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制度性危機令改革寸步難行

寇佳麗

2018年11月，“黃背心”運動爆發的時候，人們都說這是“法國巴黎50年來最大的騷亂”。運動持續至今，未曾停止，法國又發生了“24年來最嚴重的大罷工”。兩場騷亂中間的這一年多時間里，盡管法國經濟也并未表現得特別糟糕，不安的情緒卻持續蔓延。騷亂或者罷工就像頑疾，久拖不決也可能會傷筋動骨。在整個歐元區都陷入經濟困境的當前，法國狀況折射出一種制度走向拐點時的艱辛與苦楚。

在平庸中前行

2019年上半年，法國經濟同比實際增長了1.2個百分點（季節性調整后為1.3%），略高于同期歐元區1.1%的水平。按季度同比看，2019年第一季度，法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1.2%，第二、三季度則分別增長1.4%、1.3%，比勉強躲過技術性衰退的德國經濟好看不少。

盡管如此，在商務部研究院區域經濟合作研究中心主任張建平看來，法國經濟可概括為“在平庸中前行”。他說：“前有‘黃馬甲騷亂，后有大罷工，整體上，法國經濟至今還算是表現正常，投資和出口都沒有很不好，但也沒有特別明顯的亮點。”

相對來說，消費好一些。

為應對“黃馬甲”運動，法國政府以提高民眾購買力為目的，出臺了一系列刺激性舉措，充分緩解了2018年以來的消費走弱趨勢。法國統計局數據顯示，該國民眾購買力從2018年年中開始持續改善;2019年第一季度，法國消費增長3.1%，第二季度則增長2.1%。目前，改善家庭購買力、刺激內需的相關措施仍在執行中。

刺激消費只是法國總統馬克龍上臺以來諸多提振經濟措施中的一種。他一度意氣風發地推行了很多改革措施，所涉領域寬泛，只是效果尚且寥寥。

他推進了勞工法改革，試圖讓企業更容易雇傭和解雇工人，以降低居高不下的失業率，具體措施包括限制解雇賠償金額、允許工會組織職工進行企業公投以及擴大雇主可直接與員工談判的問題范圍等。隨后，法國180多個大大小小的城市發起了反對游行，甚至連教師工會和學生聯盟都對工薪階層表示支持。

他試圖改革社會福利制度，計劃刪減住房個人補貼金（APL）、提高社會保險分攤捐稅（CSG），也引起了民眾的強烈不滿，個人支持率更因此下滑。

他推行燃油稅，決定對每升柴油和汽油分別征收6.5歐分（1歐元=100歐分，1歐元約合7.83元人民幣）以及2.9歐分的二氧化碳稅，希望加速市場向新能源轉型、控制空氣污染，卻引發“黃馬甲”抗議，重創法國經濟。

他推行新的養老和退休制度改革，將42項養老金制度合并成一種，并計劃于2025年建立全民統一的退休制度，效果尚未顯現，大規模的游行示威卻鋪天蓋地般到來。

“不僅如此，‘黃馬甲運動爆發后，馬克龍還提出了減稅措施，但和之前大部分改革結局類似，成效并不顯著。法國的失業率仍舊很高，底層民眾的生活也并沒有改善，而改革真正削減的，還是窮人家庭的福利，所以現如今整個法國社會怨聲載道，不滿情緒日積月累。進一步說，作為一個發達經濟體，在遭受歐債危機沖擊后，法國的社會問題和各種沖突已經在這個大熔爐里沸騰起來了，任何觸及低收入人群利益的改革措施，都很容易觸碰民眾痛處，引發規模性抗議。”張建平如此分析。

