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單平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顧農曾在《中華讀書報》(2009年3月18日)上發表過文章《<孟子>里的一處標點》,作為回應,蒙培元撰文《也談<孟子>里一處標點》,并于2010年9月12日發表在“Confucius2000”上。兩位學者從《孟子·盡心下》中“馮婦章”的兩種讀法談起,講到如何讀經典,如何對待權威,以及如何由句讀進到義理三個問題,為研習傳統典籍指明了方向。受其啟發,本文立足三種斷句方法,試圖從孟子的整個思想體系下解讀“馮婦章”所體現的義理。
《孟子·盡心下》“馮婦章”(第23章)的幾處斷句和體現的義理問題,自宋至今爭論不休,尚無定論。當前比較流行的第一種斷句方法是:齊饑。陳臻曰:“國人皆以夫子將復為發棠,殆不可復?”孟子曰:“是為馮婦也。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
本文所標注的標點在當前比較流行,受東漢趙岐和宋人朱熹的影響。東漢趙岐注曰:“善士者,以善搏虎有勇名也,故進之以為士。”(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第988頁。)朱熹《孟子集注》云:“卒為善士,后能改行為善也。”雖然二人對“卒為善士”的內涵理解不同,但都認為“善士”應連讀。不僅中文版的《孟子》多依此斷句,當前比較流行、權威的《孟子》英譯本,如理雅各、賴發洛、劉殿爵、亨頓以及趙甄陶等的《孟子》英譯本皆持這種斷句方法,認為“善士”應連讀,“則”字連下。例如:
理譯本:There was a man of that name in Tsin,famous for his skill in seizing tigers. Afterwards hebecame a scholar of reputation, and going once outto the wild country, he found the people all in pur-suit of a tiger.
賴譯本:Feng Fu was a man of Chin. He was agood tiger hunter, and became at last a good knight.He came one day to the wilds, where a crowd waschasing a tiger.
劉譯本:There was a man in Chin by the nameof Feng Fu. He was an expert at seizing tigers withhis bare hands, but in the end he became a goodGentleman. It happened that he went to the outskirtsof the city, and there was a crowd pursuing a tiger.
亨譯本:Feng Fu was a man in Chin who wasgood at seizing tigers, but eventually became a goodofficial. Many years later he went out into the coun-try and found a crowd of people chasing a tiger.
趙譯本:He was very good at seizing tigersbare-handed. But finally he became a kind-heartedintellectual and would not kill living creatures anylonger. Once he went to the country and saw acrowd hunting a tiger.
雖然五個英譯本在遣詞造句上存在差異,但體現了相同的義理,即孟子認為“善搏虎”的馮婦并非善士,而是好逞勇斗狠的殘暴之人。雖然后來能棄惡從善,不再打虎,成為善士,但他好人前逞勇,不能堅守善道,最終落下了被士人恥笑的結局。
