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七年”長篇小說普及本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出版現象。從普及本的種類與讀者群體、普及本的發行量與圖書定價、普及本與轟轟烈烈的讀書運動、普及本與作家寫作方式的關系等角度,探討當時長篇小說普及本的出版、發行與閱讀狀況,結合長篇小說普及本探討“十七年”文學出版研究中存在的某些有爭議的問題。
關鍵詞:普及本;工農讀者;小說文體;文學出版
課題: 河南省高校創新人才支持計劃(2013人文社科類)河南大學哲學社會科學重大項目培育計劃“文學報刊與當代文學傳播史”(2019ZDXM009)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0.01.003
近年來,筆者陸續從孔夫子舊書網上購買到一些“十七年”長篇小說舊版本,有精裝本、平裝本和普及本等不同的版本,版本屬性不同,其目標讀者亦明顯不同,書價也存在明顯差異。其中的普及本耐人尋味:除個人簽名本外,有的蓋有紡織廠、機械廠、煤礦、工會、婦聯、文化館、宣傳站、縣、鎮、中學的圖書章,如今這些機構已經解體或滄桑巨變,其圖書館也早已不復存在,多數藏書流向社會。普及本無疑是當代文學出版史上的一個重要現象,但相關研究成果還非常罕見。本文嘗試對這些長篇小說普及本的種類、出版、發行、閱讀與寫作狀況進行研究,并由此探討“十七年”文學出版研究中所存在的某些問題。
一、普及本的種類與讀者群體
現在能見到的“十七年”長篇小說普及本,大致可分三類:
其一,有的在封面上或版權頁直接標明為“普及本”,其目標讀者是有一定閱讀能力的工農兵讀者。1950年代中前期,長篇小說普及本尚不多見,只有新文藝出版社推出的《新兒女英雄傳》(1953)、《鐵道游擊隊》(1955)等少數幾種,而新戲劇普及本則較多,如北京寶文堂書店1953年出版的《趙小蘭》《婚姻自由》《大家評理》《梁山伯與祝英臺》《紅娘》等。1958年長篇小說普及本出現第一個波峰,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集中推出《紅旗譜》《紅日》《青春之歌》《保衛延安》《林海雪原》《六十年的變遷》《鐵道游擊隊》《呂梁英雄傳》《上海的早晨》《苦菜花》《野火春風斗古城》等長篇小說普及本,“書的形式除了開本略小一些外,紙張、字號等與原本完全相同”1。這些普及本在短短三個月內總發行量高達300萬冊。1963年之后又出現第二個波峰,作家出版社先后推出趙樹理《三里灣》(1963),周立波《山鄉巨變》續編(1963年),陳立德《前驅》(上下冊,1963),梁斌《播火記》(1964),艾明之《火種》(1964),李曉明、韓安慶《破曉記》(全本1冊1.2元,上下冊0.7元,1965),浩然《艷陽天》(1965),黃天明《邊疆曉歌》(上下冊,1965),柳青《創業史》第一卷(1965)等普及本,中國青年出版社先后推出姚雪垠《李自成》第一卷(1963),劉流《烈火金鋼》(上下冊,1966)等普及本。不僅種數多,發行量也比過去明顯提升:《邊疆曉歌》鄭州普及本達20萬冊,《播火記》普及本印數高達39萬冊,《艷陽天》普及本首印10萬冊,累計印數45.2萬。《烈火金鋼》僅1966年的重印即達38.3萬冊,《破曉記》普及本1965年出版,1965年10月累計印數已達70萬冊。
