屆學術節上,她深有感觸地指出:“教師成長最為重要的是內心的深度覺醒,深刻體悟到自己從事工作的價值與意義:一個肩膀挑著學生的現在,一個肩膀挑著國家的未來,今天的教育質量就是明天的國民素質。”[12]其所說的內心深度覺醒就是信仰自覺。
自立志從教以來,于漪堅守教師使命,堅定教育信仰,從覺醒到堅定再到自覺,她不斷持續升華一切為民族的使命與信仰,并將其轉化為自身的精神特質,轉化為時刻服務中華民族教育事業的自覺行動。理想就在崗位上,信仰就在行動中,使命就在平凡處,志向就在實踐里。
人民教育家的成長是內外因交互作用的結果,其中內因特別是自主發展是人民教育家成長的根據。于漪將這種自主發展形象地比喻為一輩子學做教師。2001年,在從教50周年學術研討會上,她歸納自己:“做了一輩子教師,一輩子學做教師。”[13]2010年9月26日,她重申:“我說一輩子做教師,一輩子學做教師,絕不是一句空話,我一輩子都在學,不斷完善健全自己的人格。”[14]因此,原上海社會科學學會聯合會主席羅竹風稱贊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于漪同志正是一個最認真的‘有心人’。她不畏艱險,努力攀登,日積月累,終于開辟出語文教學的新途徑。備課、授課、寫作、閱讀,從課內到課外,創造了一整套教學經驗,真是‘上天不負有心人’!”[15]這是對于漪極其中肯的評價,也是對于漪一輩子學做教師的如實繪描。于漪就是憑借這種有心,從普通教師起步,步步向上攀登,時時不停修為,才成長為人民教育家的。
1937—1951年,于漪輾轉求學,從鎮江到上海,從薛家巷小學到淮安中學、鎮江中學,再到復旦大學,于漪在求學路上克服重重困難,以優異的成績不停攀登。十幾年的求學經歷,培養了她學而不厭的品性,自主發展的品格,為其一輩子學做教師蓄積了豐厚的文化積淀。
1951年夏,于漪從復旦大學教育系畢業后,到上海市第二師范學校任教,因病痛來襲,無奈轉行到圖書館工作,但是于漪仍堅持學習,在極大的痛苦中閱讀大量的歷史和小說類的書籍,并養成了以書為伴的良好習慣。她說:“無論遇到什么困難,什么挫折,既不能張皇失措,更不能精神崩潰,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努力,一步一步向前走。”[16]
20世紀 50年代末,因工作需要,身體康復的于漪改行教語文。為了摸到語文教學的大門,進而登堂入室,她經常白天工作,晚上系統學習語文老師必備的知識,力求對教材爛熟于心。她回憶,為了教好每堂語文課,“我常常花十個小時,二十個小時,乃至更多的時間”[17]。創造了一課三備法:即第一年不讀任何教參寫教案的一備、第二年搜羅所有教參改教案的二備、第三年整合新體驗重寫教案的三備。她后來總結:“沒有任何訣竅和捷徑,就是老老實實,殷勤補拙,笨鳥先飛,才勉強把課教下來,在學生面前,有了初步的發言權。”[18]經過自己的持續努力,1963年秋,于漪得到上海市語文教研員楊質彬老師的青睞,并于1964年得到了第一次向全市上公開課的“飛來機遇”。
好景不長,剛剛步入語文教學之門的于漪正在滿懷激情地進行語文教學改革實踐之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于漪在劫難逃,勞改、抄家、勞動、審訊、批斗、揭發、交代、侮辱、逼殺……接踵而至。這段閱歷使其不斷反思改進自己的語文教學觀。“復課鬧革命”以后,她被安排接一個又一個亂班,于漪邊學邊干,邊干邊學,視學生為老師,視同行為老師,不斷提升自己。正如其后來回憶:“我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優秀的品質、堅強的意志和靈活有效的工作方法,我本身也是學生。”[19]