養老金改革：一碰就疼

改革就像是一座天平，一邊是法國社會的頑疾，一邊是該國民眾的權益，中間擺著政府的選擇與決策。而該國養老金制度的變與不變，最能體現其中的左右為難與步履艱辛。

法國當前的養老金制度起源于17世紀路易十四時期的年金制度。經過漫長的發展，遵循不同人群不同制度的模式，法國社會保障制度大致分四大類：涵蓋一般工薪者、學生和個人投保者的普遍類;針對農業從事者的農業類;面向企業家、自由職業者、手工業者和商人的非工薪者類;針對公務員和國有企業雇員的特殊類。細分起來，保障涉及社會救助、家庭補助、孤寡、死亡、殘疾、工傷和職業病、生育、疾病以及養老等，幾乎將法國全部人口納入其中。

在法國，各種養老保險制度之間均存在一定差異，除不同行業各自的基礎體系外，還有針對不同行業的增補系統，分散在42套繁雜且并不透明的多軌制體系中，而各種細小制度多達500多種，僅適用于公共部門職員比如政府公務員、地鐵公司員工的就有100種左右。這種極其繁瑣又碎片化的安排，不僅提高了管理成本，導致福利擴張，還不利于社會公平的發展。

絕大多數國家的養老金制度都是現收現付，即正在工作的人要足額繳納養老保險金以供養退休者。這種模式意味著，當老年人的壽命不斷延長而人口出生率持續下降時，養老金的壓力就會轉移到政府財政頭上。

按照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規定，一個國家或地區60歲以上的人口占該國家或地區人口總數的10%以上，或者65歲以上的人口占人口總數的7%以上，則該國家或地區就進入了老齡化社會。

早在1865年，法國65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占比就超過了7%，如今這一比例更是超過了20%（2018年數據），成為“超級老年型”國家。2008年的時候，法國退休人員有1500萬之多，大部分人每月領取1400歐元-1600歐元退休金，這其中約有十分之一退休人員的退休金靠國家舉債發放。法國養老金指導委員會2018年年報顯示，在不采取任何措施的情況下，到2022年，養老金赤字將占本國GDP的0.4%，即100億歐元。

對于上述局面，法國的財政狀況實在愛莫能助。截至2019年6月底，該國財政赤字已達773億歐元，高于2018年同期的589億歐元。另外，法國政府也已經將2019年公共赤字占GDP比例的目標提升至3.1%，超過了歐盟規定的紅線。

坦白說，法國政府別無選擇，必須開源節流。

推遲退休年齡的改革，時任法國總統尼古拉·薩科齊（Nicolas Sarkozy）已經在2010年推行過了，即將一般法定退休年齡由60歲逐步上調至62歲。而作為回應，從改革草案公布到最終簽署，大大小小的罷工一波接著一波。后來，時任法國財政部長拉加德曾透露，游行示威造成的經濟損失每天約有2億-4億歐元。

馬克龍的改革則以精簡體制、更換養老金計算方法為主要內容。2019年12月11日，法國政府公布改革的具體措施，比如職工要工作到64歲才可領取全額退休金（但維持62歲的法定退休年齡）、計劃把現有42種退休和養老金制度逐步整合為單一的全民退休制度、以通用積分制取代當前的養老金計算方法（職工的收入、工時、年資、工作困難程度等都將納入計算范圍）。

改革內容尚未具體公布時，就已經有80萬人走上街頭進行抗議、罷工（12月5日）;政府讓步后公布改革細節，工會等仍不買賬，威脅將繼續罷工。

“盡管如此，馬克龍改革的決心和態度還是很堅定。他非常清楚，要想法國經濟向著更好的方向發展，就不能不削減社會福利，不能不調整財政赤字，而養老金改革是這里面非常重要的一塊。如今法國失業率高企不下，再加上已進入老齡化社會，基本上一個老人需要兩三個年輕人來養著，負擔太大。另外，年輕群體實際上非常需要在政府的支持下學習更多實用技能，也需要政府或者私人部門提供更多工作崗位，但在這些方面法國已經捉襟見肘。”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趙俊杰在接受《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采訪時這樣說。

