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婷輝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說文廣義》是明末三大思想家之一的王夫之的唯一一部關于 “小學” 方面的著作,該書主旨在于闡明文字正確書寫形體,反對古人和時人書法弊端。20 世紀60 年代,童第德先生點校該書時指出:“此書為船山糾正明末士子困于時文空疏無學不識字之弊而作。其精深似不及乾嘉專治小學者。后來者居上,亦事理所必然。然其篳路藍縷開山之功,自不可抹煞,為一部有相當高價值的好書,是可以肯定的。”[1]424然《說文廣義》在文字學領域一直不為人所重視,及至20 世紀80 年代才有學者研究,到了今日已頗有成果,可將之歸為兩大方面:一是對《說文廣義》進行述評,評析其價值與不足,并就其與清代說文研究的源流關系進行探討,這一類以廖以厚、黃建榮的《清代〈說文〉研究的開山之作——王夫之〈說文廣義〉述評》[2]和彭巧燕的《〈說文廣義〉與清代說文研究》[3]為代表;二是專題研究,這類文章的論述主要集中在虛詞、文化、詞義演變等方面,彭再新[4-5]、彭巧燕[6-7]、李建清[8]等學者在此方面多有建樹。
王夫之釋字原則是傳統六書,即 “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轉注”,在《說文》字義的基礎上廣釋文字的引申、假借等義,故書名《說文廣義》。王夫之在訓釋詞義時提出“體用有別”“體用” 等說法,“體用” 在傳統文化中含義有二:一為 “本體和作用”,二為哲學中的術語。“體用” 在我國古代哲學中指事物的本體、本質和現象,“體” 為本,“用”為表。王夫之將“體用思想”中的“體”“用” 兩個概念引入文字訓詁中,“體” 即是指字的本形與本義,“用” 指經由本體的特點或是功用等關系而引申出來的意義。
王夫之認為,后世經學家、訓詁學家、私塾之師出于教學目的而將文字的形音義區別開來,久而久之一些詞就產生了新的詞義或用法。他認為,文字的形義與讀音之間應是一一對應的,一個音完全可以表示字的本義和相關的意義,不必以四聲來區別字詞的詞義和用法上的不同。例如:
斷,正音徒玩切,讀如段,截也。借為丁玩切,讀如鍛。斷斷,斷然,決斷,截然不可復合也。或發上聲讀如短,已斷也。“斷之”音鍛,“已斷” 音短,因體用而別,若此類眾矣。其始本一字一音,義類自可相該。后之經師,欲令學者易于分曉,加之分別,以體用分四聲,如:風有“諷” 音、道有“導”音、治有“稚”音之類,不可勝舉。訓多而離其本,亦文勝之弊也。
《廣韻》“斷” 有都管切、丁貫切、徒管切三種反切,都管切和徒管切均是上聲,前者端母緩韻,后者定母緩韻,而丁貫切則是去聲,端母緩韻。《廣義》以為 “斷” 本徒玩切,讀如 “段”,借為丁玩切,讀如“鍛”。“斷”有兩種含義用法:一是表示“使……斷開/ 斷開某物”,作動詞;二是表示某種東西處于斷開的狀態,作形容詞。《廣義》認為作動詞時“斷” 發音與 “鍛” 近似,作形容詞時 “斷” 發音與 “短” 近似。此現象即是王夫之所指的 “體用”,“斷” 的本義 “截” 是 “體”,而截斷開來的東西其長度變短,則是 “用”。他認為 “斷” 表示 “斷開某物” 和 “某物處于斷開的狀態”,這兩個語義可以本音表示,不必區別。
在其他釋字中,王夫之還多次重申此觀點,進一步否定后世訓詁學家、經學家以四聲區別體用的做法。例如:
易,象蜥易之形。以蜥易能變,故為陰陽變化之義,而《周易》以之立名。通為更也,移也。借為治也者,以古有一易、再易之田,更歲而耕,治之則美,故曰“易其田疇”。又為市買、為交易者,以所有更換所無,彼此變置,所謂“貿遷有無”也。凡此皆讀如“亦”。轉為順利之意,與“難”相對,發音以豉切者,以道涂起義,治則平,不治則險,平則行之無難,險則行之勞倦而不即達,故居易與行險相反。易治、難易,以體用分入、去二聲,義固相通。俗讀居易為“亦”音,猶之可也,讀“交易”“易治” 為以豉切,則必不可。若陋儒謂二字下筆不同,則野人之語而已。
“易”,《說文》曰:“蜥易,蝘蜓,守宮也。象形。《秘書》說:日月為易,象陰陽也。一曰從勿。凡易之屬皆從易。”[9]196王夫之認為,“易” 字像是蜥蜴之形狀,因為蜥蜴能夠變化,故表陰陽變化義。“易” 有交換、交互義,音羊益切;有順利之義,此義與“難” 相對,音以豉切。“易” 的意義和 “更”“移” 相通。因古代耕作之法故“易”又引申為“治”義,再引申為買賣交易義。“易”字假借為順利義,與“難” 相對。
王夫之認為,讀音不應該是本義和引申義之間的區別,本義和引申義之間本就是相關的,其音可指本義和引申義。字的本義及其所指即是 “體”,事物具有多種不同的性狀,通過這些性狀的引申,得到與本義相關的引申義或假借義,此即由 “體” 及“用”。王夫之常以此扣住本義來分析詞義演變。方平權先生曾在《王夫之的〈說文廣義〉》一文中指出,“體” 即實體或本體,“用” 即這種實體或本體的性能功用。在詞義范圍內說“體”即名詞,“用” 即動詞、形容詞[10]。例如:
弘,弓聲也。宏,屋深響也。二字皆以聲響洪壯為義,俱可借為 “大” 訓。然言 “宏遠”、“宏深” 者,不當作 “弘”。弘,開弓發矢聲,故有開張、擴大之意。
“弘” 本弓聲,因張弓射箭,故引申為開張、擴大義,此因體及用,由其事物特點引申而來。借助因體及用引申而來的引申義,亦能很好地區分同訓為 “大” 的 “弘” 與 “宏”。
“體用” 引申在運用時可以幫助梳理詞義來源,辨析詞義,但是有時候,王夫之在釋字時過于主觀化,有失偏頗,比如說他釋 “夫” 這樣說:
夫,本訓丈夫也,別于童子之稱。古者計夫定賦,猶今言成丁也。百畝一夫,而賦準焉。其為夫婦之夫者,以成丈夫而后有室,三十而娶,斯授田也。借音防無切,為語助詞,或紬繹上文,或發端立義,皆以概事理而言。夫猶人也,謂人理人情之大概然也。
“夫” 本訓丈夫,因音近而假借為發語詞,或闡述上文,或開端議論,均是概括事理。然其言 “夫猶人也,謂人理人情之大概然也”則謬矣。李學勤《字源》:“‘夫’又因音近的關系借用為第三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相當于‘他、她、它、他們、這、此、那、彼’等,讀作fú。又借用為助詞,多用于句首,表示將發議論;也常用于句末,表示感嘆,也讀作fú。”[12]919
《說文廣義》中的所謂 “體用” 實際上是詞義引申的一種,即一個詞的本體因為其特點、功用等而引申出其他含義,由此可知引申義和本義之間關系密切,借助這一點,可以幫助我們梳理語源,辨析詞義,這在《廣義》中亦多有體現。盡管如此,“體用” 引申依然有不足之處,使用時易過于主觀化,缺乏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