1978年,于漪因業績突出被評選為特級教師。可貴的是于漪并沒有因成為特級教師而沾沾自喜,而是把其視為自己成長的新標尺,立志走一條老老實實學做特級教師的路:勤奮學習,博采眾長,深度思考,努力實踐,朝著德才識能兼俱的特級教師之巔邁進,開創了一條新的語文教學之路。正如其后來所寫道:“我下了這樣的決心:一切從零開始,邊干邊學,邊學邊干,追求卓越,努力縮短‘實’與‘名’的距離,向名副其實的目標奮然前行,不辜負組織的培養,不辜負學生、家長、社會的期望。”[20]
20世紀80年代中期,于漪被任命為上海市第二師范學校的校長。于漪在學習中迅速完成了角色轉換,基于學校實際,通過縱向繼承,進行橫向借鑒,提出了在改革開放的大環境下辦學的三個制高點:時代制高點、戰略制高點與競爭制高點,確立了把學校辦成社會主義師范學校的發展目標,確立了“一身正氣、為人師表”的校訓,通過加強思想管理,強化制度管理,聚焦學生發展,有力地促進了學校的發展,為上海培養了一批基礎教育優秀師資。在任校長期間,她“要求自己具備正確的教育思想,努力探索乃至通曉基礎教育的規律,戒浮躁,戒急于求成,埋頭苦干,扎扎實實”[21],把智慧與赤誠獻給師范教育事業。
從校長職位上退休后,于漪退而不休,依舊以敏銳的思維關注教育改革,筆耕不輟,培扶后進,審讀教材,傳經送寶,“依然心系教育,經常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把自己的晚年無償地奉獻給她終身熱愛的教育事業。她爭分奪秒把從教的經驗總結出來,發表了一批文章,出版了一批著作,主編了一批叢書;她手把手、心對心地培養青年教師,不遺余力,已見成效”[22]。
其實,于漪為自己準備了兩把“尺子”:一把量別人的優點,另一把量自己的不足,并堅守終生。因此,她才能在語文教學上實現多次自我超越:從“胸中有書,目中有人”,到“出口成章,下筆成文”,再到“激發興趣,樂學愛學”,以至“師生互動,綜合效益”。[23]2015年,她曾對一輩子學做教師作了深入闡釋:“成長是一輩子的事,教育不是一個結果,而是生命展開的過程,永遠面向未來,沒有終結。”[24]其實,人民教育家的一輩子就是自我修為,學做教師的一輩子。
濃濃的教育愛是人民教育家的發展秘訣。教育事業是愛的事業。這種愛是教育愛。“所謂教育愛,是指教育者所具有的對其本職工作發自內心的知行合一的濃厚情感”[25]。教育愛的核心是愛教育、愛學生,延伸為愛自己、愛家長、愛同事、愛學校、愛家鄉、愛國家、愛社會、愛人類等。于漪的一生是教育的一生,也是教育愛的一生。作為建國初期復旦大學的高材生,面對種種調離的機會,她選擇的是堅守與奉獻,面對形形色色的學生,她選擇的是一心為學生。面對記者提問:“當了六十幾年的老師,會不會對一直做同樣的事感到厭倦?”于漪這樣答道:“我從未倦怠過,也從未搞過一節‘樣板課’、一次克隆或抄襲。教育的每天都如旭日東升,新鮮,光亮。因為每個孩子都是活潑潑的生命體,發展著,變化著,成長著,豐富、多彩、奧妙、神奇。”[26]實際上,于漪從教68年從普通教師成長為人民教育家的秘訣正是緣于其濃濃的教育愛。
早在中學讀書的時候,于漪就因碰到了一名講課繪聲繪色、出神入化的國語老師而萌生了教育愛的念頭,并暗下決心要做一名老師。正如其后來所言:“我獻身教育的理想是中學時萌發的,十幾歲的時候就想一輩子做一個合格的中學教師。”[27]
20世紀50年代,當教師不久,于漪就確立了“胸中有書,目中有人”的教學要求,所以在備課的時候,她既要求自己對教學內容爛熟于心,又特別重視了解學生,研究學生。為了了解學生的實際,于漪經常對學生進行家訪,從多維度了解觀察學生,并把孔子“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28]觀察學生的方法,活化為自身的實際行動。知之深,愛之切。教育只有做到知之深,才能真正地在教育教學過程中基于學生、為了學生,把教育愛寫進教師的一言一行之中。
20世紀60年代后期,在“復課鬧革命”的艱難階段,于漪被安排帶亂班。為了讓學生們來上課,她一次次地挨戶訪問,勸解同學們來上課。在這期間,于漪經常與學生同吃同住,多次夜里背生病的學生看醫生,身體力行地關心學生,真心實意、全心全意地愛每個學生。她說:“愛和責任是鑄造韌勁的原動力,愛能錘煉人的感情。”[29]
