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 鳴,金 釗,張 琦
(成都中醫藥大學,成都 610075)
“儒之門戶分于宋,醫之門戶分于金元。[1]”金元時期是中醫學發展的重要階段,產生了寒涼、攻邪、補土、滋陰四大門派。在同一時期,醫家們面臨的臨床常見病特點應有共性,為何會提出寒涼與溫補、攻邪與補土這樣截然對立的觀點?精研古籍可發現,郁火是金元四大家共同關注的話題,他們分別從不同角度揭示郁火的原理并完善其治法。郁火作為常見病機,貫穿于傷寒、內傷雜病、溫病等諸多疾病之中,是中醫病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意義深遠。但《黃帝內經》述之不詳,漢、唐醫書多有方無論,郁火理論埋沒已久,直到金元時期醫家們才對郁火做出系統研究,并對后世產生重大影響。匯通金元醫家郁火理論,對現今臨床仍有啟示意義。
郁火即氣機郁滯不通所致之火。《醫碥》曰:“郁者,滯而不通之義,百病皆生于郁。[2]113”“郁火”一詞可追溯至《素問·六元正紀大論篇》,指火運被過旺的水運所郁遏,進而對人體產生影響[3]。“火郁之發……民病少氣,瘡瘍癰腫,脅腹胸背,面首四支填憤,腫脹,瘍癢,嘔逆,疭骨痛,節乃有動,注下溫瘧”。《黃帝內經》已提出“火郁發之”的治法,但語焉不詳,氣因何而郁,氣郁為何會化火,如何發越郁火,這些問題懸而未解。《傷寒論》曰:“設面色緣緣正赤者,陽氣怫郁在表,當解之熏之。”雖沒有明確提及郁火,但已提出“陽氣怫郁”是傷寒的重要病機。《傷寒論》受限于方證對應的條文模式,未能進一步闡發郁火,后世醫家則以郁火注解傷寒。如趙獻可所言:“凡冬時傷寒者,亦是郁火證,若其人無火,則為直中矣。[4]27”寒邪郁閉于太陽經,經氣不暢故發熱,熱勢深入則內傳陽明、少陽,若無郁火則當屬寒邪直入三陰的“中寒”。在此基礎上,醫家們將“火郁發之”的“發”作“發汗”解,“發之,汗之也”[4]28。李時珍曰:“麻黃湯實為發散肺經火郁之藥也。[5]”在《黃帝內經》中郁火治法不確切,在《傷寒論》中郁火界限過窄,為后世醫家留下了廣闊的發揮空間。在此局面下,金元醫家對郁火理論做出了系統研究,首先明確了郁火的普遍性,進而分門別類地闡發郁火形成的原因,對應提出各自的治法與方藥。此后,醫家們才真正重視郁火,乃至何夢瑤提出:“郁未有不為火者也,火未有不由郁者也”[2]115,“火郁發之”的臨床價值凸顯。張景岳曰:“解之、散之、升之、揚之,如開其窗,如揭其被,皆謂其發,非獨止于汗也。[6]”郁火理論可謂是金元醫家對中醫學術體系的重要貢獻之一。
劉完素借“玄府”以革新郁火理論,在《素問·水熱穴論篇》中玄府原指汗孔,劉完素拓展此意,認為玄府“無物不有,人之臟腑皮毛,肌肉筋膜,骨髓爪牙。至于世之萬物……乃氣之出入升降之道路門戶也”[7]102。玄府作為門戶,天地萬物莫不有之,有形之氣液從此出入,無形之神機亦從此出入,出入之間虛靈不寐,綿綿不絕。“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一旦玄府閉阻,人與天地不能溝通,氣液郁遏則化火化痰,神機郁遏則六根不用。