其二,另一種常見的普及本是長篇小說節選本,多為很精致的薄薄的小冊子,其目標讀者是閱讀能力更低的人,大概是想把連環畫讀者轉變為文學讀者。1950年代中前期,人民文學出版社、通俗讀物出版社都曾持續推出“文學初步讀物叢書”,兩套叢書中都有短篇小說單行本、中國古代和蘇聯長篇小說節選本,也有當代長篇小說節選本,如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斗爭地主錢文貴》(1953,《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地下的戰斗》(1955,《戰斗在滹沱河上》),《大沙漠》(1955,《保衛延安》);通俗讀物出版社的《沿河村的血跡》(1956,《戰斗在滹沱河上》)、《夜襲糧站》(1955,《保衛延安》)等。
1958年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的“農村圖書室文藝叢書”中也有長篇小說節選本,如《吐絲口》(《紅日》),《砸古鐘》《反割頭稅運動》(《紅旗譜》),《秦德貴炸鋼渣》(《百煉成鋼》),《堅強的母親》(《苦菜花》)等,薄薄的只有三五十個頁碼,書脊上無法顯示書名和作者,而節選的都是故事性強、富有教育意義的章節,因此發行量很大,多數首印20萬冊,多數定價0.07元,價格高的也不過0.17元。作家出版社“文學初步讀物叢書”中的《鋼鐵的人》(1960,《百煉成鋼》),定價0.16元,這套叢書多為80頁左右,“是為了供給廣大農村的農業中學及城市中等學校的語文補充讀物之用,讀者可以從此開始去進一步接觸更多的文學作品”2,由于目標讀者是中學生,這套普及型叢書的發行量也很大。
其三,還有一種普及本被稱為“農村版”,專供農村讀者閱讀。農村版有的沒有標明農村版,如新華書店1962年7月組織重印102種農村讀者需要的暢銷書,其中有《紅巖》《紅日》《紅旗譜》《朝陽花》《青春之歌》《野火春風斗古城》《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烈火金鋼》等長篇小說,明確要求“應全部發到縣書店,并設法發到農村去,不要在縣城里賣掉”3。1962年作家出版社“工農文藝讀物”中的《三里灣》,印行3萬冊,定價0.91元,多數也發往農村。1963-1964年,在中國作家協會農村讀物工作委員會的努力下,作家出版社推出“農村文學讀物叢書”,主要是短篇小說集和報告文學作品。1965年8月,農村讀物出版社選編第一批“農村版圖書”15種,總定價只有4.17元,首印1 200萬冊,其中長篇小說有《紅巖》(上下冊,中國青年出版社,0.75元)和《艷陽天》(上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0.6元,印40萬冊),封面上方都明確標示為“農村版”,內封刊登《編選說明》:“選印時盡量對圖書的內容和形式加以適當改進,并且降低定價,只發農村,不發城市。”1966年又推出《歐陽海之歌》農村版上下冊。1970年代中后期,農村讀物出版社又重印推出《暴風驟雨》《呂梁英雄傳》《鐵道游擊隊》《創業史》(1977)、《新兒女英雄傳》(1978)等農村版長篇小說,封面、書脊、封底標示“農村版”,專發農村不發城市,優先供應生產建設兵團連隊、插隊知青學習站、文化館的流動書籍以及農村文化室、圖書室,“讀者對象是廣大貧下中農、農村知識青年、農村基層干部和農村中小學教師”4。