改革開放以后,于漪更是把既教文又教人作為語文教育的目標,把濃濃的教育愛化為自身實際的教育行動。在學習上,她學而不厭,從不滿足。在備課上,她精益求精,化備為背。“如今,已年屆90高齡的于漪,發言不用稿子,寫文章不用打草稿”[30],就是在當時養成的習慣。在教學上,她用生命歌唱,做到文我合一。在愛生上,她用滿腔熱情滿腔愛,做到師愛蕩漾。為了把課教到學生的心中,轉化為學生素質的一部分,她會花費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去備課,一篇課文備三個小時、五個小時,甚至十個小時是常有的事,有的甚至要備30多個小時。
此外,無論是做上海第二師范學校校長、當五屆上海市人大代表,還是為了教育事業退而不休,終日操勞,濃濃的教育愛始終是伴隨其成長的核心要素,更是其從普通教師成長為人民教育家的發展秘訣。正是這種發展秘訣才會促使其在耄耋之年仍孜孜不倦,矻矻不厭,著書立說,傳經布道,做語文教改的探路者、做素質教育的堅守者、做新時代教師的領路人、做先進教育思想的傳播者。[31]
關于愛學生,于漪曾回憶,自己愛學生起碼過了三關:第一關是“難”。教好幾個尖子生不難,但要教好班級所有學生,全面貫徹教育方針,則要用心血來澆灌,不僅要盡力,而且還要盡心。第二關是“煩”。搞基礎教育的教師,事情千件萬件、千頭萬緒,只有以愛心相伴,才能“煩”得其所,樂在其中。第三關是“偏愛”。愛聰明的、可愛的學生不難,難的是愛所有的學生,教育是無選擇性的,所有的孩子都應教好。[32]在她的眼中,一個學生就是一本豐富的書,“幾十年來,我教過各種類型的學生,面對這些豐富的‘書’,我一本一本認真讀,一點點學習,逐步懂得師愛的真諦、仁愛之心的博大,也品嘗到亦師亦友有無窮樂趣”[33]。
從初為教師的歷練、“文革”帶亂班的經歷,到改革開放后教學改革、學校管理創新,一路走來,于漪的教育愛日益深沉、濃郁而深刻,關鍵在于她把濃濃的教育愛與愛國、愛黨、愛民族結合在了一起。正如其所言:“愛國,愛黨,愛民族,不是抽象的,它可以具體到我們本崗位的工作;愛學生,愛教學工作,愛學校,就是愛教育事業,就是愛偉大的祖國和偉大的民族!”[34]68歲的于漪回首自己的教育生涯時曾談到:“幾十年來,我把青春、心血都獻給了教育事業,三尺講臺,是我一輩子鐘情的地方。有多少次要調離,但我舍不得學生,因為我的崇高理想就是做一名合格的教師。”[35]
什么是人民教育家?只有始終以人民為中心,植根教育,全心全意以教育為人民服務者,才能成為人民教育家。69年來,于漪秉持中華民族守正創新的傳統,堅持獨立思考,不隨風,不逐流,不崇外,不媚洋,在基礎教育理論上開拓,敢探未發明的新理,在基礎教育實踐中創新,敢入未開化的邊疆,不僅成就了自己大寫的教育人生,而且用語文與行動書寫著中國基礎教育學。
追根溯源,于漪書寫中國教育學的想法始于其大學時代。“那時,我讀大學教育系,專業課除了‘中國古代教育史’,幾乎都是西洋的,從教育理論到教育派別,到林林總總的教育家都是外國的。當時,剛過20歲的我幼稚地想,什么時候專業課多有中國的就好了”[36]。此后,她的這一想法愈來愈強烈。打開《于漪全集》,僅其發表的論文或講話就有:《中國教育工作者的精神、智慧和自信》《語文教師必須有教學自信力》《要建立自己的教育話語權》《中國人一定要說中國話》《創建有中國特色的教育學》《以教育自信創建自信的教育》等。 2014年教師節前夕,在《上海教育》舉辦的講座“精彩一課”上,第一講她就深情地表達了自己的期盼:“我這名已耄耋的教師,心中翻騰著一個強烈的愿望,那就是急切期盼當代能創建有中國特色的教育學。”[37]
