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進
(北京理工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 北京 100081)
“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發展的“分水嶺”。“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之前,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發展已歷經一百余年,但是,其中近百年歷史主要是以向發達國家和發達高等教育系統學習為主要目標和方向的。從最早期1872年清政府派遣幼童赴美留學,到之后的學習俄國、學習日本、學習歐洲、學習美國等,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的全球學習,既與自身國力羸弱、戰爭失敗、民族自信心受挫有關,也與中國現代高等教育發展起步較晚、全球主要國家牢牢掌握著高等教育國際話語權有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漸入正軌,來華留學生規模從小到大,出國留學與來華留學事業蓬勃發展。到21世紀初,在逐漸實現高等教育大眾化向普及化發展過程中,中國已經做好了向高等教育國際化大國轉變的各項準備(尤其是規模準備)。
“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大大加速了中國的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一方面,“一帶一路”倡議以“我”為主,以重構人類命運共同體(其中也包含人類高等教育命運共同體)為核心目標,倡導多邊外交,推動形成共建共商共享的多贏格局,其中高等教育面向“民心相通”的系列舉措,大幅提升了民族自信,構建形成了新的高等教育國際話語體系,有效改變了近百年來主要向西方學習的高等教育國際化發展思維路徑,這為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發展帶來歷史性機遇;另一方面,“一帶一路”倡議以“通”為主,倡議涵蓋多個國家和地區的高等教育領域互聯互通,極大加速了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積數量成規模,以規模促質量,促進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進入高速發展階段。
同時,“一帶一路”背景下中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發展道路必然也是曲折向前的。在挑戰全球老牌高等教育國際化大國進程中,在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高等教育國際化道路過程中,各類矛盾和問題正不斷凸顯,其核心就是速度與效益、規模與質量的基本關系。近年來,雖然我國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不斷加速,連續超越多國成為全球第三大留學目的地國,并迎來出國留學與來華留學、出國留學與歸國就業兩大歷史性“拐點”[1],逐步成為全球高等教育國際化大國,但當前我國卻面臨著嚴峻的來華留學生質量問題,高等教育國際化“大而不強”、來華留學生“數量一流、質量二流”問題逐漸凸顯,民眾對于留學生質量低于本土學生、低質量留學生造成教育資源浪費并影響教育公平[2-3]等的討論不斷增加。這些討論背后很多都指向來華留學生獎學金制度設計問題。在現行的來華留學生獎學金制度設計中,我國各級政府和高校均投入了大量經費,但除了數量成效之外來華留學生質量究竟如何?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如何優化來華留學生獎學金制度,進而進一步提升留學生招生質量?當前,傳統各類來華留學生獎學金的投放范圍仍在不斷擴大、資金額度仍在不斷增加,各類新的來華留學生獎學金也在陸續推出,未來一段時期內來華留學生規模將繼續擴大,但與此同時在“一帶一路”倡議穩步推進過程中卻面臨一定的留學生質量問題。在此種背景下,通過歷史和相關政策分析,有效研究提高來華留學生招生質量、避免因數量激增引發質量滑坡顯得較為迫切。
