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行,周彩云,王 鑫,張 羽
(1. 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 100029; 2. 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風濕病科,北京 100091)
干燥綜合征(SS)是1種累及外分泌腺體的慢性炎癥性自身免疫病,臨床常有涎腺和淚腺受損、功能下降而出現口干、眼干癥狀,尚有其他外分泌腺及腺體外其他器官受累而出現多系統損害的癥狀。本病分為原發性SS(primary SS,pSS)和繼發性SS(secondary SS,SSS),后者指與一種或多種確定的彌漫性結締組織病并存,如常繼發于類風濕關節炎、系統性紅斑狼瘡[1]。根據國內外研究報道[2-5],伴有SSS的免疫病患者相比pSS及無并發SS免疫病患者相比,病程更長,肺部更易受累,遠期預后更差,實驗室指標陽性率更高。但由于大多數免疫指標無特異性,故難以對SS的發生發展做出明確界定和預判。此外,由于對SS的病因與發病機制尚不明確,故目前西醫對于SS尚無標準的治療方案,局部治療采用人工淚液等替代治療以改善癥狀,以及全身應用糖皮質激素、免疫抑制劑等抑制免疫[1-5],但上述藥物療程長,停藥易反復,副作用明顯,目前大量SS患者尋求中醫或中西醫結合治療[6-7]。
中醫學講求辨證論治,對于本病有較為獨特的認識,并建立了有效的診療方法。周彩云教授是首都國醫名師房定亞教授學術經驗傳承人,從事中西醫結合治療風濕免疫疾病的臨床、教學、研究30載,在運用中醫藥理論辨治SS方面積累了豐富的臨床經驗。筆者跟診學習數載,收獲頗豐,現將周彩云臨證論治SS的經驗整理如下。
《黃帝內經》中首提“玄府”為“汗空”,《金匱要略》將“玄府”從汗孔拓展至三焦,但所論仍不明確。劉完素在前人所述基礎上繼承創新,提出“玄府氣液說”,于《素問玄機原病式》中詳細論及:“玄府者,無物不有,人之臟腑、皮毛、肌肉、筋膜、骨髓、爪牙,至于世之萬物,盡皆有之,乃氣升降出入運行之道路門戶也……人之眼、耳、鼻、舌、身、意、神、識能為用者。[8]102”“玄府”絕不拘泥于汗孔或三焦,而在人體內外任何部位都有“玄府”存在,因其分布部位不同而有臟腑玄府、五體玄府、五官玄府、九竅玄府等命名[9]。此外還提出“玄府”為氣“出入升降之道路門戶”“氣液之隧道紋理”,以通為用。因此,只有玄府通暢、元氣和津液等營養物質才能在體內流通宣散,全身臟腑組織器官才能得以滋養,從而發揮其正常的生理功能[10]。正如《素問·六微旨大論篇》云:“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故非出入,則無以生長壯老已;非升降,則無以生長化收藏。”
劉完素在《素問玄機原病式》后篇,又繼續提出導致玄府閉塞的主要病機為熱氣怫郁。文中記載:“人之眼、耳、鼻、舌、身、意、神、識,能為用者……不能為用也……悉由熱氣怫郁,玄府閉密而致,氣液、血脈、榮衛、精神不能升降出入故也,各隨郁結微甚,而察病之輕重也,熱甚則腠理閉密而郁結也。[8]102”若熱氣閉塞玄府,氣液不得宣暢則陰陽失衡、榮衛失和、神機失養,進而導致多種病證發生。“郁,怫郁也。結滯壅塞而氣不通暢。所謂熱甚則腠理閉密而郁結也。如火煉物,熱極相合而不能相離,故熱郁則閉塞而不通暢也”[8]94。劉完素認為,外感風寒暑濕燥火等六淫皆可火化,內傷七情、飲食、勞倦亦可使陽氣郁閉玄府,從而提出著名的“火熱論”[11]。