“目無所見,耳無所聞,鼻不聞臭,舌不知味”,營衛血脈郁遏則“筋痿骨痹,爪退齒腐,毛發墮落,皮膚不仁”[7]102。“天以常火,人以常動,動則屬陽”[7]119,升降出入本是陽氣運轉的表現形式,有所停滯則熱氣怫郁。氣液運行與邪熱怫郁相互轉化,玄府閉塞是其轉化的條件。玄府學說是劉完素解讀火熱病機的理論基礎,也是用藥偏于辛涼的依據。
劉完素認為玄府無處不在、無物不有,似乎有泛濫、模糊之嫌,其意義究竟何在?玄府理論解釋了郁火產生的機理,更強調郁火的普遍性及病位的復雜性。在劉完素之前,醫家們所熟知的郁火僅限于外感傷寒領域,劉完素將玄府的概念從汗孔擴展開來,使郁火的普遍性得以體現,阻滯玄府邪氣的不止于風寒,六淫皆可閉郁進而化火;玄府郁閉之處不限于表皮汗孔,七情內傷皆可閉塞臟腑間玄府;上之五官玄府不通,可見耳聾、目昏、鼻塞、口瘡等病癥;下之二竅玄府不通,可見便秘、尿少、淋濁等病癥。內外上下凡有氣機流行之處即是玄府,氣液宣通不暢即生郁火。劉完素以廣義之玄府論證郁火的普遍性與治療上的特殊性,進而提出辛涼通玄的治法,可謂別開生面。
金元醫家張子和私淑劉完素,與河間學派一脈相承。劉完素雖已論述玄府的廣泛性,但更強調外感六淫致郁,所謂“六氣皆從火化”。張子和則重視內在痰瘀等病理產物閉塞之郁火。“君子貴流不貴滯,貴平不貴強”[8]57。生理狀態下氣血宜流通不息,病理狀態下痰瘀往往阻滯氣血運行,因此張子和以“攻邪”聞名,邪祛則郁解,郁解火自息。朱丹溪認為氣、血、食、痰、濕、火皆可郁滯,也是受張子和的影響。因唐宋以后物質條件發展,人們食肉、飲酒量增加,嗜好濃厚之味,壅滯胃腸、攻邪法的運用空間較大,涌吐痰涎的瓜蒂、藜蘆,瀉下逐飲的甘遂、牽牛,破血消積的三棱、莪術等都是張子和的常用藥。張子和更指出治療發熱疾病時,非獨辛溫之藥能發汗,有時涼藥亦能致汗,涌吐、攻下后熱象也往往會隨汗而解。“世俗止知惟溫熱者為汗藥,豈知寒涼亦能汗也”[8]46,其原因正是開解郁火,辛溫劑針對風寒之郁,涌吐、攻下針對痰積之郁,治熱須解郁,解郁當求因,汗出是氣機恢復正常的表現而不是固定的治法。張子和在劉完素的基礎上對郁火產生的原因做出深入挖掘,對其治法更有了進一步發揮。
易水學派擅補,河間學派擅攻,二者之間有爭論但亦有相通之處。易水學派同樣關注郁火,并補充了河間學派所忽視的因虛致郁病證。李東垣首創“陰火”理論,這一概念素有爭議。李東垣原著中就有脾胃濕熱、相火、沖脈之火、心火多種解釋,可見陰火不處于單一病位,不只有單一屬性,不能以靜態、局限的眼光看待[9]。如果能動態看待氣郁化火的過程,脾胃濕熱、相火、沖脈之火、心火都是郁火的表現形式,但此“郁”不同于《傷寒論》之寒郁和河間學說中的玄府之郁,故又開創“陰火”新說。李東垣理論是從內外傷之辨展開,陰火概念也是為與傷寒相鑒別。在金代汴京受圍時城中糧草不足,城中百姓多出現惡寒、發熱、頭痛、氣喘、煩渴等癥狀,與傷寒表現類似,時醫按傷寒治之多死,李東垣認為這屬于內傷范疇,“百萬人豈俱感風寒外傷者耶”[10]?外感為陽,內傷為陰,因此將內傷發熱稱為陰火。