從全球來看,吸引更多、更高質量的外國留學生是各主要高等教育大國的關鍵目標。一些后發國家和地區大多都在特定的歷史階段有過通過獎學金吸引國際留學生并不同程度地造成留學生招生質量下降的先例。其主要是高等教育辦學目標讓位于政治、外交等非高等教育目標,夸大“經濟杠桿”對留學生招生的影響,高等教育國際化發展受各類目標體系、指標體系、利益體系的過度影響而走向功利化道路造成的。
當前,我國也已處于留學生招生質量與來華留學生獎學金制度設計的緊密互動階段。核心問題表現在,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以及部分高校較為依賴經濟資助手段,尤其是較為依賴使用公共教育財政經費,通過單一途徑增加獎學金投放。這在促成留學生數量目標達成的同時,存在降低留學生招生質量的可能性,引發招生數量與招生質量脫節、留學生招生質量與入校后培養質量脫節等各類次生問題。2019年山東大學等高校出現的系列國際留學生輿情,顯示出這一問題已相對嚴峻,應引起理論界與實踐界的高度重視。歷史地看,在特定時期通過獎學金投放提升留學生規模是全球各主要高等教育國際化大國的主流舉措。對中國而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雖然主要通過獎學金途徑吸引留學生來華,但在獎學金制度影響下的留學生招生規模與質量之間關系的歷史邏輯卻處于不斷變化之中,且當前二者還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來華留學生規模不斷擴大,但在不同歷史時期來華留學生招生規模與質量所遵循的邏輯并不完全相同,本研究將之概括為三重邏輯。第一重邏輯是基于政治和外交目標的留學生規模擴張,這主要發生在改革開放之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政府高度重視留學生工作,早在1950年就設立了中國政府獎學金。該時期來華留學工作是政治外交工作在教育領域的延伸,而并非純粹的高等教育活動。因此,我國盡管處于經濟困難當中,但未停止過對留學生工作的支持。在此期間,來華留學生規模不斷擴大[4],但總體人數仍不多,其招生質量并未受到足夠重視。第二重邏輯是政治外交與高等教育規律部分結合的留學生規模擴張,這主要發生在1978年之后一段時間。在此階段,來華留學生工作雖然仍事關政治與外交全局,但高等教育自身的特征和元素逐漸得到凸顯,這增強了我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的活力和競爭力。20世紀90年代之后,來華留學生總數出現較大幅度增長[5],自費留學生數量有所增加,但來華留學生體量仍然偏小,我國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較緩慢,來華留學生招生質量問題仍未引起足夠重視。第三重邏輯是以高等教育規律為主、政治外交為輔的新增長模式,這主要發生在我國高等教育國際化進程加速之后(核心標志是教育部于2010年9月出臺《留學中國計劃》),而“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標志著來華留學生規模逐漸進入高峰期。進入21世紀以來,我國逐漸從全球人才流失國向“人才流失與人才獲得”并重國[6]轉變,“來華留學潮”[7]不斷涌現,我國校園中出現的留學生逐漸從“稀缺面孔”變成“尋常普遍”。此轉變雖然得益于我國的政治外交努力,但更重要的是與我國高等教育規模、質量、全球影響力和話語能力的提升密切相關,即政治外交因素讓位于高等教育自身因素是本次“來華留學潮”發生的關鍵所在。在此過程中,無論是獲得我國獎學金的留學生還是自費留學生,都強化了對我國留學生人才培養質量的目標追求。