怎樣才能書寫中國教育學呢?她的想法是:一是必須基于中國歷史。這是因為中國歷史上出現了許多教育家,為世界教育寶庫源源不斷地提供了中國教育創造,貢獻了中國教育智慧。二是必須基于中國實踐。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國情,每個國家有每個國家的實踐,我國也應基于中國國情、中國文化、中國實踐,書寫扎根中國大地的中國教育學。她一針見血地指出:“教育不能光點洋燭,我們有獨特的歷史,獨特的文化,獨特的國情,中國教育必須有中國人自己的燈火,走中國自己的路。”[38]三是必須運用中國話語。她批判:“一進入教育專業,對傳統教育就不屑一顧,鋪天蓋地是外來的教育概念、教育術語、教育做法,不僅‘言必稱希臘’,而且‘行也照希臘’。”[39]運用中國話語必須建立自己的教育話語權,用中國話語運用中國思維,解決中國教育問題,講述中國教育故事,描繪中國教育人物,解釋中國教育現象,建立中國教育自信。四是必須學習外國。在她看來,“當今時代,拒絕學習外國,不是愚蠢,就是白癡,但是學什么,怎么學,必須以我為主”[40]。
可貴的是,力主“知而行,行了又生新知”[41]的于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打開《于漪全集》,她充分利用自己畢業于復旦大學教育系以及特殊的經歷等綜合優勢:“作為教師,與其他許多語文教師相比,我特殊的個人經歷,成就了我的綜合優勢。”[42]把創新視為自己的天職,化為自身特有的習慣。在教育目標上,她提出了“中國教育就是要培養有一顆中國心的現代文明人”[43],并逐漸樹立起了教育的全面育人觀。在教師素養上,她要求教師做到又紅又專、德才兼備,既要有民族精神的根,愛國主義的魂,又要有扎實學識,育人本領。在教師發展上,她重視“用兩根支柱支撐自我教育,一是勤于學習,二是勇于實踐,二者的聚焦點是反思”[44]。在教育價值上,她把教師平凡的工作和國家的千秋大業緊密聯系在一起,強調塑造學生的靈魂。在教學改革上,她力主“把以‘教’為主的課堂教學立足點轉化為以‘學’為主,即‘教’為‘學’服務,又以‘學’為歸宿,使課堂真正成為學生鍛煉聽、說、讀、寫能力與發展智力的場所”[45]。在語文教學上,她提出了教文必須育人的思想、語文學科的性質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統一的思想,提醒人們標準化試題將把語文教學引入死胡同。在管理崗位上,她提出“三個制高點辦教育”“兩代師表一起抓”,確定上海市第二師范學校的校訓:“一身正氣,為人師表”,積極與美國密歇根州立大學、英國劍橋大學合作研究師帶徒青年教師初級培訓模式。在任五屆人大代表期間,她強調人民代表為人民,積極建言獻策,爭取義務教育立法、提高教師地位、增加教育經費、改善教育條件。在退休之后,她拒絕了許多民辦機構的高薪聘請,活躍在基礎教育創新的一線,她曾提醒教師們:“面對林林總總,正確與錯誤糾纏在一起的現象,我們一定要有認識,有思考,才能保證我們在各種亂象中保持頭腦清醒。”[46]其實,這恰是對其教育創新一生的真實寫照。
自參加工作以來,她密切關注中國教育的變化與發展,寫下了700多萬字的著作。目前已經出版的著作有《卓越教師第一課》《我和語文教學》《語文教學談藝錄》《教育的姿態》《教育的尊嚴》《于漪知行錄》《于漪新世紀教育論叢》《于漪語文教育論集》《于漪與教育教學求索》《于漪文集》《歲月如歌》《于漪全集》等。主編有《現代教師學概論》《現代教師自我發展叢書》《青青子衿傳統文化書系》《走近經典:語文閱讀新視野》《教育魅力:青年教師成長鑰匙》《點亮生命燈火》等。其中,2018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于漪全集》是基礎教育領域首部特級教師全集,收錄了于漪自1951年參加教育工作至今寫作的論文、論著、序跋、書信等,共分8卷21冊,共計700余萬字。涉及其在基礎教育領域所做的諸多貢獻,有辦學理念、語文教育教學、學生德育工作、青年教師培養、教師專業成長、序跋書信、教育人生等,全方位立體化地展現了于漪精彩的學術造詣、教育思想、教學成效和成長歷程。
