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經濟增長發展的領域中,只要談到“起飛”的概念,就會想到羅斯托。他是一個充滿爭議,同時影響又非常大的經濟學家。他認為,從一個傳統經濟走向一個現代經濟,最關鍵的是要有一個加速度。就像飛機要起飛,需要一個瞬間的加速一樣。而起飛階段是經濟增長當中非常關鍵的因素。他根據過去的歷史,特別是西方的經驗,概括了3點“起飛”的條件。
第一點,投資要占整個國民所得的5%到10%。按照當時的資本產出率,如果沒有達到這個投資率,經濟增長就不會超過3%。如果不能超過3%,也就抵消不了人口增長,那就不能叫作現代經濟增長。因為現代經濟增長的定義就是人均收入水平的持續顯著地提高。
第二點,要形成主導的增長部門。經濟增長既然是個過程,就會在一些領域、生產部門率先發力,然后傳導到其他部門去。這種擔當引擎往前沖的部門要有明顯的增長效果,比如英國早年的紡織業、美國的鐵路建設、德國的化學工業等。
第三點,要形成一個生氣勃勃的企業家群體。有這些企業家去進行冒險與創新,才能夠把技術逐步帶進經濟增長的過程中。
在他看來,只要符合這三條,經濟就能實現“起飛”,這個階段一般要持續二三十年,然后趨向成熟,趨向大眾高消費,趨向高品質的生活。
在羅斯托看來,中國的經濟“起飛”始于1952年。如果按照1952年“起飛”計算,二三十年之后,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國的起飛就應該完成。但所有研究過中國經濟的人都知道,那時候中國還不能說已經實現了“起飛”。雖然投資率高于5%到10%,也形成了強有力的工業主導部門,但中國的整個結構的特點還帶有傳統經濟的特征,80%的人口在農村。分享的國民所得也就20%~30%,農民非常貧困,也就缺少購買力去消化工業品,工業的增長也沒有一個非常合適的內需基礎。所以1978年大概能看出中國尚未“起飛”。
直到2008年,中國應該才算是“起飛”了。但飛起來以后的挑戰可能比起飛前還要嚴峻,面臨的問題比起飛以前還要復雜。在我看來,大概有3個方面。
第一,來自于開放經濟下,窮國跟富國之間的關系。這個問題古典經濟時期的大衛休謨就研究過,原來落后的國家與先進的國家一旦來往會帶來很大的挑戰。一邊是很低的勞動成本,一邊是較高的勞動收入,一旦打通貿易,經濟學的基本定理就會發生作用。當年休謨已經發現制造業會從工資貴、地價貴的地方跑到工資低、地價低的地方,那這種流動會帶來什么影響呢?如果后進國家和先進國家都處在動態當中的技術進步,一方的變動率持續快于另一方,一方就會永久損害另一方。
所以,這個邏輯推不出一個樂觀且可以一直無條件開放的自由貿易政策。這些問題對“起飛”后的中國經濟影響會非常大,我們雖然經濟總量可觀,但在某些關鍵的技術、關鍵的領域還落后于世界先進水平。如果國家之間關系持續緊張,先進技術、先進知識的可得性降低,經濟要持續飛是很困難的。
第二,中國這架“飛機”與以往所有經濟學家研究過的增長起飛不同,它的體量極其巨大,而且內部極不平衡。收入差別的背后是技術的差別、產業的差別,是觀念的差別、科學知識的差別。這個挑戰會影響已經起飛的經濟體在空中做所有動作的一個基調。
第三,要維持平衡,需要有很大的動力。奔跑中的經濟,只需把速度降緩就可以平穩;起飛后的經濟,把速度降下來,會有很大的挑戰,甚至會有墜落的危險。中國經濟需要有持續的、強有力的動力,才能維持總量、金融、產業、地區之間的平衡,否則那些落后的尖端部分就沒有力量和資源繼續往上攻,這是一個難度極大的挑戰。
在這些壓力和沖力之下,我們并不能保證像羅斯托理論描述的一樣,完成起飛以后就一定會走向成熟,走向高品質生活,中間可能還會有波折。所以我們應該研究這些挑戰,爭取我們的研究結果能幫助中國這架“巨型飛機”更好地飛行。
(本文根據周其仁教授在12月5日第二十屆中國經濟學年會上的演講整理,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