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贛鋒, 朱曉輝
(云南財經大學旅游文化產業研究院,云南昆明650221)
民族村寨一直是國內外社會科學的研究熱點,旅游行業的興起,使得民族村寨也成為旅游學者的研究焦點。由于區域和文化的不同,國外更多的是稱之為“社區”,國內更偏向于“村寨”的說法。此外,國內外在研究內容和研究方法上也存在差異,在研究內容上,國外關于社區旅游主要是社區旅游的參與度[1,2]和社區居民對社區旅游的認知[3]以及社區旅游的動機[4],以此來分析社區旅游背景下主客關系;在研究方法上主要是采用數理模型和數據分析相結合的方法[1]。國內關于民族村寨旅游的研究相對國外的社區旅游研究較晚。在國內民族村寨旅游的研究主要是圍繞村寨旅游開發[5,6]、村寨文化的保護和利用[7,8]、民族村寨空間生產與再生產這三個方面進行[9,10];研究方法上主要采用訪談法和定性分析法。
無論是國外的“社區旅游”,還是國內的“民族村寨旅游”,所涉及的相關文獻都是比較豐富的,但是關于民族村寨建筑景觀變遷的相關文獻則相對匱乏。國內關于民族村寨旅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文化保護和文化利用,而民族村寨建筑景觀作為民族村寨文化的載體之一,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學者忽視。本文以西雙版納傣族園竹樓為案例,借助游客凝視理論來探討旅游發展后民族村寨建筑景觀的變遷,以及民族村寨建筑景觀變遷所反映的當地經濟、文化、社會、生活,同時也希望本論文能夠增加民族旅游的研究視角。
1990年,英國社會學家厄里(Urry) 在研究福柯(Foucault)的“醫學凝視”理論時,提出了游客凝視的概念,用來研究社會行為背后的社會現象。“凝視”是動態的,也是發展的,在每一個階段都有自己的時代背景,也會根據不同的時代背景呈現出不同的凝視模式[11]。游客凝視是一種隱喻的說法,不僅是游客對旅游客體的主觀印象,也是游客在內心對旅游欲求、旅游動機和旅游行為抽象整合。另外,厄里(Urry)的游客凝視理論間接表達了游客與旅游目的地之間是一種“我-它”的對立關系,一方面是旅游者直接或間接對旅游目的地和當地居民施加的作用力,旅游目的地居民迎合旅游者需求調整自身行為的過程;另一方面是旅游者受到異樣民族風情和生活方式的感染,對所處社會或自身行為的反思。基于“我-它”的對立關系,游客的進入使民族村寨的建筑景觀在旅游發展前后有了很大差異。外來游客的進入使得民族村寨的建筑景觀在外觀和功能上都發生了變化,而這變化的背后反映的正是民族村寨經濟發達化、文化主流化、社會關系復雜化和生活模式豐富化。
傣族園,全稱西雙版納傣族園,位于中國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橄欖壩。傣族園保存了較為完整的傳統傣族建筑風格以及流傳下來較為完善的傣族文化,是傣族古老的文化遺產。傣族園占地面積共3.36平方公里,景區內有我國保存最完好的五個傣族自然村寨,分別是曼將(篾套寨)、曼春滿(花園寨)、曼乍(廚師寨)、曼聽(宮廷花園寨) 和曼嘎(趕集寨),共有村民326戶,1 536人。西雙版納傣族園是國家AAAA級景區,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基地,省級民族傳統文化保護區、省級文明風景旅游區,是西雙版納集中展示傣族歷史、文化、宗教、體育、建筑、習俗、服飾、飲食、生產生活等為一體的民俗生態旅游精品景區。