宋人劉昌詩的《蘆蒲筆記》和周密的《志雅堂雜抄》則提出了第二種斷句方法,即將“善”和“士”分開,以“卒為善,士則之”斷句。劉昌詩指出,“余味此段之言,恐合以‘卒為善’為一句,‘士則之’為一句,‘野有眾逐虎’為一句。蓋有搏虎之勇而卒能為善,故士以為則;及其不知止,則士以為笑也。”周密進一步強調,“本以‘善’字‘之’字斷句,前云‘士則之’,后云‘其為士者笑之’文義相屬,與章旨亦合”。蒙培元支持“卒為善,士則之”的斷句,但并不否認“卒為善士。則之野,”的合理性,認為“兩種標點法,都能成立,只是句法上有所不同,實質上并無區別。”(詳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蒙培元講孟子》第131頁)持此種觀點的人還有楊伯峻《孟子譯注》、楊樹達《古書句讀釋例》等。
今人秦樺林、凌瑜則提出了第三種斷句方法。他們從語法、句式談起,認為上兩種讀句“似均未妥”,應斷為‘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秦樺林、凌瑜:《<孟子·盡心下>一則句讀獻疑》,《古漢語研究》2005年第2期,第31頁。)汪長林贊成這一斷句,認為傳統的兩種斷句不僅從語法意義上看難以立足,而且在理解上也會造成孟子思想上的一種自我否定。他指出,馮婦的助人逐虎不僅是生存意義上的同類相助的本能要求,更是人的社會本性及其社會道德規范上的必然要求。反之,則是對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原則的喪失。因而,馮婦的行為在孟子看來無疑地當屬“由仁義行”之列。(汪長林:《<孟子>“馮婦”章句讀之再商榷》,《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第63頁)。筆者認為,雖然他能將標點和義理聯系起來解讀馮婦條,但脫離了前后語境。首先必須清楚,孟子引出馮婦的故事,是要說明他不會再去勸說齊王,否則,就會和馮婦一樣。顯然,他對馮婦的處世行為持否定態度。不管對“馮婦章”內部的句子如何斷句,義理如何闡發,都不能偏離這一基調。
“馮婦章”所表達的義理究竟是什么?蒙培元認為,就馮婦故事本身看,卻表達了一個完整而重要的義理,這個義理正是孟子思想的中心理念,即仁的學說。仁是儒學的核心,馮婦的故事就是講仁即善的。他援引《孟子·盡心下》“仁民而愛物”作為論據,來說明“‘愛物’是仁的重要內容,虎作為自然界的一種重要動物,便在被愛之列。他將“馮婦章”解釋為“孟子是以是否愛護動物(虎)作為善不善的標準,其中,含有深刻的生態意義”。(《也談<孟子>里一處標點 http://www.confucius2000.co m/adm in/l is t.a s p?i d=4562)
對此義理探析,筆者略有異議。焉知“仁民而愛物”之“愛”是“仁者愛人”(《孟子·離婁下》)之“愛”,而非“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孟子·梁惠王上》)之“愛”?據筆者統計《孟子》一書中共出現“愛”字40次,有名詞和動詞兩種用法,其中名詞僅1次。在39個動詞用法中,賓語明確為“人”或可根據上下文判斷為“人”的有32個。其中,略有爭議的是“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孟子·盡心章句上》第14章)中“愛”的賓語。“之”貌似指代前文的“善教”,但筆者更傾向于將它理解為“善教之君”。因為孟子在本章主要針對君主治國而言,旨在勸說君主實行“善教”。他通過對比指出了“善政”和“善教”所產生的不同后果,即“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對于君主而言,最具說服性和吸引力的不是百姓是否喜愛自己“善教”的治國方法,而是自己能否取得百姓的愛戴,贏得民心,因為得民心可以給君主帶來更大的實惠——得民心者得天下。故筆者將“善教,民愛之”歸納為賓語為“人”之列。當“愛”和“人”連用時,指人與人之間的深厚真摯的感情,是“仁”的主要內容。