從歷史發展軌跡來看,我國當前已經逐步進入以高等教育規律為主、政治外交為輔的第三重歷史發展階段,在此過程中來華留學生招生數量和招生質量之間的矛盾正不斷凸顯。主要原因在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長期推行的留學生獎學金制度對于質量目標的重視不夠,以及隨之而來的各類制度慣性,可能導致在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留學生招生質量提升任務艱巨。但從當前我國高等教育發展趨勢和全球高等教育國際化共同規律來看,有效利用獎學金等制度工具,逐步提升國際留學生招生質量,不斷強化從招生、培養到就業的留學生質量觀念并完善其質量保障體系,不斷推動本國從高等教育國際化大國向強國轉變,是全球各主要國家當前階段高等教育發展和競爭的關鍵。就當前我國發展趨勢而言,政治外交目標讓位于高等教育目標,更多按照高等教育規律辦事,正成為來華留學生工作的主流趨勢。尤其是當前“一帶一路”倡議穩步推進過程中仍面臨較大的留學生人才缺口,來華留學生規模擴張的內在邏輯已經發生深刻變化,未來必然將走向主要以高等教育辦學目標為主和以高等教育市場規律為主的第四重歷史發展階段,推動我國形成新一輪以質量建設為核心的“留學中國潮”。
新的留學生獎學金投放是此輪來華留學規模迅速擴張的關鍵原因之一。有研究顯示,2011—2017年中國政府獎學金獲得率與我國留學生增長率呈高度正相關關系[8],70.1%的留學生指出只有在獲得獎學金的情況下才愿意來華留學[9],能否獲得獎學金甚至已經成為南亞、東南亞國家學生選擇是否來華留學的“首要決定因素”[10]。“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來華留學生規模增長呈現“井噴”態勢,我國也因此逐步成為全球前三的留學目的地國之一,并提前完成了《留學中國計劃》提出的50萬名留學生的預期目標,部分改變了全球學生流動的總體格局。在當前和未來一個時期,“來華留學潮”還將繼續保持甚至規模繼續擴大,來華留學總規模將可能跨越“拐點”[1],超越我國出國留學總規模,實現國際留學“貿易順差”。對于這一趨勢的預測主要基于四點原因。其一,隨著近年來我國各類獎學金的大量投放,對于留學生規模擴張的“杠桿效應”將逐漸顯現[11]。其二,世界一流大學建設的共同特征之一是留學生比例不低于在校生總數的5%甚至更高,以此為基準我國來華留學生規模還有進一步擴張的空間。其三,當前碩、博士層次來華留學生占比偏低(僅占13%左右,其中博士僅占3%左右),按照全球一流大學標準仍有大幅提高空間(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成員國留學生碩士占比約為10%、博士占比約為25%[12])。其四,當前“一帶一路”建設正如火如荼開展,“一帶一路”建設包含大量重大項目和基礎工程,“五通”目標的實現需要大量各類高等教育人才,尤其是掌握尖端科技、具備理論與實踐結合能力、具有實踐創新能力、熟悉國際語言和國際規則的高技能人才。進一步加大沿線國家和地區留學生吸引力度,進一步提升留學生質量,將是“一帶一路”建設戰略目標達成的關鍵所在。因此,無論從我國高等教育國際化發展的總體趨勢來看,還是從全球高等教育國際化大國留學生招生一般規律來看,來華留學生規模繼續擴張勢不可擋。但是,在來華留學生數量繼續擴張的過程中,招生規模與招生質量的矛盾還將繼續凸顯甚至強化。
1. 留學生規模過速擴張往往伴隨著生源質量的降低。一些觀點認為,我國高等教育國際化擴張可能是以犧牲質量為代價的[13],基于獎學金增加而形成的招生規模擴張,既可能增強學生來華的盲目性,也可能導致生源質量降低。當前我國個別高校留學生招生已經呈現“來者不拒”狀態,一些不具備學科專業基礎[14],不具備中文[15]、英文[16]語言能力,缺乏學習方法準備[17]、學習習慣準備[18]、國際化交往能力準備[19]的候選人涌入我國高校;部分高校留學生規模擴張急于求成,甚至存在通過與中介機構合作“引進生源”的招生廉政風險。對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而言,這一問題更為突出,短期內面向沿線國家投放更多的獎學金,可能降低原有的獎學金與招生質量的“均衡點”,加大生源以次充好問題發生的概率。