橄欖壩位于景洪市東南,原來是一個以種植橡膠、水稻為主的農場。1988年在州政府“旅游興州”政策的帶領下,農場引進資金,以當地的五個傣族村寨為基礎,興建了以傣族文化傳統和生活習俗為特色的傣族園。1999年8月1日,傣族園以“公司主導、社區參與”的形式開園,在短短兩三年的時間里,就成長為國家級旅游景區。傣族園原始的炸糖機、具有傳奇色彩的貝葉經書、可口的傣家飯菜吸引了大批游客,也為傣族人創造了眾多的就業機會。
傣族園中的民族村寨有1 400多年歷史,西雙版納最古老的佛寺坐落在旁邊,園中的建筑景觀整體上沿襲傳統的園林式風格,給人一種修行避世的感覺。在建筑材料上,主要以竹子為主,竹梁、竹柱、竹門、竹樓梯、竹墻等等,故傣族的干欄式吊腳樓也被稱為竹樓。傣族竹樓的構架是依據“鳳凰頷首垂尾展翅”之姿,既表現了竹樓優美造型,也保證了竹樓“避風雨、防濕、防蟲獸、抗洪”的實用功能。
傳統的傣族園竹樓為干欄式吊腳樓建筑,分為兩層和屋頂,一層是架空層,由數十根木柱支撐整棟樓的重量,高一般為大約2米,空間開闊,用來圈養牲畜和堆放農具。二層是傣族人民日常的生活起居空間,不局限于對稱之美,一般有家庭活動中心的堂臥、空間劃分上有等級觀念的臥室以及前廊和曬臺。前廊和架空層一樣無墻面,一方面增加人們的立體感,另一方面增強通風效果,曬臺一般是傣族人民的“空中菜園”;屋頂為歇山式構造,角度在45度左右,當屋頂下到一半時,角度變緩,以重檐的形式裹住全部墻身,形成重疊,一方面使整個竹樓靈動不失韻律,另一方面保證了竹樓的排水和遮陽作用。傣族園中每家每戶的竹樓都沒有大門,白天鄰居之間可以隨意進出。
傣族園發展旅游之前,傣族園中的五個村寨還是原始的農耕生活,自給自足。傳統的民族建筑景觀也是人們的生活空間,傣族人們會見客人、賧佛、閑聊以及一些簡單的生活行為都會在二樓進行,以此來延續傣族人民的生活模式和流傳傣族人民的風俗文化。干欄式吊腳樓透露出的是傳統的傣家文化、單一的經濟發展模式、淳樸的生活狀態以及簡單的社會關系。
1999年8月1日,傣族園以“公司主導、社區參與”的模式正式開園發展旅游業,憑借自身獨特的傳統文化和民俗風情,吸引大量國內外游客,經濟快速增長,擺脫傳統時期的貧困。隨著傣族園旅游業的發展,游客的不斷進入,傣族園竹樓的形式和功能都在發生改變。
1994-2008年,處于快速發展時期的西雙版納,給傣族園帶來了大量的游客,這一時期的傣族園竹樓開始發生變化,甚至這一時期傣族園中的干欄式建筑被稱為“傣式洋樓”。在建筑用料上,竹柱、竹墻、竹梁、竹樓梯的材料成了磚塊和水泥,歇山式屋頂的用料成了瓦片,外部墻壁粉刷了一層白石灰或是貼上一層瓷磚。在結構上,傣族人民架空層從原來的大約2米增高到3米,在堂臥四周都砌上一堵厚厚的石磚墻(人們生活的隱蔽性越來越強)。在功能上,架空層改造為儲藏室,二層增設衛生間,加大開窗面積,二樓的堂臥也增設了大門,有的傣族園竹樓主人縮小自己的私人空間,擴大公共空間,用來接待游客,或是用來經營農家樂、民宿和具有民族特色物件的商店。
根據2000年《云南省民間傳統文化保護條例》和200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城鄉規劃法》,2008年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相關政府部門相繼出臺《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民族傳統建筑保護條例》和《傣族園景區干欄式建筑保護與建設管理暫行規定》,用來控制傣族園竹樓異化的局面。