長篇小說普及本種類和發行量的逐漸增長,是以工農讀者的數量與閱讀能力的提高為基礎的,也是工農讀者數量與閱讀能力逐漸提高的證明。新中國成立之初,全國文盲率高達80%,農村文盲率達到95%以上,這是當時長篇小說普及本較少的原因。1951年新華書店各地分店艱苦辟荒,建立大量農村圖書室5,圖書室的圖書以連環畫、唱本、通俗故事等為主,很少有長篇小說6。隨著掃盲、冬學運動的持續開展,工農讀者數量逐漸增長:新中國成立初工人讀者的數量遠遠不如學生讀者,如1949年山東省圖書館開始組建讀者小組時,學生占比66.6%,工人僅占10.4%,圖書館貫徹“以工人為主”的原則,使工人讀書小組飛速發展;1952年學生讀者占比降至34.5%,工人讀者上升到39.9%,“工人組奪取了自己的文化陣地,占據了讀書小組的光榮地位—第一位”。最受讀書小組歡迎的是文藝作品。7農民讀者增長速度相對慢些:1950年代中前期,文學報刊上的“讀者來信”中,很少有農村讀者寫的。普通農民還很少閱讀,農村經常閱讀文學作品的,是黨/團委書記、文化宣傳干部與文化活動的積極分子,在冬學和政治教育活動中,他們熱心于給農民講讀小說。
由于農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農村文化設施落后,農村一直是文化傳播的薄弱環節。為改變這一狀況,出版社、文學報刊、新華書店做了大量工作:1951年8月18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加強農村書刊發行工作建立農村發行員制度》,各地方文學刊物大力在農村建立閱讀小組,新華書店各分店努力在農村開辟銷售點、圖書室。但整體效果不好,農民無力購買文學書刊,也無買書的習慣,圖書報刊在農村的發行量很小。1950年代中前期,農村圖書發行網絡逐漸改善,農村供銷社普遍設立售書點,但“我們出版的一些通俗讀物,能夠真正達到農民手里、適合他們閱讀的,還很少很少”8。1958年大搞群眾文藝運動,為幫助農民在文化上翻身解放,各縣級新華書店加強農村發行工作,并專門設置農村發行員,他們深入田間地頭推銷圖書,開辦租書業務。農村圖書發行網絡逐漸完善,是長篇小說普及本能夠進入農村的重要條件。
普及本是出版發行機構打開農村市場的重要策略,普及本在農村的銷量逐漸加大,是因為農民讀者的數量和質量不斷提高:1959年上海奉賢地區建立縣圖書館,“整個一月份,農民讀者借閱書籍的僅有十九人次,占全部讀者借閱一千一百三十人次的百分之一點七。到一九六五年四月份,農民讀者全月借閱書籍已達八百五十人次,占全部讀者借閱三千五百零七次的百分之二十四點二。其中文藝讀物流通量在每月流通總數中均占百分之八十左右。”9 1962-1963年,由于中小學教育普及,大批知識分子、復員軍人、城市干部、工人回鄉參加生產,農村文化生態明顯改善,“現在二十五歲以下的青年大部分都是高小畢業程度。這批青年中至少有一半將閱讀文學作品當作他們日常文化生活不可缺少的部分,這恐怕還是保守的估計”10。《湖南文學》編輯部在農村的調查也顯示,“能夠閱讀書報、文學期刊的社員和干部占總人口的40%左右,25歲以下的青年農民一般具備閱讀文學作品或通俗讀物的能力”11。上面所提及的許多長篇小說普及本,許多農村青年都讀過,沒有閱讀能力的中老年農民,也多通過廣播電臺聽過這些小說。1965年農村版圖書的出現,雖然是思想教育的需要,但也是以農村讀者的增長為基礎的。
二、普及本的發行量與定價問題
長篇小說普及本的發行量巨大,與其低廉的價格有關。普及本定價比精裝本、平裝本低,有的不及精裝本的二分之一。由于農民文化消費能力遠遠不如工人,農村版圖書比一般普及本定價更低,如《艷陽天》普及本(作家出版社1965年1月),共463千字,定價1.45元,而《艷陽天》農村版(上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65年10月),共326千字,字數減少不及三分之一(13.7萬字),定價卻降至0.6元。《紅巖》農村版(上下冊,中國青年出版社,1965),字數401千字,與《艷陽天》普及本的字數相差不多,定價卻只有0.75元。
