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群
(南京大學 中國思想家研究中心,江蘇 南京 210093)
秦漢以前的鄭衛之音(或稱鄭衛之聲)因其“美聽”“宜于眾人之耳”,一時影響遠勝于雅樂,但自孔子“鄭聲淫”,到朱熹“鄭、衛之樂,皆為淫聲”,鄭衛之音都被視為淫聲穢辭。“鄭聲淫”似成定讞,而被視為亂世之音、亡國之音。而稍前于孔子的季札在魯國觀樂時,與孔子對鄭、衛之音的認識則不盡相同。研究季札的《鄭》《衛》之論,既有助于探尋孔子文藝思想的來源,又對全面地認識鄭衛之音不無裨益,同時又具有重要的文獻學、史學意義。
吳王余祭繼位不久,季札帶著通君嗣的目的聘問中原諸國。到魯國時請觀周樂,魯國使樂工遍歌《雅》《頌》與列國之《風》,其間季札一一予以評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鄭》《衛》并無“淫聲”之評。季札觀樂之時,孔子尚年幼。因此,季札對《鄭》《衛》之音的評論,正可以為我們提供理解《鄭》《衛》之音的另一個歷史坐標。《左傳》和《史記》對其都有記載,內容大致相同。其中,《左傳·襄公二十九年》的記載是:
(魯)為之歌《邶》、《鄘》、《衛》,(季札)曰:“美哉,淵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
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①
春秋時期詩樂互為表里,《墨子·公孟篇》云:“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②可見,“詩三百”是兼詩、樂、歌、舞為一體的。唐人孔穎達更謂之:“詩是樂之心,樂為詩之聲,故詩樂同其工也。”可見,他們都認為《詩經》詩樂同具。對于季札在魯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出聘魯國時“請觀于周樂”,所“觀”的內容,一般也認為是詩樂一體的。如劉勰云:“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調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好樂無荒,瞽風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辭,不直聽聲而已。”(《文心雕龍·禮樂》)但也有學者認為“鄭衛之音”中的音與詩是分開的,如戴震云:“凡所謂聲,所謂音,非言其詩也。鄭衛之音非鄭衛詩,如靡靡之樂、滌濫之音,其始作也,實自鄭、衛桑間、濮上耳。然則鄭、衛之音,非《鄭詩》、《衛詩》;桑間、濮上之音非《桑中》詩,其義甚明。”③馬瑞辰也認為“鄭之淫固在聲而不在詩”④。但是,季札所觀當是詩樂一體,因為“為之歌”,必有歌辭,而非徒樂。唐人孔穎達認為季札所聞,乃是“取詩為章”,所論較合情理:
《詩序》稱:“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長歌以申意也。及其八音俱作,取詩為章,則人之情意,更復發見于樂之音聲。出言為詩,各述己情。聲能寫情,情皆可見。聽音而知治亂,觀樂而曉盛衰。神瞽大賢、師曠、季札之徒,其當有以知其趣也。⑤
季札是一位博識賢者,在聽樂之前當已熟諳徒詩。這當與季札之父壽夢的期許有一定的關系。據《吳越春秋·吳王壽夢傳第二》載:“壽夢元年,朝周,適楚,觀諸侯禮樂。魯成公會于鐘離,深問周公禮樂。成公悉為陳前王之禮樂,因為詠歌三代之風。壽夢曰:‘孤在夷蠻,徒以椎髻為俗,豈有斯之服哉?’因嘆而去,曰:‘於乎哉,禮也。’”⑥鐘離之會是吳文化與中原文化一次重要的交流契機。但在這次盟會中,季札之父壽夢因疏于禮樂而遭遇交流不暢的尷尬。壽夢厚愛季札,⑦因此,讓其多習禮樂,誦詠徒《詩》完全是合乎情理的。就當時的交通條件而言,文可傳而聲難達。因此,季札觀樂當是在吳時已知樂歌之詞,至魯而聽其雅音,以與原詩對應。