2. 留學生規模過速擴張可能降低留學生的學業成就預期。獎學金的過度投放可能導致招生環節的質量甄別失之于寬,進而導致人才培養等后續環節的質量問題陸續出現。尤其是生源質量下降導致高校不得不實施區別于本土學生培養的“雙軌”教育,降低留學生人才培養規格和考核標準。留學生入校后學業表現欠佳[20],既未實現留學生與本土學生的融合發展,也可能降低我國高等教育國際化聲譽,留學生本人也由于獎學金獲得難度偏低而不夠珍惜學習機會。一項對2 372名導師的問卷調查顯示,54.0%的導師認為目前留學研究生生源質量不夠理想,71.3%的導師認為自己所指導的留學研究生漢語水平難以保證他們順利開展專業學習;55名研究生院院長中有47人認為當前留學研究生生源質量不佳[21]。一些訪談[11]顯示,留學生大多選擇了中國文化和語言等課程,數學、物理等基礎學科則“少人問津”,對于理工科學習的畏懼背后仍然是留學生招生質量問題。本課題組前期在部分高校的調研顯示,部分“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來華留學生學業完成度低、輟學率較高,也與獎學金投放金額的不斷增多導致學業成就預期降低存在某種關聯。
3. 留學生規模過速擴張可能導致留學生招生區域失衡和培養質量分化。來華留學生獎學金設定具有一定的區域偏好,部分獎學金只面向特定國家和地區,導致來華留學生出現生源數量和質量的國別失衡問題。不僅來自發達經濟體和發達高等教育系統的留學生偏少,而且即使在欠發達國家內部也存在顯著差異。一些高校中來自“一帶一路”沿線的泰國、印度尼西亞、越南、印度、巴基斯坦、哈薩克斯坦等國的學生增長過快,已經出現了留學生過度同質化等問題。招生區域失衡也傳遞到留學生人才培養質量領域,來自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留學生學業基礎差異較大,導致留學生入校后人才培養進度、難度等難以把控。除此之外,留學生規模過速擴張還導致不同地區之間、不同院校之間、不同學科專業之間留學生質量差異顯著,同一學術機構內部不同年度的留學生招生質量也參差不齊,類似問題進一步降低了留學生的整體質量。
除上述幾方面外,數量過快增長還可能導致我國本土高校留學生競爭無序、教育中介機構過度參與到招生環節、對留學生申請材料真實度把關不嚴等各類其他質量問題的出現。課題組以“留學生”和“質量”為關鍵詞進行了中文文獻檢索(截止到2019年3月5日),對文獻進行了CiteSpace分析并繪制了圖譜(見圖1)。結果顯示,當前我國留學生質量問題研究正呈擴大趨勢,從留學生入學質量研究逐漸發展到留學生管理質量、教學效果、教育服務質量、學習態度、文化交流、英語聽說能力等各個方面的研究,這也顯示出當前來華留學生質量問題不斷凸顯,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此外,課題組對北京市3所“雙一流”建設高校的留學生招生部門負責人、留學生培養教師、留學生本人等的訪談也顯示:當前一些高校留學生質量問題已經從招生向后期培養轉移;一些高校獎學金發放寬松、生源質量不高已經導致教師人才培養積極性不高,留學生對獎學金和求學機會不夠珍惜、學業投入不足等各類問題。這顯示出,來華留學生招生質量問題具有一定的“系統效應”和“傳導效應”,既可能通過招生質量向其他高等教育質量環節傳遞,也可能通過縱向歷史周期影響后續國際生源的質量。

圖1 以“留學生”和“質量”為關鍵詞的中文文獻CiteSpace分析圖譜
獎學金制度設計是一國留學生招生規模、招生質量的關鍵影響因素,獎學金的投放規模、個體額度、投放宣傳甚至投放時序等都可能極大影響招生效果。獎學金對于留學生規模擴張主要呈線性影響,對于留學生招生質量提升則更多呈非線性影響。也即,一國可以通過大幅增加留學生獎學金投放金額實現招生規模的迅速擴張,但獎學金增加卻并不一定能夠提高留學生招生質量;只有通過系統科學的獎學金制度設計和調整,形成獎學金對目標生源(高質量留學生)的有效傳導機制,才可能形成獎學金與留學生招生質量間的正向關聯。
當前學界對于我國留學生獎學金投放是否促進了留學生招生質量的提升尚無科學研究結論。一方面,一些學者認為,留學生獎學金的經濟資助可能會提高優秀學生來華求學的可能性,進而提高留學生招生質量。獎學金通常被認為是國際學生選擇留學目的地國的第二大關鍵影響因素,是提高留學生招生質量的重要抓手;無法獲得獎學金、生活成本高等經濟焦慮可能會降低留學生招生質量[22]。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各類留學生獎學金的設計為優秀留學生來華求學解除了經濟焦慮,對于打造留學中國質量品牌具有關鍵意義,各類獎學金已經成為推動來華留學生教育向高層次、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杠桿[12]。