普及本圖書售價低,很大程度上是國家指導定價的結果,當時國家曾反復降低圖書價格。1956年4月文藝著作的定價降低8%以上。1958年,為配合讀書運動,文化部發出降低書籍和課本定價標準的通知,書價平均降低15%左右,在降低定價標準時,“要根據出版物的性質、內容和讀者對象,有區別地對待”,“現代作品中優秀的有重大教育意義的作品應比一般現代作品的定價低些;古籍中值得向讀者推薦的又應比只供專家參考研究用的定價低些”。按物價指數折算,1957年的圖書售價只有1936年的44%左右。12在普及版圖書中,當代小說的定價要比古典小說低,因為其更具有政治教育意義。國家反復降低書價,顯然是基于經濟為政治服務的考慮。
在計劃經濟時代,國家指導定價也要考慮成本核算問題。為降低普及本圖書定價,出版、發行部門曾采取各種措施:紙張在出版成本中占重要地位,紙張的選用直接影響圖書定價。普及本是為了用,而不是為了藏,用紙質量一般比精裝本、平裝本差些。普及本的開本較小,多為便于攜帶和翻閱的小32開;排字相對密些,天頭、地腳留白少,可以節約紙張降低成本。變豎排本為橫排本,也可以提高10%-30%的紙張利用率。1955年新文藝出版社出版《新兒女英雄傳》橫排繁體普及本,行距和字距略小,書價從1954年的繁體豎版的22600元(舊幣)變成1.16元,差不多降低一半,明顯減輕了讀者的負擔。除了以最經濟的方式使用紙張,在紙張嚴重緊張時,有關單位還想方設法降低紙價。此外,普及本印數多,每本書的出版、發行成本也會因此而降低。
作家稿酬、圖書廣告與發行等費用降低,也是普及本書價低的重要原因。為了讓農民買到更便宜的書,趙樹理寧愿拿較低的稿費,選擇在通俗讀物出版社出版《三里灣》,而放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書。1958年第一批長篇小說普及本出版時,正值大刮共產風,無償捐獻稿酬成為潮流,1958年10月10日文化部頒布降低稿酬一半的辦法,減輕了出版社的負擔。出版社幾乎不需要投入圖書廣告費,國家大量推出普及本是意識形態建設的需要,是取代反動、封建迷信、黃色淫穢的作品的重要策略,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重要舉措,各級宣傳部門、報刊、團委、婦聯、工會、圖書館等機構,都是普及本圖書的有力宣傳者。
各級新華書店為推廣普及本,也降低行業收益,七五折進,八三折發。譬如,余慶縣書店響應上級要求,擴大發行反映現實的文學作品普及本,提出“全縣發行圖書五十萬,每人平均三冊半”的口號,在農村大量發行《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紅旗譜》等文藝書籍。結果只完成預定計劃38%。未發行的書籍不得不減價25%批發給各銷售點,造成不少損失。13虧本銷售以及售價低于成本的現象,在當時較為常見。
當然,價格低廉并不是粗制濫造,而是物美價廉、充分重視讀者的審美趣味。由于農村讀者文字閱讀能力差,多數出版社非常重視普及本的插圖,以生動活潑的圖像吸引讀者。人民文學出版社“文學初步讀物”叢書的出版說明承諾“每版并附插圖數幅”,王朝聞對此高度肯定并建議改善插圖質量,使插圖和小說相互結合、相得益彰。14通俗讀物出版社的《飛車奪槍》《打崗村》(《鐵道游擊隊》節選)等“文學初步讀物”叢書,也都精心配置插圖。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秦德貴奮勇炸鋼渣》《砸古鐘》的封面,具有濃郁的農村生活氣息,書內也都有黑白插圖。《三里灣》普及本(作家出版社,1963,0.88元)中有吳靜波插圖29幅,是這部小說所有版本中價格最低而插圖最多的。馬烽《太陽剛剛出山》(上海文藝出版社,1960,0.08元)有四幅插圖,其中三個滿頁插圖。而《艷陽天》農村版的插圖則有二十多幅。