但季札觀樂的評論,為何時有猜測語氣?如聞《邶》《鄘》《衛》時,謂:“是其《衛風》乎?”我們認為原因概有三:一是因為吳、魯之間方言有別,吳國所在的南方方言與中原的方言相去甚遠。誠如柳宗元所言:“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⑧所謂“楚越間”,正是句吳之所在。據《史記·吳太伯世家》記載:“太伯之奔荊蠻,自號句吳。”《史記索隱》注曰:“荊者,楚之舊號,以州而言之曰荊。蠻者,閩也,南夷之名;蠻亦稱越。此言自號句吳……地在楚越之界,故稱荊蠻。”⑨可見,柳宗元所謂“楚越間聲音特異”,就是指吳語獨特難懂。二是行諸歌唱,比言談更加難以聽懂。因此,聞歌而后,季札時有猜度之意,當是不明歌辭的具體內容,而僅得其大概而已。三是演奏之時極可能是先未通報樂名,因此而有“是其《衛風》乎”的疑問。緣乎此,評述季札論《鄭》《衛》,當參證《國風》中的相關內容。
《左傳》及《史記》中對季札觀《鄭》《衛》的記載,在文獻學方面最早提供了關于《邶》《鄘》《衛》關系的信息。《詩經》中《邶風》《鄘風》和《衛風》分列,但是,后世往往將《邶》《鄘》《衛》視為一組,三者皆為衛詩,如朱熹《詩集傳》云:“邶、鄘、衛三國名,在《禹貢》冀州,西阻太行、北逾衡漳,東南跨河,以及兗州桑土之野。……衛本都河北,朝歌之東,淇水之北,百泉之南。其后不知何時并得邶、鄘之地。”⑩但朱熹對于邶、鄘既已入衛,詩皆寫衛事,又為何系故國之名的原因則存疑未解。其實,對《邶》《鄘》《衛》作一體論始于季札觀樂的記載。季札觀樂時,“為之歌《邶》、《鄘》、《衛》”,季札感嘆道:“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季札將《邶》《鄘》《衛》視為一體真實地反映了當時《衛風》的面貌,這在相關的文獻中也得到了印證,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北宮文子引《衛》詩曰:“威儀棣棣,不可選也。”?但北宮文子所引乃《邶風·柏舟》第三章中的兩句,并不在《衛風》之列。對此,杜預的解釋是:“此《邶風》刺衛頃公,故曰《衛詩》。”?但這僅僅陳述了表象,而未涉及《邶風》中的詩歌何以刺衛頃公,亦即《邶》《鄘》統匯于《衛》、歸為一組的原因。更何況,對于該詩的創作旨趣,一般認為并非如《毛詩序》和杜預所說的“刺衛頃公”,作者當是一位女子。朱熹謂其為“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宋人王柏也認為該篇既不是“仁人不遇,小人在側”之作,也不是莊姜所作,云:“以兄弟不足依據,而嘆其不能奮飛,此閭巷無知之言也。”?因此,《詩經》中衛詩分編,或邶、鄘、衛三國同風的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解決。對這一問題進行正面探索的當數顧炎武、魏源等人,他們認為衛國存詩最多,是漢儒將其一分為三。如顧炎武曰:“邶鄘衛者,總名也。不當分某篇為邶,某篇為鄘,某篇為衛。分而為三者,漢儒之誤。”?但何以分之?顧炎武謂之:“邶、鄘、衛本三監之地,自康叔之封未久而統于衛矣。采詩者猶存其舊名,謂之《邶》、《鄘》、《衛》。”?清人賀貽孫則云:“邶有邶音,鄘有鄘音,衛有衛音,所得之地不同,故其樂之音亦異。隨地審音,別而為風,至其言衛事則一而已矣。”?意思是一分為三是因為“三音”不同。但據顧炎武所言,邶、鄘、衛“相距不過百余里”?,果如其然,音分三類,似乎仍難以理解。魏源則干脆得出這樣的結論:“邶、鄘、衛之不可分,猶曰殷商,曰荊楚。”?亦即邶、鄘、衛同義。雖然后世對于何以分為三名眾說不一,但季札觀樂為后世對《邶》《鄘》歸《衛》的討論提供了最為重要的歷史坐標。
季札觀《鄭》《衛》作出的即興評述更重要的意義在于將《鄭》《衛》作區別論。《鄭》《衛》之音向被視為同類。孔子雖然“放鄭聲”而并未言及衛,但這在后世學者看來僅是“舉甚言之”。對此,朱熹論述得甚為詳細:
鄭衛之樂,皆為淫聲。然以《詩》考之,衛詩三十有九,而淫奔之詩才四之一。鄭詩二十有一,而淫奔之詩已不翅七之五。衛猶為男悅女之辭,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衛人猶多刺譏懲創之意,而鄭人幾于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是則鄭聲之淫,有甚于衛矣。故夫子論為邦,獨以鄭聲為戒而不及衛,蓋舉重而言,固自有次第也。?