另一方面,持反對意見者卻認為,留學生獎學金制度缺陷可能降低資金使用效率,反向影響留學生招生質量。有輿論認為,我國成為新的、具有強競爭力的留學目的地國,是國家主導、政治干預[23]的結果。這一觀點顯然有失偏頗,忽視了近年來我國高等教育大眾化、國際化和質量提升的現實背景。但類似觀點也顯示出當前階段與全球主要的高等教育國際化強國相比,我國留學生獎學金制度設計的系統性、科學性仍有待提升,獎學金投放的精準度、有效性尤其是對于自費生的“杠桿效應”仍有待提高,獎學金的資金使用效率仍偏低。而且,獎學金投放與“生源池”規模密切相連,一定時期內獎學金投放過速則可能降低招生錄取的標準,影響留學生招生質量,甚至可能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現象和“擠出效應”,導致高質量留學生來華選擇受限或來華意愿降低。此外,獎學金發放和監督管理不嚴、質量意識不足也是導致留學生質量問題頻發的主要原因之一,具體來說至少包括以下問題。其一,獎學金設置缺乏系統論證,存在一定的偶然性和隨意性。尤其是在院校層面,留學生獎學金設置過多過雜,部分高校甚至存在“花錢買學生”的可能性,從制度視角看這是獎學金設置監管不到位造成的。其二,獎學金投放過程監管不夠嚴格。當前大量高校過度追求留學生比例,注重留學生規模擴張,不斷放低要求、降低門檻,增加獎學金額度和覆蓋面,這吸引了大量低質量留學生來華留學,致使生源質量未能得到保障。其三,獎學金運行過程公開透明化程度仍有待提高。比如,當前來華留學生獎學金非現金性補償過多問題[24]突出,一些高校實行減免學費、提供高性價比住宿等舉措,其實質是通過公共資源對留學生求學進行暗補[25]。當前學術界有關留學生獎學金與非獎學金類經濟補助的成本核算研究仍非常缺乏,對于留學生生均培養經費仍缺乏精細核算。
留學生獎學金制度設計對于招生質量的雙面性影響特性,要求一國獎學金制度設計具有較好的平衡性,過多或過少進行獎學金投放都可能導致生源質量問題。目前尚沒有文獻顯示來華留學生獎學金是否存在過度投放問題,是否存在招生數量與招生質量之間的因果聯系,以及獎學金投放規模擴大前后招生質量的變化趨勢,并且“留學生招生質量”如何界定和策略本身也缺乏研究支撐。考察近年來留學生招生質量變化至少應包含以下分析維度:一是留學生申請和錄取比例的前后變化,即以獎學金大量投放為“斷點”,分析獎學金規模擴張前后留學生申請、錄取比例的變化趨勢,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觀察留學生招生質量的變化趨勢;二是留學生申請、錄取比例與中國本土學生的比較,美國等成熟高等教育體系留學生高等教育入學申請難度普遍不低于(甚至高于)本土學生,因此,也可以選取來華留學生獎學金增加幅度最大的年份為“斷點”,分析獎學金投放迅速增加前后的招生質量變化及留學生申請、錄取比例與本土學生申請、錄取比例的動態變化趨勢;三是留學生申請材料的質量評分,以來華研究生為例,可以選取申請人本科高校的大學與學科排名、中外文語言成績、學分績點、論文專利等客觀指標構建指標體系,分析獎學金規模擴張前后留學生申請材料的質量差異。當前各類研究文獻和非實證類研究顯示,來華留學生招生質量問題已經出現并逐步擴大,學界應通過更多實證類研究進一步揭示當前留學生招生質量問題的現狀與變化趨勢,為獎學金制度的制定和完善提供科學參考。
獎學金大量投放影響留學生招生質量的另一個可能原因在于路徑依賴。按照跨國人口流動的有關理論,人的跨國遷徙往往具有很強的示范作用,強社會資本在此過程中發揮關鍵作用。獎學金大量投放可能會降低申請人對自身教育質量的預期,低質量留學生獲得獎學金進入我國高校具有強負面示范作用,并可能通過強關系聯結,將其他低質量留學生引入我國。該種錯誤示范的不斷強化可能導致部分留學生形成“來華留學就是為了掙取獎學金”“沒有獎學金就不來華留學”等錯誤認知,并形成對于獎學金的路徑依賴。