逢改必亂或無解

任何正確的改革，其“奧義”無非是：動一部分人的好處，給另一部分人好處，然后換取整體利益的更大化。

然而，從薩科齊時期的游行示威到后來的“黃馬甲”運動再到現今的大罷工，法國似乎只要有改革，后面必有民眾抗議跟隨。為什么？也許，并非是執政者不清明，也不是民眾一味地不理解不支持，而是制度走向了拐點。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于1958年創立，至今已60余年。半個多世紀以來，法國的社會經濟甚至政治問題日積月累，但在資本主義和民主政治制度下，這些問題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解決。無論哪一屆政府，執政者為追求選票和政績，很多時候只是針對某些問題的某些環節做一些微小改動，猶如隔靴搔癢。

“長期以來，法國精英階層更關注所謂的政治正確議題，逐步脫離了底層民眾迫切需要解決的各種社會經濟問題。而曾經經濟飛速發展帶來的財富，最終落到少數人手中，沒能為改善底層民眾生活貢獻太多。這個核心矛盾始終存在，且從未被很好地解決。經濟發展較好的時候，執政者大多數時候頭疼醫頭腳疼醫腳，采取的措施或許緩和了矛盾卻也沒能釜底抽薪。現在，執政者終于下定決心要大刀闊斧地做些事情，看上去很合理，實際上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財政赤字日益嚴重，政府負擔越來越重，從前的制度難以為繼。怎么辦？要么向富人多征稅，要么削減社會福利。可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是控制政府決策的因素，況且資本流動性很強，在這個國家待不下去了，可以轉移去其他國家。而削減福利，打擊的終究還是底層民眾的生活信心，高收入人群又會在多大程度上受影響呢。”上海歐洲學會會長徐明棋這樣對《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分析。

他強調，若要以改革手段解決問題，需要在社會矛盾緩和的時候著手，因為良好的外部環境更有利于新措施落地，等到社會不同階層的人對同一問題的看法分歧很大、各方態度明顯對立、矛盾非常尖銳的時候，改革就會變得很難，動一發而牽全身，矛盾也就越來越深刻。無論薩科齊時期的游行示威還是“黃馬甲”運動又或者是現在的大罷工，都是上述邏輯與怪圈的產物。

這種制度性危機并不只存在于法國，更進一步說，它幾乎是整個歐洲都無法回避的桎梏。只不過對于法國而言，它看上去更緊迫、更讓人焦慮，因為馬克龍胸懷壯志。正式就任法國總統后，馬克龍一直希望法國在歐盟一體化甚至在國際議題中發揮更多作用，這種期待需要保障，即更具體的政治手段和更優秀的本國經濟表現。

“法國實施世界上第一部數字稅法案，也與此有關。數字稅原本就是財政手段，以立法的方式從科技公司手中拿到錢，為財政充血，現在看似乎只針對美國公司，以后卻不一定。”徐明棋如此強調。

數字稅法案由馬克龍簽署后執行，追溯至2019年1月1日生效。依照該法案，全球互聯網技術企業中，年營業收入超過7.5億歐元和在法國境內年營業收入超過2500萬歐元的企業按3%的稅率納稅。谷歌、蘋果、亞馬遜、臉書等美國互聯網科技巨頭首當其沖。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研究員陳鳳英提醒《經濟》雜志、經濟網記者，可以確定地說，未來，數字稅會更廣泛地進入大眾視野。

她說：“不少歐洲國家的確在傳統制造業上頗具優勢，但這種優勢并沒有蔓延到一些前沿科技上，比如5G、AI（人工智能）。他們自覺競爭不過中國或者美國，就想要采取措施對數字企業進行約束。數字企業的一大特點是‘買全球賣全球。法國政府覺得，這些企業在自己國內創造了財富卻沒有貢獻給法國經濟，這是不行的。”

目前，針對馬克龍養老金改革的大罷工已開始對經濟形成沖擊。

法國中小企業聯合會主席公開表示，僅在2019年12月5日當天，交通部門的罷工就給法國帶來了4億歐元的經濟損失;巴黎周邊區域損失尤其嚴重，占上述損失的一半。若罷工持續，損失將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