可見,在他們看來,鄭衛雖然程度有別,但本無二致,皆是淫聲的代表。朱熹曾引張載之言,謂衛國人的性情或輕浮,或柔弱,或怠惰,“其人情性如此,則其聲音亦淫靡。故聞其樂,使人懈慢而有邪僻之心也。《鄭詩》放此”?,似乎衛為因而鄭為果。可見,在正統的儒家學者看來,鄭、衛并無本質區別。因此,《禮記·樂記》等文獻中將鄭、衛歸于一類,描述了其令人驚悚的危害:“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濮上之音,亡國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也。”?
但季札觀樂時,對于《鄭》《衛》的評價并不一致。當其聞《邶》《鄘》《衛》之歌時,了無貶意,皆為贊嘆之言。除對其審美效果的贊嘆之外,還有內容方面的贊美:“淵乎,憂而不困者也。”杜預注之曰:“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衛康叔、武公德化深遠,雖遭宣公淫亂、懿公滅亡,民猶秉義,不至于困。”對于“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史記集解》賈逵曰:“康叔遭管叔、蔡叔之難,武公罹幽王、褒姒之憂,故曰康叔武公之德如是。”?《國語》亦記載,武公年九十五猶箴誡于國,恭恪于朝。當然,亦有說者懷疑武公有殺其兄恭伯代立的劣跡。但《史記索隱》以及崔述等人認為其兄恭伯乃自殺,證據之一便是季札在觀樂時對衛康叔、武公令德的由衷贊嘆,如崔述云:“樂以象德,故曰見其樂而知其德,若武公弒兄自立,大本失矣,其樂復何足觀?而季札讓國之賢,亦必不服膺于弒兄之賊也。”?不難看出,季札對衛風的贊嘆,與其表現衛康叔、武公德化深遠具有直接的關系,亦即其審美價值是與詩樂豐厚的內涵相關聯的。但《詩經》之《邶》《鄘》《衛》風中直接贊美衛康叔或武公之德的作品并不多,得到普遍認同的似乎僅《淇奧》一篇。《左傳·昭公二年》“北宮文子賦《淇奧》”,杜預注:“《淇奧》,《詩·衛風》,美武公也。”《毛序》亦云:“《淇奧》,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諫,以禮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詩也。”就此而言,季札聞歌《衛》,僅聞《淇奧》一首也不無可能。這篇詩歌稱頌了“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德,“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之質,“寬兮綽兮,猗重較兮”之品,“充耳琇瑩,會弁如星”之貌。《毛序》謂其“能聽其規諫,以禮自防”,稱頌其自警自省之德,這樣的解釋或許也受到季札“憂而不困”的啟示。對武公的稱頌既美其形又美其德,尤其是描繪其“鍛煉以精,溫純深粹,而德器成矣”?,與季札所嘆的“美哉!淵乎”其意正同。可見,季札嘆衛風之“微言”,恰成后世論《衛》的重要淵藪。但季札之論全是贊美之辭,又與鄭、衛同列的傳統觀念迥然有別。
與論《衛》迥然不同的是,對于《鄭》,季札雖然肯定了其審美價值,但言其內容則皆為貶評,這在聞列國之風時僅有《陳風》與其相似。
季札聞《鄭》而憾其“細已甚”,由此而使“民弗堪”,遂作出國“先亡”的推論,可見“細已甚”危害之大。對于季札之謂“細”,孔穎達認為是“為政細密。”云:“居上者,寬則得眾。為政細密,庶事煩碎,故民不能堪也。”?但這樣的解釋是基于儒家政教為本文藝觀的立場,似乎難以說通。因為“為政細密”褒貶難判,與其后的“民弗堪”、國“先亡”的貶意不盡相符。同時,歌辭一般比較簡約,表達“細已甚”難度甚大。其實這很可能是季札觀樂時秉持的中道方法,表達其在藝術手法上追求審美愉悅與功利致用的平衡。亦即,他認為《鄭》之詩樂的情感委婉細膩,愉悅(亦即“美哉”)有過,而功利致用不足,易誘使民眾過分享樂而荒其本業。