該種路徑依賴的程度可以從持獎學金來華留學生比例(或者自費留學生比例)來判斷。數據顯示,2017年共有來自180個國家的5.86萬名留學生享受中國政府獎學金,占來華留學生總數的11.97%,其中博、碩士獎學金獲得者為4.08萬人,本科生最高額度為每年66 200元,碩士生最高額度為每年79 200元,博士生最高額度為每年99 800元[26](見表1)。但上述只是獲得中國政府獎學金的留學生,并未包含獲得其他5類主要來華留學生獎學金(即孔子學院獎學金、地方政府獎學金、外國政府獎學金、高校獎學金、企業獎學金)的學生。事實上,當前來華留學生獎學金設置正趨于多樣化與復雜化,不僅中國政府獎學金內容不斷豐富(見表2),而且其他類型獎學金復雜而多樣。比如孔子學院獎學金(如中國石油大學孔子學院獎學金、山東大學孔子學院獎學金)更多與高校結合,各地方政府獎學金也層出不窮(如北京市外國留學生獎學金、重慶市人民政府外國留學生市長獎學金、浙江省政府來華留學生獎學金),各高校還設置名目繁多的留學生獎學金(如北京大學外國留學生獎學金、中國人民大學外國留學生獎學金、大連理工大學國際學生校長獎學金、華東師范大學優秀外國留學生學位獎學金、浙江大學外國留學生獎學金),這些中國政府獎學金之外的其他獎學金政出多門、紛繁復雜。目前尚沒有官方數據顯示究竟有多大比例的學生持獎學金來華求學,一些媒體報道甚至刻意模糊化處理,試圖用獲得中國政府獎學金的比例替代整個獲得來華留學生獎學金的比例,這可能引發中國政府對于來華留學生政策的誤判。事實上,很多研究都認為,未獲得中國政府獎學金資助的學生也主要是通過其他類型獎學金實現來華求學,真正自費來華求學的比例非常低[27-28]。在當前階段,留學生對于我國各類獎學金的路徑依賴已經形成,并由此影響了來華留學生招生質量。

表1 中國政府獎學金資助內容和標準 單位:元/年
(續表1)

學生類別學科學費住宿費生活費醫療保險資助總額一類33 00012 00042 00080087 800博士研究生二類38 00012 00042 00080092 800三類45 00012 00042 00080099 800
注:數據來源于國家留學基金管理委員會。

表2 部分中國政府獎學金資助項目
注: 數據來源于《中國政府獎學金介紹》(https:∥www.csc.edu.cn/)。
留學生來華選擇對獎學金的路徑依賴具有顯著的區域和國別特征,這尤其體現在“一帶一路”與非“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之間。對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而言,中國政府獎學金對于其留學生來華發揮著至關重要的引領作用[29],如2015年設立的國別雙邊項目獎學金、2016年設立的絲綢之路中國政府獎學金等。此外,教育部還推出了“絲綢之路”留學推進計劃、“絲綢之路”合作辦學推進計劃、“絲綢之路”師資培訓推進計劃、“絲綢之路”人才聯合培養推進計劃等。面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的留學生獎學金投放力度的不斷加大,已經造成不同國家來華留學機會的失衡。目前“絲綢之路”留學推進計劃正在實施,推進了“綜合雙向10萬人”“中國-東盟雙向10萬人”計劃,并通過設立“絲綢之路中國政府獎學金”鼓勵絲路沿線國家和地區學生來華留學(1)http:∥www.chinanews.com/china/?6B5t53q.。除教育部設立的政府獎學金外,我國一些省份也分別設立了針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的專項獎學金項目(見表3)。各高校也不斷設立獎學金項目以呼應“一帶一路”教育行動,建立教育“互聯互通”合作、人才培養合作以及共建教育合作相關機制。如中國人民大學設立國際學生“一帶一路”獎學金、北京科技大學設立“一帶一路”優秀本科生獎學金、中國科學院大學設立中國科學院“一帶一路”碩士生獎學金、中國地質大學(武漢)設立絲綢之路精英獎學金、重慶師范大學設立來華留學生絲路獎學金、太原理工大學設立“一帶一路”專項獎學金、云南財經大學設立“一帶一路”國際工商管理碩士研究生(MBA)獎學金等。此外,隨著“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以及我國企業“走出去”戰略的實施,有關企業正加快設立“一帶一路”來華留學生獎學金項目。比如,山東大學中建八局獎學金主要用于支持世界各國尤其是“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優秀青年學生在山東大學攻讀2年制全英文“國際項目管理”碩士專業。2016年獲獎學金的學生中“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學生占比達61%[30]。已有研究還發現,近年來我國政府已多次提高獎學金的資助標準[31]。