《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有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47]在長達69年的教育生涯中,于漪在基礎教育領域不畏艱難,跋涉前行,用生命書寫知行合一的中國教育學。在立德上,先生之德,甘為紅燭,堪為師表;在立功上,先生之功,桃李芬芳,以教報國;在立言上,先生之言,著述豐富,流芳后世。
馬克思曾經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48]作為生活于一定社會關系中的一員,人民教育家的發展既受到所處生活環境的影響,又受到這一環境中關鍵人物、關鍵事件、關鍵時間、關鍵作品等的影響。在影響一個人發展的四個關鍵中,關鍵人物是至關重要的影響要素。當然,這種影響能否發揮作用還要視一個人自身的主觀能動性而定。相比普通教育工作者,人民教育家能夠“正確利用環境為自己發展提供的積極因素,控制消極因素,甚至更進一步,為自己的發展創造有利條件,與消極因素做斗爭,變不利因素為有利因素”[49]。在成為人民教育家之路上,于漪這一點表現得尤其突出。
在成長為人民教育家的歷程中,于漪在一位位關鍵人物的影響下一路前行。首先,求學路上的關鍵人物。一是父親與母親。1944年夏,年僅三十多歲的父親因肺結核去世,父親臨終前的遺囑:“學點本領,做個好人,孝順媽媽。”[50]這一遺囑不僅影響了于漪一生,而且使其五姐弟人人成才。父親故去,初中剛畢業又是家中老大的于漪,面臨著祖父主張其就業的難題,值得慶幸的是,其母親“雖不敢頂撞祖父,但總反復講繼續求學的重要……最后,祖父做了讓步,只要家里不要負擔,可以繼續求學”[51]。恰逢既不要學費,還全包生活費的江蘇教育學院附屬師范學校到鎮江招生,于漪積極報考并被錄取。二是薛家巷小學的音樂老師在學校即將解散之際教《蘇武牧羊》,老師用心的歌唱,使其終身難忘,心中第一次闖進了祖國、氣節、亡國奴的字眼。三是初中教國文的黃老師,黃老師的每堂課都吸引著年少的于漪,“他哪是教課?他是走進教材,身歷其境,自己感動,然后再向我們放射文字波、情感波”[52]。這使其油然而生對老師的敬意,并萌發了要做一個老師的決心。[53]四是難忘的高中趙老師。“他上國文課別說備課講義沒有,有時連課本都不帶,學問全在肚子里,上課時只要調動調動,就一套套出來了”[54]。教數學的毛老師更是了不得,教范氏大代數,學原版的。開始用漢語教,逐漸教學用語全用英語,思維敏捷,思路清晰,語言簡練,推理嚴密;教解析幾何,畫幾何圖形,可以不用直尺、三角板與圓規,并給了幫助同學作弊的于漪零分,既教知識,又教邏輯思維能力,還教做人。這些老師的教學藝術對后來于漪“大象無形”教學風格的形成影響很大。五是大學時代的教授們。其中有:大學一年級教國文的方令孺是教授,也是作家,專攻新文學,上課旁征博引,總是信手拈來,對學生的作文認真閱讀剖析,教學不拘一格;知識淵博、見解精辟的周予同教授使其知道了什么叫學問,什么叫板書;教世界教育史的“茶壺老師”曹孚教授,手無片紙,口若懸河,具體生動,有理有據,為于漪樹立了博學多才的榜樣。[55]后來,于漪概括:“我的學生時代,不僅打造了一顆愛國的赤子之心,同時塑造了我作為文化人的基本品質,積累了我中國傳統文化的學養底蘊。沒有這個底蘊,我就不可能在語文教育百花園中開花結果。”[56]也正是這樣的學生時代使其樹立了當老師的志向,萌生了教無定法、變備課為背課的想法。
其次,從教路上的關鍵人物。根據于漪回憶,在其教學生涯中遇到的對其影響較大的關鍵人物:一是上海第二師范學校的語文教研組長徐老師。那時,于漪剛剛開始教語文不久,徐老師聽課后的評價猶如五雷轟頂:“語文教學的門在哪兒,你還不知道。”[57]“老組長這句‘金石之言’,成為我教學生涯中不懈追求的動力。我常常反躬自省:‘你入門了沒有?堂在哪兒?室在何處?你清楚了多少?一名對學科教學不入門不辨堂室的教師怎能稱職?怎能對得起學生?’”[58]從此,于漪化外力為內驅的動力,夙興夜寐,尋尋覓覓,“如饑似渴地讀、想、實踐,用志向和毅力尋找語文教學的大門”[59],爭取早日登堂入室。