傷寒發熱是風寒郁表所致,而脾胃內傷、運化失司也會產生郁滯。汴京大疫時百姓饑飽不均、脾胃不足以磨食,易生濕熱;脾胃又為升降之樞,濕邪下趨則相火受郁,相火郁久后從沖脈尋找出路,沖脈“起于氣街,并少陰之經,挾臍上行,至胸中而散”,沖脈上攻之火又資助心火,因此濕熱、相火、沖脈之火、心火都是內傷致郁的結果。水谷不得資助心營肺衛,營衛虛故惡風寒,沖脈之火上逆而生頭痛、氣喘、煩渴,與傷寒似是而實非。傷寒與陰火都有陽氣受郁這一病理環節,但一者為外感之郁,郁滯在表;一者為內傷之郁,郁滯在里,一為邪實之郁,一為氣虛之郁[11]。陰火是氣虛致郁,傳統觀點僅認為邪實能郁,“氣有余便是火”,正氣已不足何來郁滯?但氣虛能造成多種結果,不應忽視病位病機的復雜性。脾胃氣虛之下,中焦產生濕熱,下焦相火受郁,濕熱、相火都是相對有余的邪實,但這些邪實只是標象,唯有解決氣虛的關鍵矛盾郁火才能消除。李東垣治療陰火開創補中益氣、升陽散火兩大法則,分別針對機體氣虛、郁滯兩種狀態。李東垣從脾胃內傷的角度,補充了劉完素之未備,豐富了郁火的病機和治法體系。
朱丹溪作為金元四大家的最后一家,繼承了前人邪氣致郁、氣虛致郁的思想,并以“相火失常”做出總結。朱丹溪將人身精微物質流通的原動力稱為相火,“天非此火,不能生物;人非此火,不能有生”。朱丹溪論陰陽水火,常常是以動靜的特性而言,“凡動皆屬火”“天主生物,故恒于動,人有此生,亦恒于動,其所以恒于動,皆相火之為也”[12]25。人的生命必定是動多而靜少,火有二而水唯一,陽有余而陰不足,若引入玄府概念則玄府宜暢通而不宜停滯,相火理論進一步佐證了玄府學說。玄府以部位立論,相火以動力立說,可謂相輔相成。
朱丹溪曰:“氣有余便是火。[12]98”人身正氣流轉,本無“有余”可言,唯有阻遏在某一局部才顯得相對有余。妄動之相火不循常道,郁滯于一處成為病理之郁火。相火的概念兼具生理與病理兩種情況,意在區分火之“常”與“妄”,安于其位、維持生命活動運行不息的是相火,煎熬五臟、破壞生命活動的往往也是相火,這是相火不安其位的結果。太極“未發謂之中”,朱丹溪強調的是相火“發而皆中節”,以“謂之和”,火的運行需循常道,不宜妄動,致中和,萬物育。在“常”與“妄”之間,外感與內傷、邪實與正虛都是轉化條件,因此朱丹溪在治療郁火時,廣采補氣之補中益氣湯、化痰之二陳湯、和血之四物湯,郁火理論與治法至此已相對完善。
金元醫家對郁火的深度、廣度做出發揮,“火郁發之”的治法也得到重新解讀,而不局限于發汗之一端,“發”當作疏散氣機解,用藥當以風藥為主。風藥一詞來自于易水學派張元素,他將具有“升生之性”的藥物稱為風藥,這類藥最擅調理氣機,開解郁火。根據金元四大醫家常用藥的數據挖掘,防風、川芎、柴胡等是四大醫家共同的常用藥[13],這些藥物正是風藥的代表。金元醫家同用風藥,不同處在寒熱、補瀉的配伍上,劉完素以風藥配伍石膏、大黃等寒涼藥,李東垣以風藥配伍人參、黃芪等補氣藥,根據郁火的由來與去路各有不同。因氣機郁滯從六淫、情志、痰瘀、氣虛等而來并向火熱轉化,用藥須綜合考慮因、中間過程、果三個方面,而風藥針對郁滯狀態,是治療郁火的必用之藥,然針對郁滯之因,尚需與攻邪或補氣藥配伍;針對郁熱之果,需與清熱藥配伍,配伍后形成了補氣升陽、辛涼透散等著名治法,前者以補中益氣湯、升陽散火湯最為聞名,后者以防風通圣散最為代表,這些方劑在臨床各科中運用廣泛。
