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鵬飛,王莉媛,李成衛
(1. 浙江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杭州 310053; 2. 北京御源堂中醫門診部,北京 100021;3. 北京中醫藥大學中醫學院,北京 100029)
沈紹功教授是上海大場枸橘籬沈氏女科第19代傳人,北京市非物質文化遺產“沈氏女科”繼承人,第三批全國名老中醫專家學術經驗繼承工作指導老師。沈紹功幼承家學,又跟隨多位名醫學習,并在臨床與教學工作中勤求博采,匯通中西,不僅對各科疾病的治療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更在大量的臨床實踐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學術體系,提出了“調腎陰陽”的學術創見,豐富和發展了“沈氏女科”的學術體系,體現了“沈氏女科”獨特的身體觀和疾病觀。
沈紹功“調腎陰陽”思想的提出承自家學,更形成于長期讀書與臨床的體悟。
這一思想的提出,首先是在傳統中醫理論基礎上的創新。“腎為先天之本”“生之本,本于陰陽”“天地陰陽之道,本貴和平,則氣令調而萬物生,此造化生成之理也。陰根于陽,陽根于陰”。沈紹功“調腎陰陽”思想的理論淵源正來源于此,而其將傳統補腎法創造性地發展成“調腎”,則是在臨床實踐中對陰陽互根理論的靈活應用。
沈氏女科認為,在絕大多數內傷雜病的發病過程中,腎中陰陽的虛損與不調都是其發病的關鍵環節,諸多病理產物如痰飲、瘀血的產生也都與腎中陰陽的虛損密切相關。因此,沈紹功曾明確提出“雜病多虛,久病慢病多虛,老年病多虛”的論斷,并指出對于內傷雜病,在祛除實邪的基礎上,扶正治療的核心就是調腎陰陽,所謂“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
同樣對于諸多婦科生殖疾病,腎虛也是其發病的關鍵環節。女子胎產與任沖二脈關系密切,沖為血海,任主胞胎,沖任雖系于陽明,然其本亦在腎。腎藏天癸,腎中精氣充盛、陰陽調和則天癸充盈,經水以時下,胎孕亦多正常。若腎中精氣虧虛,陰陽不諧、沖任失養則易發不孕,或雖能懷孕也常易滑胎、小產。因此對于婦科疾病,沈紹功亦主張以調腎陰陽為基本大法。
“調腎陰陽”思想是沈紹功對沈氏女科650多年來治療內傷雜病和婦科生殖疾病經驗的高度凝煉和總結,這一思想主要包含以下兩方面內容。
首先,沈紹功明確提出了“補脾不如補腎,補腎不如調腎”的論斷。他認為,健脾的實質是調補氣血,補腎的實質是調整陰陽[1]。單純健脾,所用益氣養血之品大多性溫,有熱性炎上之虞,而且味膩,又有滋膩礙胃之弊。腎為先天之本,其所藏之元陰元陽是人體生命活動的原動力,人體五臟六腑的生理功能,包括脾土的運化全賴腎氣的蒸化作用,因而補腎則補脾已寓在其中。同時,腎為水火之宅,腎正常生理功能的發揮依賴于腎的陰陽協調,腎虛的實質就是腎的陰陽失調,而出現水虧火旺或陽虛寒盛的表現。“調腎陰陽”正是通過藥物的治療,調和腎陰腎陽,進而調整臟腑的功能。
其次,“調腎陰陽”與傳統的補腎陰、溫腎陽不同,其實質是根據腎陰陽互根互用的生理特點,遵循張景岳“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善補陰者,必于陽中求陰,則陰得陽升而泉源不竭”之訓,使用藥力相對溫和的藥物,如枸杞子、菟絲子、生杜仲、桑寄生等藥物,陰陽并濟,恢復腎陰腎陽的平衡,使人體達到陰平陽秘的狀態。與傳統滋陰習用熟地、龜板、鱉甲等呆鈍滋膩之品,溫陽一概投以附子、肉桂、巴戟天等辛熱剛燥之藥不同。沈紹功的“調腎陰陽”并非單純依靠藥物的作用去補充已經虧虛的腎陰腎陽,而是使用這些溫潤平和的藥物,調和腎中陰陽,補助腎中“少火”,以恢復腎自身的機能,而達到陰陽的平衡。較之傳統使用大隊補腎藥滋腎陰補腎陽的治法,調腎陰陽的治法具有顯著的優勢。