表3 我國部分省份面向“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的專項獎學金項目
注: “—”表示未查到確切數值。
我國留學生獎學金制度自從確立以來,吸引了眾多優秀留學生來華,有效支持了我國的政治外交、教育等發展戰略,有利于中外友好合作、傳播中國文化、形成中國話語、儲備中外合作人才。“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獎學金已成為吸引沿線國家和地區留學生來華的關鍵制度舉措,已經為“一帶一路”建設培養和輸送了大批高質量人才。當前我國已經進入從來華留學生規模擴張到質量提升的關鍵階段,這也是全球各主要高等教育強國的必經之路。我國要快速跨越這一歷史階段,避免陷入“高投入獎學金-低質量留學生”的“規模型發展困境”,關鍵在于推進獎學金制度改革,讓各類獎學金“花得其所”,通過制度設計,有效提高留學生招生質量,提升單位獎學金留學生招生效率。
當下,我國要不斷增強質量意識,加強制度建設,逐漸縮小來華留學生規模擴張與招生質量提升之間的差距。來華留學生質量問題的背后,往往與質量意識不強存在一定的聯系。來華留學生招生活動一段時間內被視為政治與外交活動而非完全意義上的高等教育活動,加之前期招生規模偏小,導致我國高校留學生招生質量意識不夠強,質量監管體系尚未完全建立,這是造成當前來華留學生招生質量不高的主要歷史原因之一。為此,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會同其他外事部門進一步加強制度建設,尤其是加強獎學金設置與留學生招生質量關聯性的制度建設。2018年9月教育部印發了《來華留學生高等教育質量規范》(以下簡稱《規范》),顯示出我國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已經開始重視來華留學生質量問題。但當前階段,該《規范》文本仍偏于宏觀性政策指導,缺乏具體的過程性指導意見,也缺乏對來華留學生獎學金設置、投放、使用、質量監管和評估以及問責的有關設計。下一階段,《規范》相關文本還應進一步細化,形成各類留學生獎學金設置的基本原則、總體目標、具體要求、設置步驟和管理規范。與此同時,留學生質量意識的強化主體責任在高校。當前我國高校對于留學生招生的自主性遠大于本土學生,高校質量意識不強主要在于將留學生視為教育活動的外圍而非中心、點綴而非核心、補充而非重心,本土學生與留學生從招生、培養到就業的“兩張皮”問題長期存在,導致高校在留學生和本土學生錄取標準、教育內容、質量水平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留學生不僅未成為高校國際化融合發展的關鍵元素,反而被局限在單獨的教育場域,成為高校教育的“質量洼地”。對此,高校應通過制度建設,重塑留學生招生與培養的質量標準,改變重留學生數量、輕留學生質量,重國際化之“表”、輕國際化之“里”的傳統觀念。高校尤其要轉變獎學金設置理念,增強質量意識,不斷完善獎學金設置的相關制度。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規范高校自主設置獎學金行為,明令高校公示留學生獎學金資金來源和投放使用狀況,要求各高校在相關內部治理文件中增加留學生獎學金籌措、使用、監督、質量控制的有關條款。當前“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來華留學生規模已占總來華留學生數的三分之二左右,沿線國家和地區招生質量的提升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在華留學生的總體質量。教育行政主管部門和高校應針對“一帶一路”招生特點不斷提升質量意識,整合中央政府和各部委、地方政府、高校、企業及各類“一帶一路”專項獎學金資源,打造公開透明、傳播效力更強的“一帶一路”招生宣傳主渠道,加大獎學金示范效應宣傳力度,在國際上營造“留學中國、價優質高”的留學目的地形象。