目前大多數醫家認為[6-7,12-14]干燥綜合征屬于中醫學“燥痹”范疇,其基本病機為氣陰兩虛、津虧燥毒血瘀,治療應遵“燥者濡之”之旨。周彩云勤求古訓,從“玄府氣液說”中受到啟發,認為干燥綜合征正是由于外感六淫、內傷飲食七情或久病久痹、虛實夾雜所致。
實邪初入,郁于玄府,氣血津液不得經玄府通行出入,身體肢端因局部氣血失養而出現如雷諾現象、手指指腹缺乏彈性、角膜干燥、微咳等表現,然正氣尚存,驅邪外出、衛陽來復則肢端氣血尚可流注,臟腑亦可自行調暢氣機。
若外邪進一步入里,正氣受損不能及時驅邪外達,則致使玄府氣機閉塞。日久而化熱,火熱進一步耗傷氣津,而其結果是郁熱使玄府更加閉塞,氣液更加不能宣通產生典型的SS癥狀。此時患者外分泌腺及黏膜受累,則出現眼口鼻干嚴重、頻欲飲水而渴不止、時欲閉目而澀難視;氣停則水停,水液停聚而生痰濕,與郁火結于頭面則可出現腮腺腫痛;邪熱傷及肺胃,肺司呼吸失職則胸悶、氣短;下汲腎水,腎精干涸,則可出現牙齒因失去唾液沖洗及滋潤而片狀脫落,僅留下殘根的“猖獗齒”。此外陰液耗傷嚴重、血絡失其常道,關節筋脈難得濡潤、瘀血內停,可見周身關節疼痛難忍。劉完素在其《素問玄機原病式》中,舉例闡述了玄府閉塞所致的多種癥狀,如“若目無所見,耳無所聞,鼻不聞香,舌不知味,筋痿、骨痹、爪退、齒腐、毛發脫落、皮膚不仁、腸胃不能滲泄者”[8]102,這與上述SS的癥狀表現非常相似。
病癥后期因郁熱久閉阻于玄府,氣機不得宣暢,水液代謝不利,血液運行受阻,痰瘀等病邪叢生。現代研究也認為,痰瘀是SS發病和病變的重要病理因素[15]。如痰瘀熱積于上焦肺絡,肺葉痿弱殘殤,可表現為SS肺間質病變[16];久病入絡,瘀血停聚絡脈,新血不生則可使血液系統受累[17];正氣虧損嚴重,生化乏源,五臟六腑、四肢百骸失充,神機失養,甚可出現危及生命的變證。
因此周彩云提出,治療干燥綜合征無論原發、繼發,尤需考慮“熱氣郁閉玄府”這一重要的病機環節,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以達郁散熱、宣通氣液為主,養陰生津、運化脾胃為輔,同時注重“身心同調”的治則,經臨床驗證后效果反饋較好。
2.1.1 宣法 郁而不散為壅,必以宣劑散之。藥用多以辛味為主,辛味有行、散、潤、通、化、升之效[18],根據辨證或以辛涼或以辛甘溫。周彩云認為,此等辛味藥物一方面可以宣散郁結之氣,使氣行則血水亦行,痰瘀可化;另一方面辛佐于養陰藥中,既可防止滋膩礙胃又可布散津液至周身,以緩解口干、眼干等外分泌腺功能減退引起的相關癥狀。辨證郁熱明顯時,常佐金銀花、薄荷、淡豆豉、生石膏,脾胃虛寒者佐干姜、薤白、法半夏等。
2.1.2 通法 留而不行為滯,必以通劑而行之。周彩云提出此通法不完全等同于下法,氣、血、津液運行受阻皆可停而為滯,此法又包含“推陳以致新”之意。如血瘀亦為血滯,故在辨證治療時可配伍活血藥,常用有當歸、牛膝、桃仁、紅花、丹參、郁金等;痰結時可加用浙貝母、竹茹、桔梗、栝樓;兼有腸燥腑實、大便干燥、秘結,亦可佐大黃、枳實、枳殼、厚樸等。