據考古學研究,鄭衛之音在聲樂方面多用繁聲促節,采用新的音階?。同時,除金石之外,大量的絲竹樂器得到了應用。《戰國策·齊策》記載,“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齊國如此,鄭、衛之樂當更加柔婉瑣細,表現手法也更加豐富多姿。這才是季札既稱其“美”,又謂其“細已甚”的原因。對此,清人陳啟源《毛詩稽古篇》的論述亦可參證:“淫者,過也,非專指男女之欲也。古之言淫多矣,于星言淫,于雨言淫,于水言淫,于刑言淫,于游觀田獵言淫,皆言過其常度耳。樂之五音十二律長短高下皆有節焉,鄭聲靡曼幻眇,無中正和平之致,使聞之者導欲增悲,沈溺而忘返,故曰淫也。”?同樣,這在歷史文獻中得到了證實,《左傳·昭公元年》:“中聲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彈矣。于是有煩手淫聲,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聽也。”杜預注云:“五降而不息,則雜聲并奏。所謂鄭、衛之聲。”?由此也可以看出,季札觀樂對于鄭衛之音的認識雖然與孔子不盡相同,但追求中和、追求藝術服務于政教還是一致的。這是從樂的角度而言。如果從歌辭的角度來看,也留有“細已甚”的些許痕跡。事實上,現存《鄭風》中確實多有描寫極細膩的作品,如《將仲子》詩,傳情達意,婉轉曲折。雖然《詩序》認為該詩是諷刺鄭莊公之作,但自宋代鄭樵以來,學者多認為其是一首表現男女情愛的詩歌,所寫的乃一籬落之間的女子,既難抑與仲子之情,又畏懼父母、兄弟、國人之言,不敢輕身以從。雖然短短數句,但情感表達則一波三折,欲迎又拒,欲拒還迎,曲折細膩堪稱“細已甚”。可見,雖然季札觀樂以知政為宗旨,但其聞《鄭》聲則主要是從藝術形式的角度來論述的。因此,季札稱頌其“美”,實質是肯定了其審美愉悅的功能。當然,即使是如此明顯的論樂取向,也往往受到儒者的曲解,如孔穎達正義云:“‘美哉’者,美其政治之音有所善也。”孔穎達將審美與詩樂的政治功能完全統一。但這樣的疏解很難解釋既有“美哉”之嘆,為何又有國之先亡的猜度,顯然不合季札之意。不難看出,季札評《鄭》,其實是對審美愉悅與藝術社會功能作區別論。從這個意義上說,季札論樂對藝術獨立性問題已有所涉及,這是孔子乃至儒家詩樂理論中鮮有論及的。
孔子所說“鄭聲淫”,成為后世論“鄭衛之音”的圭臬。但對于“淫”的詮釋眾說不一,或謂之“淫色”“淫邪”,或謂之“過甚”“過之常度”。就后者而言,季札所謂“細已甚”頗合其意。但論者多以其為“淫色”“淫邪”之意,遂有亂世之音的惡評。就此而言,季札論《鄭》《衛》時了無其意。這為我們了解鄭衛之音提供了一個與儒家學者不同的重要歷史信息。季札論《鄭》《衛》雖是即興之言,但又有近乎史實的一面。事實上,《左傳》等文獻中對《鄭風》的使用多明鄭國之志,如《左傳·昭公十六年》:
夏四月,鄭六卿餞宣子于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子齹賦《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產賦鄭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大叔賦《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于他人乎?”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終乎?”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蘀兮》。宣子喜曰:“鄭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貺起,賦不出鄭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數世之主也,可以無懼矣。”宣子皆獻馬焉,而賦《我將》。?