獎學金投放與留學生質量評價脫節,很重要的原因在于缺乏有效的留學生質量甄別體系和質量評價標準,并因此導致獎學金投放盲目性較大、精準度偏低、科學性不足、資金使用效益不佳。為此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盡快研究制定留學生獎學金投放的招生質量相關標準,細化獎學金投放的相關細則和招生質量要求。學術界也應迅速行動起來,對什么是高質量來華留學生、留學生招生質量影響因素等展開系列研究。留學生招生質量通常被認為是“結構質量、生源質量和選拔質量的系統整合”[32],但事實上當前中外關于招生質量的測量存在很大的概念外延差異。當前中國來華留學生招生缺乏嚴格的質量標準和操作流程。課題組對部分高校留學生中心或國際學院的訪談顯示,很多高校只簡單依據留學生來源國,留學生自我提供(普遍是未經認證的)學位學歷證書、學分績點,留學生語言考試成績等,結合所在省市對于留學生年齡等要求,對申請人進行“粗篩”。而且很多高校留學生招生人員數量很少(訪談的高校只有2~3人從事留學生招生工作),無法形成類似于中國本土招生活動的招生規則和規范化流程(當前我國本土學生的招生質量更多是用高考分數、高考排名等指標衡量,各高校年度招生工作總結大多也主要關注高考平均/最高/最低錄取分數、高考平均/最高/最低錄取線差、高考平均/最高/最低錄取生源排名等顯性指標)。國際上對于招生質量的測量則主要考察的是英語語言成績、標準化考試成績(如SAT)、學生申請論文表現、申請材料中的其他各類表現等指標。比如美國的留學生招生考試主要包括英語水平考試和專業學術與能力考試兩種,其他國家如英國、德國、日本等在留學生招生方面都基本遵循語言和學術能力的要求。但是全球不同國家間對留學生質量考察的方式方法差異較大,即使同一國家內部也有較大差異,比如美國埃莫斯特學院對于國際學生的“招生公式”與《高考在美國》一書中列舉的常青藤聯盟高校的“招生公式”存在較大差異,因此量化的國際留學生招生質量測量本身存在較大困難。教育部在《來華留學生高等教育質量規范》中給出了來華留學生入學的5項標準,即學歷背景、學術水平、語言能力、身份資格、經濟能力,但這5項標準既不細化,也不完全與質量有關,而且當前各高校具體執行的留學生招生標準也較為模糊。缺乏明確和嚴格的留學生招生質量標準一定程度上導致了我國各類獎學金在具體投放時存在一定的盲目性和隨意性,進而降低了獎學金的投放效益。從國際主要國家留學生招生經驗來看,獲得獎學金的留學生大多生源質量等同甚至高于本土學生。從長期來看,來華留學生獎學金設置應以中國本土學生為參照,面向同一化招生方向不斷提高投放標準,或者以國際同等大學排名高校留學生質量作為參照,面向多樣化招生方向不斷提高投放標準。因此,中國本土招生質量評價體系、其他發達國家留學生質量評價體系應成為持獎學金來華留學生質量標準制定的主要參考依據。
留學生獎學金資金管理部門應加強對獎學金投放與招生質量結果的監管,采取有效措施逐步弱化留學生對獎學金的路徑依賴。教育部已經開始重視來華留學質量問題,中國教育國際交流協會已開展3輪來華留學質量認證試點工作。下一階段,獎學金資金投放部門應形成全過程獎學金使用與招生質量監測體系,尤其是要成立專門機構,制定專門辦法,專項進行質量考核與評估,將獎學金使用與留學生招生質量逐步納入高校各類評估的統一口徑,逐步形成全口徑、全過程、全質量標準的獎學金使用與留學生招生質量監測和監管體系。高等學校留學生獎學金投放應借鑒我國本土學生獎學金投放標準和流程,或全球主流國家留學生獎學金投放標準,逐步規范留學生招生活動,強化對獎學金投放的過程監控,獎學金投放過程中剛性化使用留學生學業表現、語言能力、考核結果等可比標準,獎學金投放應形成“寧缺毋濫”的招生文化,絕不能為完成招生計劃而降低獎學金投放標準。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會同相關外事部門、監督部門,強化留學生招生質量的監督和問責體系,構建起類似于中國本土學生招生質量保障的制度體系和政策體系,監督到崗、監管到人,長線追蹤招生質量結果。此外,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應引導形成高校留學生獎學金投放科學性評價和良性競爭機制,根據招生質量結果動態調整各高校留學生獎學金配額。對于“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而言,其還應采取有效舉措,切斷近年來形成的面向沿線國家和地區的獎學金招生利益鏈條,各高等學校應掌握招生主動權,破除各類傳統路徑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