再次,“調腎陰陽”須與祛邪治法序貫使用。對于虛實夾雜的疾病,調腎陰陽治法的應用,是在邪氣已經祛除大半、正虛之象逐漸表露之時,及時地選用調腎方藥,或者在調腎陰陽的基礎上,配合使用祛邪藥物。對于虛實夾雜的疾病,單純使用祛邪治法,由于正氣不足,往往會在治療的后期出現余邪不盡,或者病邪祛而又生,此時如果繼續單獨使用祛邪藥物,往往只會徒傷正氣。而調腎藥物的及時使用,一方面可以增強人體正氣,托邪外出;另一方面改善患者整體狀態,杜絕邪氣再生,以促進病后機體的恢復,如此方可達到邪去正安、陰平陽秘的治療效果。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沈紹功雖然力倡“補脾不如補腎,補腎不如調腎”的學術思想,但絕非只著眼于調腎補腎,而是將調腎作為主要治法。同時,始終注意顧護中焦脾胃。在具體用藥上,盡量少用或不用滋膩礙胃之品。正是出于這一目的,在某些疾病如惡性腫瘤的治療上,特別強調“胃氣”的重要性,指出“先開胃口,再調陰陽”的治療策略。這也是沈紹功與歷代只強調補腎的醫家如張景岳、趙獻可的不同之處。這一思想協調了歷代醫家爭訟不休關于“補脾”還是“補腎”的爭論。
綜上,“調腎陰陽”是沈氏女科治療多種內傷虛證的基本大法,貫穿于虛證治療的始終,多種內傷雜病、婦科生殖疾病以及惡性腫瘤的中醫治療,都是圍繞“調腎陰陽”這條主線進行隨癥加減。
作為調治內傷雜病和婦科生殖疾病的基本大法,在長期的臨床實踐中,沈紹功專門創制了2首“調腎陰陽”基本方。
3.1.1 杞菊地黃湯化裁 該方是多用于內傷雜病和惡性腫瘤調治的基本方。藥物基本組成:枸杞子10 g,菊花10 g,生地10 g,黃精10 g,生杜仲10 g,桑寄生10 g。此方是在傳統杞菊地黃湯的基礎上,把滋膩礙胃的熟地換為清補不膩的生地,將山萸肉易為黃精,平補肝脾腎三臟,同時加入生杜仲和桑寄生,肝腎同補,與枸杞、生地相合,陰陽并濟。同時減去丹皮、茯苓、澤瀉“三瀉”的滲瀉作用,使藥性更為醇和。
3.1.2 二仙湯化裁 該方則是沈氏女科調治婦科生殖疾病的常用處方。該方藥物基本組成:知母10 g,黃柏10 g,淫羊藿5 g,補骨脂10 g,蛇床子10 g,菟絲子15 g,當歸10 g。該方是在“二仙湯”的基礎上,減去了溫燥的巴戟天和仙茅,代之以溫潤的蛇床子、補骨脂,并加入了藥性平和、陰陽雙補的菟絲子?!侗静菪戮帯份d補骨脂“實陰陽兩補之藥也,但兩補之中,補火之功多于補水”[2]。蛇床子多用作外科藥物,沈紹功認為其能溫腎暖宮,且其溫而不燥,故常于溫腎調腎方中加入該藥。《本草新編》謂蛇床子“治婦人無妊,尤宜久服”?,F代藥理研究證明,蛇床子、補骨脂、淫羊藿三藥均有雌激素樣作用,同時低劑量淫羊藿可增加血清雌激素濃度,降低血清雄激素濃度[3],對女性卵巢功能減退所致的月經不調和不孕癥都有良好的療效。
在綿延650年的傳承中,沈氏女科兼收并蓄,積累了大量獨特的用藥經驗,這其中的很多特色也體現在沈紹功“調腎陰陽”的學術思想中。
3.2.1 用藥平正醇和,不用滋膩溫燥 沈氏女科誕生于江南。沈紹功早年亦在上海跟隨多位江南名醫學習,因此其用藥風格深受江南醫家的影響,形成了平正醇和的用藥特點。如在補腎藥物的選擇上,甚少使用熟地等滋膩之藥,而偏好使用生地、黃精、山藥等清補平補之品。同樣,在溫陽藥物的選取上,也很少使用附子之類溫燥藥物,而往往選用生杜仲、桑寄生、肉蓯蓉等溫潤之品,以防補陽的同時損傷腎陰。這也是“調腎陰陽”這一學術思想的精妙之處。