鄭國的六卿所賦的詩歌都表達了鄭國的意向,若為淫聲,豈能引以自況,且韓宣子聞之欣喜并認同。可見,鄭衛淫聲之說,不但在季札的品評中了無蹤影,見之于史乘的也并非淫邪之聲所能概括。
為何時人運用《鄭風》以明志,而孔子還力斥鄭聲呢?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當與孔子所在的魯國歷史文化有關。魯國有承祧與維系西周禮樂文明不隳的獨特責任。據《禮記·明堂位》載:“成王以周公為勛勞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車千乘,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禮樂。”?當雅樂的地位受到挑戰之時,其他的諸侯國尚可容忍,但魯國則不同,魯國是周公的封國,制禮作樂乃周公的重大貢獻,魯國是諸侯國中獨享天子之禮樂的國家,因此,他們更不能容忍禮崩樂壞。緣乎此,我們便能夠理解孔子“放鄭聲”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其“亂雅樂”,即如同“惡紫之奪朱”一樣。這與其后的荀子等人有所不同,荀子排斥鄭衛之音,是因為其能“使人之心淫”,因此他提出“君子耳不聽淫聲,目不視女色,口不出惡言”?。荀子與《禮記·樂記》中的觀點頗為相近,認為樂之清正或淫邪關乎國之治亂,而孔子則以維護西周雅樂的正統地位為職志。因此,他刪詩正樂,三百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但是,孔子膠執于正統并不能改變禮崩樂壞的趨勢,根本的原因是西周之禮樂已經固化為僵死的程式,而不能適應變化了的時代要求。與此截然不同的是,鄭衛之聲既承緒了殷商之樂成熟的基因,同時又受禮的束縛較少。鄭、衛、齊、宋等國既非王畿之地,亦非魯國那樣以承祧禮樂正宗為己任,因此,雅樂的束縛與影響力相對較小,鄭衛之音作為民間音樂能夠得以發育與廣泛流播。
比較而言,在對鄭衛之音一片撻伐之聲中,季札對于鄭衛之音較為平和的評論便顯得尤為難得。鄭衛之音的流行打破了西周雅樂定于一尊的不利局面,促進了靈活多樣的音樂的發展,使音樂自然地抒寫情感,而不僅僅是教化的工具,這是音樂自身發展的必然趨向。因此,季札對于鄭衛之音的“美哉”之贊,在后代文人中也得到了承續。唐代白居易便認為藝術有其獨立性,他在《復樂古器古曲》中云:“是故和平之代,雖聞桑間濮上之音,人人情不淫也,不傷也,亂亡之代,雖聞《咸》、《矱》、《韶》、《武》之音,人情不和也,不樂也。”?孔、荀等人的崇雅之論并不能改變鄭衛之音的流行,這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其一,雅樂乃宮廷廟堂之樂,并不能反映下層百姓的情感與生活。因此,鄭衛之音不可無,不可抑。其二,雅樂因為是禮之輔,而禮又是森嚴不可僭越的,這就決定了雅樂也必然是僵化板滯之樂。這也就無怪乎魏文侯聞之而欲睡了。而當藝術失去了愉情悅性、抒發情感這一最基本的功能,而僅存隆禮敦化功能之時,也就失去其存在的最根本的理由,必然會窒息藝術的生命。因此,馮夢龍云:“雖然,桑間濮上,《國風》刺之,尼父錄焉,以是為情真而不可廢也。山歌雖俚甚矣,獨非鄭衛之遺歟?”?他將山歌與鄭衛之音相聯系,承認了“情真而不可廢”。亦即自由靈活地表達情感,乃是藝術存在與發展的必然要求。
但是,季札之論又有與孔子相通的一面。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追求中和之美。孔子論詩樂主張“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以中和為美。這也是季札觀樂時品歌論樂的核心取向。除其在論《邶》《鄘》《衛》時所說的“憂而不困”之外,在孔子之前,季札在論《豳》時已有“樂而不淫”之評,論《頌》時也有“哀而不愁”之評,在論《頌》時更是以“直而不倨,曲而不屈”等十四個相同的句式,狀寫了《頌》在內容方面持節有度、音律方面“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的和諧之美。其二,以樂觀政、以詩觀政的功利文藝觀。孔子說:“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其中的“觀”,就是通過詩歌觀風俗、知盛衰,這是儒家文藝觀的重要特征。而季札觀樂時不但在論《鄭》時從“細已甚”,推想到“民弗堪”,乃至對其國祚的憂慮;而且整個論樂過程都是通過詩樂以知一國之盛衰、君德的高下。其三,季札在肯定鄭衛之音具有審美愉悅功能的前提之下,也特別推崇雅樂。這固然從其“請觀周樂”的目的可以看出,同時,他在品鑒論述之時,對于《頌》有極致之評。當然,季札的崇雅傾向也是與其功利文藝觀相通的,因為《頌》與《風》相比較,更真實直接地記錄了時代的特征,《大雅》《頌》堪稱史詩。因此,季札對于《頌》的極度推崇,也體現了重觀世功能是其文學觀的首要特征,這與孔子的思想并無二致。季札觀樂在孔子知事之前,孔子謂“延陵季子,吳之習于禮者也”(清孫希旦《禮記集解》第294頁),可見其對季札的敬意。據記載江陰的季子墓旁,曾有“嗚呼有吳延陵君子之墓”之碑,亦即“十字碑”,相傳為孔子所書。雖然博雅如歐陽修尚不能判其真偽,故而見錄于《集古錄》,“以俟博識君子”?。盡管此碑真偽難稽,但季札論樂對孔子的文藝思想有諸多啟迪,孔子對季札甚為推敬則是歷史事實。從這個意義上說,季札觀樂時的諸多即興之論,對儒家文藝觀實有先發之功。而對于鄭衛之音的些許融通之評,則體現了季札寬廣的文藝視野與襟懷。