2.1.3 清法 此為針對陽熱怫郁的治本之法,必用苦寒。常用藥如黃芩、黃連、黃柏、梔子、天花粉等。周彩云臨床辨治SS時喜用黃柏、天花粉。花粉生津止渴之效奇;黃柏味苦寒堅陰瀉熱,SS病人常因口中唾液減少而導致牙齒片狀脫落,黃柏之苦亦可堅腎固齒。現代藥理學研究也證明[19-20],黃柏、天花粉內的多種有效成分有助于人體調節自身免疫。但周彩云認為此等苦寒藥絕不可過用或長期使用,以防損傷脾胃,氣血津液生化乏源,則更不利于疾病恢復。
周彩云在使用養陰生津法時,以滋補肺、脾、腎三臟為主。如以石斛、黃精、炒山藥固護脾胃之陰,蘆根、北沙參、麥冬充養胸肺之液,知母、生地、玄參填補腎臟陰精,尤以石斛、蘆根、北沙參最為常用。肺胃均喜潤惡燥,此3味藥物力在中上焦直接填補人體津液之源頭,使得水道通調。“水精四布,五經并行”,正如《素問·經脈別論篇》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現代藥理學研究也表明,石斛、蘆根、北沙參都具有不同程度的抗氧化、調節改善免疫等作用[21-23]。
周彩云強調此過程中尤應注意中焦脾胃的運化,因脾胃為后天之本,氣血津液生化之源,此為陰津生養的重要“原料加工廠”。此外從五行辨證角度來看,肺脾同補,即培土以生金,土旺則金自成,金成而水自生,此“隔臟治法”取法于陳士鐸[24],臨床驗證反饋較好,特別是SS病證后期病變累及血液系統者[25]。
中醫學素來重視心理與身體(神與形)之間在健康和疾病過程中的相互關系,這種重視集中在情志上,七情內傷理論概括了中醫學對情志疾病病因病理的認識[26]。一方面情志不暢可導致疾病的發生,另一方面患者苦于身體的不適亦可影響病情及預后。多項研究表明[27-28],相較于其他免疫病,SS患者在病程中往往更易出現焦慮抑郁情緒,因此周彩云臨床治療SS病人兼有情志郁結者,常用方劑如越鞠丸、加味逍遙丸等加減,亦可佐柴胡、醋香附、青皮、炒麥芽等舒暢肝氣。此外,還提出臨床中除準確辨證、開方用藥外,還應顧及患者情緒因素,必要時進行相應的心理疏導和治療。
陳某,女,73歲,以“反復周身多關節疼痛伴晨僵13年,口干眼干12年,加重1個月”為主訴于2019年5月18日初診。
患者2006年6月勞累受風后出現四肢多關節疼痛,累及雙腕、左髖關節、左膝關節及左足背伴晨僵大于2 h,查ESR升高,RF、ANA(+),當地醫院診斷為“RA”,給予口服強的松、非甾體抗炎藥及中藥口服治療,癥狀可控制,但常勞累后加重。2007年9月開始出現口干并逐漸加重至食物難以下咽,眼干伴異物感,遂就診于北京某三甲醫院,經相關檢查后診斷為“RA、繼發性SS”,治療給予醋酸潑尼松、白芍總苷、甲氨蝶呤、生物制劑等口服,上述癥狀有所緩解,但仍反復發作。1個月前,患者自覺關節腫痛及口干加重,遂就診于我科門診,刻下癥見口干、眼干,進食干燥食物需送水,時欲飲水,口黏說話言語受限,周身多關節疼痛,累及雙手遠端指間關節、掌指關節及雙腕、雙肩、雙膝及雙足趾關節,腰酸痛,雙手天鵝頸樣變形,雙肘關節屈曲,蹲起受限,周身散在皮疹,活動后氣短,神疲乏力,雙下肢輕度浮腫,納眠差,小便頻,大便不成形,2~3 d一行,舌暗少苔,舌中裂紋,邊紅有齒痕,脈弦細。西藥給予甲潑尼龍8mgqd,扶他林乳膠及氟比洛芬凝膠貼膏局部外用,中藥以達郁散熱、益氣養陰為法。處方:金銀花20 g,當歸12 g,玄參10 g,生甘草8 g,北沙參30 g,麥冬25 g,五味子10 g,石斛25 g,知母10 g,生地黃25 g,干姜10 g,法半夏6 g,蘆根30 g,仙靈脾15 g,茯苓25 g,黨參20 g,14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溫服。