三、普及本與讀書運動
第一批長篇小說普及本的推出及其巨大的發行量,都與1958-1959年波及全國的讀書運動有關。各地的讀書運動的組織者,都明確反對厚古薄今,引導讀者閱讀反映現實的具有教育意義的作品。1956年之后,各地圖書館都出現古典文學借閱率直線上升的趨勢:“上海市圖書館統計《三俠劍》《平妖傳》等書一年來出借均在1 000冊次以上”15,“工人們對中國古典作品是普遍感興趣的,因為情節曲折,引人入勝,即使看過一遍,再看也不厭煩。但是對中國現代作品(按:當時使用“現代作品”的概念,均指新中國成立后創作的作品),看一遍就算了,很少能夠引起他們看第二遍的興趣”,北京東郊區關廂文化館圖書室《保衛延安》《暴風驟雨》《鐵道游擊隊》的借閱次數較多,但還是比不上《東周列國志》《說岳全傳》《水滸傳》。北京勞動人民文化宮圖書館古典小說和翻譯小說(以及巴金作品)借閱率較高,而“對中國的現代作品卻很少有人問津”。16北京郊區豐臺文化館圖書室的數據較為典型:1957年閱讀古典文學之風日盛,年底的出借率比年初增加1.6倍,《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傳》《東周列國志》《聊齋志異》等很少能回到書架上,《今古奇觀》《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官場現形記》《英烈傳》《說唐》《說岳全傳》《楊家將》《三俠五義》等書籍,也成為搶讀對象。17某大學中文系學生所閱讀的書籍中,古典作品占66.3%,1942年以后作品占17%,現代作品僅占4.3%,厚古薄今傾向明顯。18
人民文學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也受到批評,兩家出版社的總用紙量,古典文學書籍占45%,而現代著作只占17%。19為扭轉“厚古薄今”傾向,各出版社集中推出第一批長篇小說普及本,目的是與古代作品尤其是色情、迷信、劍俠、言情小說爭奪思想陣地。龍世輝在審讀《林海雪原》時認為:“如果及時推出來,是可以代替舊小說,取代舊的武俠小說的讀者市場的。”20在1958年的“紅旗讀書運動”中,上海市文化局整頓小書攤,發動群眾上繳黃色書籍,控制和取締有害讀物,幫助群眾明確應該讀什么書和怎樣讀書。
第一批長篇小說普及本抓住了最佳出版時機,批判“厚古薄今”的潮流,非常有利于這批作品的傳播。為扭轉厚古薄今的讀書風氣,有的圖書館限制某些古典小說外借,并在黑板報上說明原因,“當我們發現他們要借的一些書是屬于不夠健康的中國古典小說時,便耐心向他們解釋,這些書他們閱讀是不合適的,同時主動向他們推薦一些好書,如《紅旗飄飄》《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百煉成鋼》等”21。上海財經學院有些同學不愿看“讀書運動”指定的書目,喜歡看《七俠五義》《隋唐演義》《秋海棠》《八十一夢》等書,院讀書指導小組就利用黑板報、墻報、大字報開展“我們應看什么書22”的辯論,通過批評與自我批評,讀好書的風氣迅速占了上風。23上海國棉三廠在“魯迅獎章讀書運動”中,通過黑板報、大字報、宣傳畫、說唱等形式推薦好書,以前工人喜歡讀《聊齋》《三言二拍》,現在爭著讀《紅旗飄飄》等。上海圣瑪麗亞女中和中西女中在新中國成立后更名為市立第三女中,同學們也不再迷戀《飄》《呼嘯山莊》等西方作品,爭相閱讀《紅旗譜》《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小說。24