“愛”的賓語明確為“物”的有7個,除了蒙培元舉的“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仁民而愛物”外,還集中體現在《孟子·梁惠王上》第7章中,如“百姓皆以王為愛也”、“ 齊國雖褊小,吾何愛一牛?”、“王無異於百姓之以王為愛也”;“我非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謂我愛”。很明顯這7處“愛”的含義和上面提到的和“人”連用的32處“愛”的含義不同,并非“仁”的主要內容,而是取愛惜,節儉、吝嗇之意。例如,朱熹就將《孟子·梁惠王上》第7章中出現的5個愛字解為“猶吝也”。他亦將“愛物”解為“取之有時,用之有節。”筆者引用朱熹的注解并非僅僅是因為他是儒學權威,更因為這也符合孟子對“動物”的態度。孟子在批判戰國時諸侯結交君子的錯誤之舉時,曾說過“食而弗愛,豕交之也;愛而不敬,獸畜之也。”(《孟子·盡心上》第37章)。這段話雖旨在說明如何結交君子,但卻體現了孟子對動物的態度:“食而弗愛”和“愛而不敬”。既然孟子認為“食而弗愛”是對待動物的態度,為何接著又說對待禽獸要“愛而不敬”,這似乎表明他對動物的態度前后不一致。其實不然。要準確理解這句話,首先要清楚,這2個“愛”使用的位置不同,含義也存在較大差異。
根據句式結構和上下文,筆者認為,“食”和第2個“愛”是孟子認可的對待動物的態度,而第1個“愛”和“敬”則是結交君子的正確態度。正如前文所說,在《孟子》中,當“愛”用來指物時,通常會取“愛惜”之意,和人連用時指“仁愛”,因而可以認為孟子對動物的態度是“雖然養活它們,但對它們沒有發自內心的愛;雖然愛惜他們,但不敬重他們。”故筆者認為以“仁民而愛物”為論據,認為“孟子是以是否愛護動物(虎)作為善不善的標準,其中,含有深刻的生態意義”略有拔高孟子思想之嫌。
受蒙培元先生啟發,筆者將從義理的角度對這兩種斷句方法作進一步分析。當以“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斷句時,表明孟子并不認可馮婦“善搏虎”的行為,認為他“卒為善”,不再打虎是件好事,士人應當學習、效仿他。孟子之所以認為馮婦“善搏虎”的行為不好,并非以是否仁愛動物為依據,而是因為他認為當馮婦搏虎時,雖然很勇敢,但僅僅是好小勇的表現,不值得提倡和效仿。孟子曾將“勇”劃分為“大勇”和“小勇”,宣揚以“安天下之民”為己任、拯救人民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大勇,反對逞一人之威、恃強凌弱的小勇(詳見《孟子·梁惠王下》第3章)。而且,孟子曾經指出,當時社會上普遍認為,“好勇斗很,以危父母”(《孟子·離婁上》第30章)是不孝的行為,那么常在河邊走的馮婦在搏虎時雖不會“危父母”,但極有可能會“危其身”。這不僅違背了《孝經》所倡導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原則,還極有可能使父母得不到應有的贍養,遭遇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慘劇。因此,當馮婦不再搏虎時,孟子認為是“卒為善”,是舍棄小勇,是好事。但馮婦不能認清形勢,在遇到負嵎頑抗、垂死掙扎、眾人“莫之敢攖”的猛虎時,不知止,僅僅為了在人前出風頭、贏得眾人的贊許,便舍棄正道,“攘臂下車”,最終被士人譏笑。孟子舉馮婦的例子旨在說明,自己堅守道義,離開齊國的決心。孟子之前勸說齊王打開棠地的倉庫賑濟百姓是因為他曾對齊王抱有厚望,希望他能施行仁政,成為統一天下的真正王者,但后來發現齊王并非可以踐行仁政的大有為之君,因而不會為了人們的贊許和優厚的物質條件,降低、甚至放棄自己的仁政思想繼續留在齊國。他指出,人如果不能認清形勢,進退合宜,就會貽笑大方。
當以“晉人有馮婦者,善搏虎,卒為善士。則之野,有眾逐虎。虎負嵎,莫之敢攖。望見馮婦,趨而迎之。馮婦攘臂下車。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斷句時,表明當馮婦“善搏虎”時并非善士,而是好逞勇斗狠的殘暴之人,后棄惡從善,不再搏虎。但他好人前逞勇,不能堅守善道,最終落下了被士人恥笑的結局。筆者雖然對蒙培元的義理解釋有不同看法,但同意他的結論:“兩種標點法,都能成立,只是句法上有所不同,實質上并無區別。”
古訓云:“學術乃天下公器,人皆不可得而私之”,明代王陽明在《傳習錄》中也強調:“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于己,乃益于己也;言之而非,雖同于己,適損于己也。”學術觀點需要百花齊放,學術探討歡迎百家爭鳴。盡管古今學者對“馮婦章”的斷句和義理理解存在不同見解,但只要能言之有理,持之有據,都可以豐富我們對《孟子》思想的認識,并可以起到相得益彰、互為補益、啟發來者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