辛涼透散法在一定程度上為溫病學的建立奠定了基礎。在金元時期,辛涼指的是辛味之風藥與寒涼藥的配伍[14],這種治法是對辛溫發汗法的革新。因玄府不限于汗孔,解郁之法也不止于辛溫發汗,劉完素治療火熱證首倡辛涼,不提倡直接套用張仲景的麻黃湯、桂枝湯,這些方劑對當時人來說辛溫太過,雖能沖開怫郁的氣機,但同時重增其熱,因此主張用辛涼的防風通圣散、益元散或辛平的蔥豉湯等。“蓋辛熱能發散開通郁結,苦能燥濕,寒能勝熱,使氣宣平而已”[7]92。辛以通玄,涼以清熱,辛溫和寒涼的比例是根據病機確立的,目的是疏散不助熱,清熱不冰伏。后世溫病的熱象遠大于傷寒,辛溫藥不再適用,同時溫邪亦會閉郁表氣,亦需較為平和的風藥以透散,辛涼法為溫病學派所采用。隨著本草學的發展,溫病學派發現一些既能透散、其性又涼的藥物,如蟬蛻、僵蠶、銀花、連翹等,辛涼藥再次革新了辛涼配伍的用法,形成了升降散、銀翹散等名方,在溫病的治療中取得重大進展,風藥的范圍也隨之擴大。可見,郁火貫穿于傷寒、雜病、溫病之中,雜病之辛涼方可啟示溫病治法,溫病之辛涼方也可治療其他郁火證,因此“風藥”不能等同于“解表藥”,解表只是其功效的一部分,“解表藥”之名是傷寒學說之下的產物,郁火理論賦予了風藥更廣的內涵,風藥在外感、內傷中運用廣泛,其背后正體現了郁火的普遍性。
金元醫家已構建較為完善的郁火理論體系,而現代中醫教材論述火熱病證時,往往將火分為實火與虛火,一定程度上忽視了郁火。朱丹溪已明確提出,火應分為實火、虛火、郁火3種,郁火中雖然存在虛實,但其關鍵矛盾在于氣機郁滯,因此癥狀表現、治法都與單純的實火、虛火大不相同。實火表現為舌紅苔黃,脈數有力;虛火表現為舌干紅少苔,脈細數;郁火的表現則較為復雜,或癥狀似熱,舌脈無熱,或舌脈雖有熱象但不典型,舌邊郁紅,脈數而不甚有力。在治療上,郁火更不可混作單純的實火、虛火論治,實火宜清熱,虛火宜養陰,郁火宜調氣,調氣以風藥為主,又須考慮氣郁之因,或開宣毛竅,或化痰逐瘀,或補氣以通。治療郁火往往也需針對熱象之標,李東垣亦用朱砂安神丸清心火,知母、黃柏清相火,但清熱比例須小于調氣開郁的比例。清熱、滋陰藥作用趨勢向下、向內,有加重氣郁的可能,因此作為寒涼派祖師,劉完素運用溫熱藥的頻率甚至高于寒涼藥[15]。作為滋陰派祖師,朱丹溪運用化痰藥的頻率高于滋陰藥[16],這正是因為他們對火的郁滯狀態有深刻認識。若只識得火不識火之郁,不求郁之因,唯以清熱、滋陰治法治療郁火,或無效或一時暫折其熱象之標,于關鍵病機難免枘鑿不入。金元郁火理論、方藥在臨床各科中運用廣泛,在中醫學術發展中發揮了承前啟后的作用,為溫病治法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值得今人繼承與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