1958-1959年各地的讀書運動動輒有十幾萬、幾十萬讀者參與,各類讀書活動的推薦書目,有力地提升了普及本的銷售量。1958年上海市工會、團委、青聯、學聯發起“魯迅獎章讀書運動”,向讀者推薦了42本文學讀物,《林海雪原》《紅日》《紅旗譜》《青春之歌》《我們播種愛情》《保衛延安》《六十年的變遷》等名列其中。1958年吉林市圖書館組織讀書報告會和詩歌朗誦會35次,閱讀書目有《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日》《紅色風暴》等,1959年該圖書館與團市委合辦“讀書獎章活動”,《青春之歌》《紅日》等也被列入重點推薦書目。25為推動全民讀書,各地大辦民辦圖書館、站,發動群眾捐書或捐錢買書。上海市共出現2 000多個民辦圖書館,擁有圖書140萬冊,其中有些是剛出版的長篇小說普及本。26
許多長篇小說能夠成為暢銷書和今天的紅色經典,這是多種社會力量和傳播媒介合力運作的結果。各類報刊積極宣傳這些作品,各級婦聯、團委、工會、圖書館、文化館,也通過讀書會、報告會、書評、講座、朗誦等方式推薦這些作品。1958-1959年,上海新文藝出版社“以各地讀書運動中所普遍推薦的書目為主”,集中推出“讀書運動輔導”叢書,如吳巖《談<林海雪原>》,劉金《談〈紅日〉》,王知伊《談小說〈紅旗譜〉的故事和人物》,王永生的《談小說〈青春之歌〉》,曉江《<山鄉巨變>變得好》,王世德《崇高壯麗的社會主義愛情—談長篇小說〈我們播種愛情〉》,胡經之《談談<野火春風斗古城>》,王中青《談趙樹理的<三里灣>》,王爾齡《談<上海的早晨>》等評論著作。作家出版社也推出《<林海雪原>評介》《<青春之歌>評介》《<潛力>評介》《<百煉成鋼>評介》等。這些定價低廉、發行量很大的薄薄的小冊子,有效推動了長篇小說普及本的傳播。
長篇小說普及本發行量雖很大,但也未能充分滿足讀者需要,當時文學報刊上的信息和此后很多親歷者的回憶,都說《林海雪原》《苦菜花》《紅旗譜》等長篇小說,在各類圖書館中都是很難借到的“緊俏”書,27北京市第四中學“每個同學都搶著看《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等優秀小說,但圖書館經費有限,副本不多,這個館就與新華書店聯系,零售普及本,有的同學就可以買到自己喜歡的書了”27。
四、普及本與作家的寫作方式
在當時文化普及的整體建設工程中,長篇小說普及本只是一個重要環節,承擔著在普及的基礎上“提高”的功能,其傳播能量和普及性遠遠不如以圖畫為主的連環畫,更比不上以說唱和表演為主的書場、劇場、影院。當時的長篇小說出版后,極易引起連鎖反應,被改編為連環畫、廣播小說、戲劇、電影、曲藝等更具有普及性、群眾性的藝術形式。
在普及重于提高的文學規范下,作家們都渴望進入以普及為主的文藝傳播網絡中,渴望自己的作品能夠普及行遠,能夠深入農村和邊遠之地得到更多讀者的關注。作家能夠推出普及本也會獲得政治聲譽,意味著在“普及”與“人民性”方面作出了貢獻。許多作家兢兢業業于文學普及工作,致力于改善與讀者的關系,致力于如何走進普通民眾心理的藝術探索。老舍、趙樹理、梁斌、劉知俠、曲波、劉流、馮志等許多作家,都特別重視農民讀者的實際審美需求,特別重視農民讀者不識字和文字閱讀能力差的問題。趙樹理、梁斌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做到農村識字的人看得懂,不識字的人聽得懂。浩然希望自己能夠寫得通俗、生動、真實,“能讓工農兵喜歡看,特別希望能夠把它送到農民同志手里”28。