3.2.2 提倡輕可去實,主張慢病輕治 沈紹功認為,中醫治病應該是借助藥物的作用,調整人體的陰陽狀態,進而依靠臟腑自身機能使人體恢復健康。因而推崇輕可去實、慢病輕治的治法,主張以輕靈平淡的藥物達到四兩撥千斤的療效。在遣方用藥上,此類病人臟腑功能相對偏弱,過多過重的藥物非但不能使疾病速愈,相反只會徒增患者臟腑負擔。而使用輕柔的治法,一方面可以保護臟腑機能,另一方面使用平和的藥物調整患者整體狀態,反而易使疾病逐漸好轉。
3.2.3 強調精確辨證,獨創分級用藥 在具體的藥物選擇上,沈紹功獨創了分級用藥,強調在準確辨證的基礎上,根據不同病情選用不同級別的藥物。以其治療婦科月經疾病常用的活血化瘀藥物為例,將此類藥物分為4個級別,依據活血化瘀作用的由弱到強,依次為活血養血,代表藥物如當歸、生地、丹參,活血通絡代表藥物如雞血藤、路路通、姜黃,活血化瘀代表藥物如紅花、桃仁、蘇木,活血破瘀代表藥物如地龍、水蛭、土元[4]。如此對常用藥物進行近似量化的等級歸類,在臨床應用中能夠使其用藥更加精準。
作為沈氏女科的重要學術思想之一,沈紹功“調腎陰陽”思想在老年慢性疾病、婦科生殖疾病及惡性腫瘤等多種疾病的治療上都具有廣泛的應用和獨特的優勢。
沈紹功認為老年慢性疾病如高血壓、冠心病等,雖多伴有痰濁、濕熱、水飲、瘀滯等實邪存在,但其本質往往是在年老臟腑虛損的基礎上產生的,因此老年慢性疾病絕大多數均屬虛實夾雜,并且以虛為本,幾乎很少有單純實邪致病者。正如《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所說:“年四十,而陰氣自半,起居衰矣”。腎為先天之本,老年人臟腑虛損,尤多以腎的虛損為主。若腎功能的正常,腎氣腎精充沛,則有利于全身臟腑功能的發揮,增強人體對痰濁、瘀血等病理產物的代謝能力。因此對于多種老年性疾病,常常在治療的中后期,采用調腎陰陽的治療策略,扶助正氣,防止疾病的發展和復發。
腎主藏精,為元氣之本,生命之根,主宰人體的生長發育和生殖,女性胞絡系于腎,沖任二脈與腎的功能協調密切相關。因而,女性婦科與生殖疾病的發生,與腎的功能不調密切相關。若腎陰虧虛,則可發生月經后期、月經量少、閉經、卵巢早衰甚至不孕;若陰虛基礎上出現相火偏亢,則又容易發生月經先期、崩漏、經間期出血等;若腎陽不足,命門火衰,??蓪е乱簧黻枤獾奶擆H,使沖任失養,胞宮失溫而發生閉經、不孕、胎停育、滑胎等。因而腎的陰陽失調是各種婦科生殖疾病的病機根本,而調腎陰陽是治療婦科生殖疾病的基本原則。通過調腎使陽得陰生,陰得陽化,陰陽協調,維持女性的正常生理機能。
對于惡性腫瘤的治療,沈紹功提出了一整套以扶正為基礎的序貫治療方案,在這套治療方案中,主張“解毒與扶正并進”的治療策略。在具體的扶正治法上立足胃與腎,指出胃氣為本,腎氣為根,提出“先開胃口,再調陰陽”的具體治則[5]。認為惡性腫瘤的患者,尤其是手術或放化療后的患者,往往存在元氣大傷、熱毒內盛、痰瘀互結的病機表現,而又以元氣大傷為本。中醫對惡性腫瘤的治療,應該采用“留人治病”的態度,在顧護正氣的基礎上驅邪,采用輕柔平和之品扶正,以防溫燥之品不利熱毒,滋膩之品增加痰濕。在辨證基礎上使用杞菊地黃湯化裁,調腎陰陽,再輔以和胃驅邪之品,則會取得較好的療效。
“調腎陰陽”思想是沈紹功在繼承家學的基礎上,廣泛吸取歷代醫家的學術思想,并結合臨床體悟,創造性地構建的一個全新的學術思想。這一學術思想是對傳統補腎理論的發展與創新,在慢性老年疾病、婦科與生殖疾病等方面具有極大的臨床指導意義,是對“沈氏女科”學術體系的豐富與發展,也是“沈氏女科”學術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