2019年6月2日二診:自訴眼干減輕,仍有口干,時欲飲水癥狀較前好轉,口黏說話言語受限緩解,腰酸痛、關節腫痛減輕,仍有疲勞乏力,活動后氣短,雙下肢輕度浮腫,納少,眠可,小便頻,大便不成形,每日一行,舌暗少苔,舌中裂紋,邊紅有齒痕,脈弦細。處方:上方加生黃芪30 g、黃芩10 g,繼服14劑。
2019年6月16日三診:眼干及口干、時欲飲水癥狀明顯減輕,疲勞乏力緩解,雙下肢已無浮腫,偶有關節腫痛,受涼后明顯,納眠可,二便正常,舌暗苔薄白,舌中裂紋邊有齒痕,脈弦。處方:守方繼服28劑。
2019年7月15日四診:諸癥好轉,偶有關節隱痛,未訴其他不適,納眠可,二便正常,舌暗苔薄白,舌中裂紋,脈弦。處方:上方去仙靈脾、茯苓、黃芩,加絲瓜絡20 g,繼服28劑。按:《素問·評熱病論篇》謂:“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患者痹證日久,正氣虧損,邪氣壅盛玄府,氣血津液輸布失調,故見嚴重口干、眼干;病久入絡,邪熱怫郁,進一步灼燒脈絡,陰液干涸,局部關節經脈失于濡養,故見關節攣縮變形、疼痛伴活動不利;陰液不足,無所載氣,故見疲勞乏力,肺胃腎喜潤惡燥,內燥叢生,肺胃腎首當其病。李東垣在其著作《脾胃論》中說到:“胃既病,則脾無所稟受,故亦從而病。”肺脾腎三臟不利,水液代謝失職,故雙下肢水腫;下元收攝不足,勞則氣短,故以宣通郁熱、養陰生津為法,且治療時著重于培補肺脾兩臟,即“隔臟治之之法”。考慮到本案患者為典型的類風濕關節炎繼發SS,故方選四妙勇安湯加減。現代藥理學也表明[29],四妙勇安湯具有抗炎、抗氧化應激、改善血液流變學等作用,對風濕類疾病有較好療效。二診時加黃芪、黃芩進一步扶助正氣,驅散邪氣;三診得效,守方繼服;四診入絲瓜絡引藥入絡,充養絡脈。
此外,周彩云認為本案患者年齡較大、病程較長,發病時癥狀較重,脾胃必虛若之極,故初診未用苦寒,以防進一步傷及脾胃,并在方中佐以黨參、茯苓、仙靈脾,取益火以暖土之意,佐干姜之辛以防滋膩之弊。陽氣易補,陰精難復,故三、四診均給予28劑,以復其陰精。
現代醫學對于SS的病因病機認識尚不明確,沒有標準的治療方案,僅局部對癥治療及全身應用糖皮質激素、免疫抑制劑等,患者長期應用大量上述藥物又可能產生毒副作用。此外,大多數SS患者病勢纏綿難愈,特別是繼發性SS患者癥狀表現更為復雜且痛苦,嚴重影響患者的生存質量。周彩云從傳統中醫學角度出發,認為SS無論原發繼發,其病情的發生發展中最為重要的病機環節為“熱氣郁閉玄府”,由此提出本病的治則應為“達郁散熱、宣通氣液為主,養陰生津、運化脾胃為輔,注重身心同調”。臨床中,“達郁散熱”又可分為宣通清三法,在辨治過程中靈活應用;“養陰生津”時強調顧護中焦脾胃的運化,使得陰津生化有源;同時在準確辨證、開方用藥的同時,及時疏導患者不良情緒,必要時進行專業的心理疏導,故而能取得較好的臨床療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