為了推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作品,作家們在創作過程中高度重視讀者的參與,習慣于反復征求讀者意見,很多普及本就是在“說—聽—改”的互動過程中產生的。趙樹理經常把作品念給沒有讀過書的父母聽,父母聽不懂他就修改。易征與他的許多文友“稿子寫好以后,不忙寄,先讀給老婆聽,再讀給周圍的朋友聽,如他們聽得并無表情,那就還不能寄;如他們聽了還覺得有味道,再寄不遲”29。劉知俠創作《鐵道游擊隊》,經常把鐵道游擊隊的戰斗故事講給同志們聽,“由于我對鐵道游擊隊故事中人物的喜愛和熱心傳播,有的同志見到我竟喊我為“鐵道游擊隊”了。當時所講的故事,也許就成為我今天小說的胚胎了吧”30。劉流創作《烈火金鋼》,經常把評書演員請到家里,把小說稿一段一段讀給他們聽,認真征求意見并反復修改。31作家反復與讀者交流互動,實際上就是作家的生活經驗,與讀者的思想情感、閱讀期待逐漸融合的過程,也是文學作品增強喜聞樂見功能的過程。
為了獲得更多讀者的認可,作家們喜歡根據讀者意見修改文學作品。《艷陽天》第一卷出版后,浩然曾幾次參加農村讀者座談會,并接到許多農村讀者來信。不少讀者提出作品太長不方便閱讀,書價太貴,購買有困難。32浩然吸收讀者意見,將《艷陽天》壓縮修改后推出農村版,這個版本刪削了枝蔓,故事更集中緊湊,沖突更尖銳,更符合農村讀者的接受心理。《鋼鐵的人》是從《百煉成鋼》第18章到第29章中節選出來的,第19章只節選1-5節,20-22與28章全部刪除,某些文言詞匯和地方方言被刪改,作品更為通俗化和規范化。艾蕪的《百煉成鋼》出版后,《文藝報》曾在石景山鋼鐵廠、鞍鋼舉行工人座談會33,艾蕪表示尊重文藝批評家的意見,但更重視鋼鐵工業職工群眾的意見,“他們的意見,是來自生活的”34。《百煉成鋼》的寫作與版本變化,也與工人讀者的意見密切相關。
在“十七年”的文藝傳播結構中,書場和劇場是強勢傳媒。作家們都期待借助書場、劇場傳播自己的作品,期待能夠進入以普及為主的傳播網絡,因此在寫作方法上向強勢傳媒靠攏,長篇小說因此出現評書化、說唱化、戲劇化特征。劉知俠“在寫作上盡可能注意以中國民族文學的特點來刻畫人物,避免一些歐化的詞句和過于離奇的布局與穿插,把它寫得有頭有尾,故事線索鮮明,使每一個章節都有一個小高潮”35。劉流看到許多評書演員因沒有新評書本,只得反復說唱封建社會流傳下來的舊評書,因此決定將《烈火金鋼》初稿修改為章回評書體小說,采用說書人口吻,使作品直接進入書場傳播。
《鐵道游擊隊》《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破曉記》等長篇小說,也大多采用章回體,大故事套小故事,章節轉換設置懸念,雖然不能直接說唱,但極易被改編為說唱書目。說書藝人根據說書藝術的特點和書場表演的需要,將說唱藝術融入長篇小說,使這些長篇小說的傳播如虎添翼,獲得極大的傳播能量:“一九五八年初春,評書演員兩人、西河大鼓演員兩人,一齊到門頭溝礦區兩家書館演出新書:評書是李鑫荃說《保衛延安》、李蔭力說《呂梁英雄傳》,西河大鼓是劉田利唱《鐵道游擊隊》、賈蓮芳唱《林海雪原》。兩個月的演出,轟動了門頭溝,門頭溝的聽眾,大部分是煤礦工人,這些新書,大大地感動了礦工。”36
五、普及本與“十七年”文學出版問題
在1980年代知識分子主體性確立和啟蒙文學思潮興起的過程中,“十七年”的文學出版遭到諸多的質疑,如過分重視政治性而輕視專業性,扼殺了思想和藝術的創造性;過分重視普及而輕視提高,下里巴人多而陽春白雪少;過分重視政治教育性,缺乏多樣性和豐富性;等等。這些觀點也有一定的道理,但對當時文學出版的具體歷史條件缺乏深入的理解,尤其是忽視了當時出版資源的有限性,如紙張供應緊張、印刷生產能力落后等問題。