注釋:
①??[晉]杜預集解:《春秋經傳集解》第十九《襄公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年版,第1121、1167、1168頁。
②吳毓江撰:《墨子校注·公孟》,中華書局1993 年版,第690頁。
③《戴震全書》之三十二《東原文集》卷一《書鄭風后》,黃山書社1995年版,第六冊第230頁。
④《毛詩傳箋通釋》卷八《鄭風總論》,清道光十五年刻本。
⑤?[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卷第三十九,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1096、1098頁。
⑥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8頁。
⑦《史記·吳太伯世家》載:“季札賢,而壽夢欲立之,季札讓不可,于是乃立長子諸樊。”(《史記》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449頁。)
⑧柳宗元:《柳宗元集》卷三十《與蕭翰林俛書》,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98頁。
⑨?《史記》卷三十一,第1446、1453—1454頁。
⑩?《詩集傳》卷第二,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8、18頁。
?《詩疑》卷一,清通志堂經解本。
????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三,巴蜀書社,第86頁。
?《詩觸》卷一《邶風鄘風論》,清咸豐敕書樓刻本。
?《詩集傳》卷四,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66頁。
?《詩集傳》卷第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3頁。
?孫希旦:《禮記集解》卷三十七《樂記第十九之一》,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981頁。
?崔述:《考信錄》卷八,清嘉慶二十二年刻本。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第八十一《淇奧》,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07頁。
?馮潔軒通過新鄭城出土的六枚春秋時代甬鐘的測音結果發現,“不管從新音階或舊音階的角度來看,它的隧音和鼓音結合起來,已構成完整的七聲音階”(《論鄭衛之音》,載《音樂研究》,1984年第1期)。而周樂則是五聲音階。鄭、衛據于殷商故地,故其音樂受其影響。
?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三十一《衛靈公上》,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88頁。
?《春秋經傳集解》第二十《昭公一》,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201—1202頁。
?《春秋經傳集解》第二十三《昭公四》,第1411頁。
?孫希旦:《禮記集解》卷三十一,中華書局1989 年版,第842頁。
?王先謙:《荀子集解》卷十《樂論》第二十,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381頁。
?《史記》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第1936—1937頁。
?白居易:《白居易》卷六十五 策問四《復樂古器古曲》,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365頁。
?《敘山歌》,載《明清民歌時調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69頁。
?歐陽修:《集古錄跋尾》,人民美術出版社2010 年版,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