二是上海市語文教研員楊質彬。1963年秋,于漪有機會參加中學語文教研組長座談會,在會上她大膽撻伐了課堂滿堂灌、好看不實用的兩大問題,并由此結識了上海市語文教研員楊質彬老師。后來,楊老師經常來聽于漪的課并與她交流,“她不斷啟發我思考問題,引我走一條路,即改革語文教學,提高語文教學質量的路”[60]。而后,她又請區里、市里的同志聽課達半年之久。1964年春,在上海市教學改革氣氛越來越濃的大背景下,于漪被推上了開公開課的行列,向全區、全市公開。后來,于漪稱其為“飛來的機遇”。“對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教師而言,參加區的教研組長關于語文教改的座談會純屬偶然。會上認識了楊質彬老師也屬偶然”[61]。其實,偶然中孕育著必然,沒有于漪孜孜矻矻的努力尋覓與執著求索,怎么會有這種機遇呢?“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機遇,我這名普通的青年教師也有機會參加高層次的教學業務座談會,給了我難以覓到的學習機會,很多問題讓我頓開茅塞,大開眼界”[62]。三是只有一面之交的崇明老師。是他在于漪第一次向全市上公開課前教她竅門:“上課最忌自己嚇唬自己,一定要信心十足。課起始的幾句話最重要,要熟練,不能慌,不能結結巴巴,這是定心丸、穩定劑。開頭穩住,上下去就沒有問題了。”[63]這種現場指導為于漪上好第一堂全市公開課起到了定盤星的作用。四是上海電視臺的趙導演。他作為不速之客邀請于漪到上海電視臺上直播課。這為1977年10月19日于漪首次上直播課也是上海電視臺、中央電視臺首次直播上課實況創造了好機遇。[64]這也使于漪一日成名天下知。
其實,在于漪成長為人民教育家之路上,影響其發展的關鍵人物還有很多。比如用“在戰爭中學習戰爭”“自己抓時間自修”等命令其改教語文的學校黨支部書記,[65]這為其后來在語文教育上取得重大成就開啟了大門。給做報告的專家畫“正”字統計專家口頭語“這個”的學生,[66]提醒其教師口頭表達能力的重要性。“文革”中參與批斗的學生使其反思究竟什么是真正的教育,語文教學必須既教文又教人。一名患小兒麻痹癥的女學生在其周記中“您罵學生‘十三點’,你的階級感情到哪里去了?你還像不像教師,配不配做個教師?”的拷問,令其不斷叩問自己的靈魂,努力提升思想,凈化感情。[67]“文革”中一位老教師指責其借班上課是表演,“你教完一課就走了,給別人犯下難題,你于心何忍?”[68]教其做任何事情,都要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文革”中學校語文組的一位老教師偷偷勸其:“你還年輕,你一定要頂住,一定要想得開,自重,自重,是非自有公論。”[69]令其體會到人間自有真情在,度過了人生最艱難的歲月。
此外,到語文教育論述中去尋覓,朱自清、葉圣陶、張志公、呂叔湘、王力等也是其成長道路上的貴人,辛棄疾、杜甫、陶淵明則是其“故交”。記得英國哲學家大衛·休謨說過:“人類的心靈是很富于模仿性的。任何一群人經常交往而不互相濡染、不互相感染彼此的善善惡惡,是不可能的事。”[70]歷史記載,孔子在成為教育家之路上依賴的是學無常師,[71]于漪又何嘗不是這樣。正如其在《我也是學生》中所言:“帶著虛心求教的愿望,處處都是學習的廣闊天地。越學越知不足,越學越有內疚的動力。”[72]
事實上,于漪是在一定的家庭、學校、社會環境中,在一系列關鍵事件、關鍵時間,特別是一個個關鍵人物有意無意的影響下,一輩子懷抱使命,堅守信仰,立定志向,自主發展,獨立思考,學做教師,在濃濃的教育愛的付出里,用心從教,用情書寫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的中國基礎教育學,拾級而上,攻堅克難,最終攀上了人民教育家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