“十七年”文學出版強調為政治服務,各種普及本的大量出版,也是政治干預的結果。兩次長篇小說普及本出版的高峰期,都是意識形態領域緊張時期,都是極力強調文藝為政治、為工農兵服務的時期。在1956至1957年上半年、1961-1962年兩個意識形態領域相對寬松的時期,長篇小說普及本的出版量明顯減少。文學出版為政治服務,也確實存在著諸多需要反思的問題,但它并非一無是處。在出版資源尤其是紙張緊張、讀者購買力有限情況下,出版部門因時、因地制宜大力出版普及本,這無疑是雪中送炭的重大舉措,用最大力量保障了工農兵的文化權利,滿足了他們如饑似渴的文化需求,普通工農兵是最大的受益者。
長篇小說普及本種類和發行量的迅速增長,說明當時“在普及的基礎上提高”的文學出版規劃還是有成效的。從普及本的傳播過程也可看出當時文學出版與發行網絡為民服務的程度,文學與人民群眾密切聯系的程度,基層群眾參與文藝活動、文學閱讀的程度,文藝作品反映人民生活的廣度和深度,普通讀者在總人口中的比例,業余作家在作家隊伍中所占的比例等,都有了明顯的提升,鮮明地體現出文學出版“為人民服務”的時代特征。
“十七年”文學出版確實存在重視政治輕視專業的問題,但也不能就此得出結論,認為這是“一種思想控制的手段”。各種類型的普及本在宣傳社會主義思想之外,還具有傳播科學文化、提升大眾文化水平、啟蒙普通讀者,滿足普通讀者精神需求與娛樂需求的功能。文學出版與政治緊緊綁在一起,也不意味著完全失去了專業性,長篇小說普及本在服務于政治的同時,也在藝術性、娛樂性等方面取得了不容低估的成績,只有深受群眾歡迎能夠深入人心的作品,才能一版再版,才能成為老百姓喜歡的普及本。
至于當時的出版方針是否抑制了思想和藝術的探索性,也是需要討論的。與新時期的形式探索不同,“十七年”的文藝探索是以尋找和擴大讀者群體、更好地發揮文藝的政治動員功能為目的的,而新時期的形式探索,則是以背離廣大讀者而走向“圈子化”為代價的。“十七年”的形式探索,是在充分借鑒傳統藝術形式特別是民間藝術形式的基礎上進行的,而新時期的形式探索,則是在背離傳統向西方現代藝術形式學習的過程中失去讀者的。
當時的文學出版的確是陽春白雪少而下里巴人多,在出版資源有限的情況下,雪中送炭與錦上添花之間的矛盾很難解決。如果大量出版為少數人服務的提高性的作品,勢必會占用大量出版資源,難以滿足廣大人民群眾的文化需求。面粉是有限的,用于制作少數人喜歡的甜餅干多了,用于制作滿足多數人需要的黑面包就會減少,廣大勞動群眾藝術創作和藝術欣賞的權利也就得不到保障。如果不反對文藝工作者輕視普及、脫離群眾的貴族化傾向,作家們也很難從表現自我的小圈子中走出來,投入為人民服務的普及性文學寫作中去。
從長篇小說普及本來看,當時的文學出版確實缺乏多樣性和豐富性,對此進行反思是很必要的,但也不宜走向極端:多樣性并不等于不需要主導和限制,在出版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扼制濫編濫印浪費紙張的無序現象,把有限的紙張用于滿足人民群眾的文化需求,還是十分必要的。出版機構大力出版各類普及讀物,取代反動、荒謬、淫穢的舊作品,凈化出版物市場,這也是符合人民群眾利益的,也是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道路的認同感、建構國家形象、凝聚社會共識、塑造健康人格、提升民族精神、協調社會矛盾的。
(武新軍,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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