此時傣族園的居民一方面考慮游客體驗異域風情的感受,另一方面考慮改善自身居住環境的需要,出現了“折中主義”的竹樓。這一時期與外部傣族竹樓相比,傣族園竹樓在用料上既有傳統的竹子又有磚塊和水泥,吊腳樓的屋身是傳統的竹子用料,吊腳樓的歇山式屋頂用料是磚塊和水泥;由于在功能上更加強調對外游客的接待,空間上保留了“傣式洋樓”架空層高為3米的設計,用來擴大會客的空間,有些傣族園居民會將架空層改造成停車室用來停放自家的車輛;為了讓外來游客徹底感受傣族人民的風俗習慣,用來經營農家樂的折中主義“竹樓”沒有大門,用來經營民宿的“折中主義”竹樓又一次縮小了主人的私人空間,但是在二樓增設了衛生間。
游客對民族村寨建筑景觀的凝視是游客參與旅游的方式之一[12]。從1999年傣族園開園發展旅游業至今,在文化、經濟、思想的共同作用下,傣族園干欄式建筑出現了從竹樓到“傣族洋樓”再到“折中主義”竹樓的變遷。
在建筑景觀的變化上還需要考慮到社會因素,一些社會因素的存在使得居民在建筑變遷的方向選擇上有所折中。從相互關系的角度考慮,建筑景觀的改變使得民族村寨的當地文化緊跟當代主流文化,促進當地經濟進一步發展,使得居民有了更多的收入,建筑景觀的變化也會改變居民生活方式和生活狀態,同時也使得民族村寨這個微觀社會的社會關系復雜化。在游客凝視的視角下,民族村寨建筑景觀也是正在被市場化,這也正好體現了旅游主體和客體的交織和交融,通過旅游媒介,各種知識和價值的交流和碰撞。以下從游客凝視角度分析傣族園中傣樓變遷所帶來的文化、經濟、社會和生活的改變。
建筑景觀是一個民族文化的表現方式之一,是民族文化的具體化。目前學界大多認為文化是族群的一種主觀性認同,文化的差異是族群身份的標志,同時文化被認為是社會的既定資賦,在群體中習得并傳承下來,因而使得統一群體的人因擁有相同的文化因素而具有根基性的情感聯系。沒有文化是靜止不動的,都是特定時空背景下的產物。
游客通過凝視的有形化展示導致傣族園竹樓的變遷,一方面可以保存、推動凝視對象所呈現的文化,另一方面在游客的凝視下也產生了物態文化的流失,即竹樓外部形狀和內部功能的變化,使得竹樓外部形狀愈發呈現出舞臺效果,內部結構也是愈發功能化。因此,傣族園為了滿足游客心理需求而進行文化自我調整,向傳統的竹樓不斷添加現代元素,最后干欄式吊腳樓由傳統和諧建筑向功利型、后現代建筑轉變。這是一個弱勢文化向主流文化靠近的過程。民族文化與主流文化相比,是處于弱勢的一方,由當地居民深層次和淺層次的感知形成,區別于其他族群的文化。旅游的發展,游客的進入,給傣族園帶來的是民族村寨文化的再生產和文化在歷史中的一次次認定,使得傣族園的文化對主流文化經歷文化認同、文化適應和文化重構過程,最后全部體現在竹樓的變遷過程中。值得注意的是,民族村寨文化變遷是客觀存在的歷史變遷,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旅游的介入和發展一直起著引導作用,沒有左右民族村寨變遷的方向。
在原有的資源稟賦下,旅游的發展為資源稟賦的再生產提供了特定的場域,傣族園居民通過相關的旅游活動實現資源稟賦價值的再生產。傣族園中傳統的干欄式吊腳樓建筑有專門用來圈養牲畜和堆放農具的空間,由此可見傣族一直是農耕經濟。發展旅游以后,圈養牲畜和堆放農具的空間被改造成接待游客的場所,雖然說吊腳樓空間變大,但主人家還是為了擁有更多的經濟盈利空間將自己的生活空間一再縮小,這一行為完全顛覆了傣家人民的“農本商末”思想。這也使得傣族園中村寨的農耕經濟向商業經濟轉變。
為了發展民族旅游,實現鄉村振興,傣族園景區公司整合了大量土地資源,這也使得不少村寨居民失去了農耕生活的土地資源,而不得不依靠旅游來賺取收入。另外,因為傳統干欄式吊腳樓設施的簡便,給入住的游客造成諸多的不方便,因此村寨居民也意識到外來游客只是喜歡看傳統的干欄式吊腳樓,但是他們依舊喜歡住在后現代化功利型建筑中。因此,傣族園中出現了一大批依靠后現代功利型傣家樓房經營旅游的村寨居民,這是純粹的發展商業經濟。也有在傣族園中景點工作的村寨居民,這一部分居民會在農忙季節投身于播種收割,這是農耕經濟和商業經濟混合發展模式。
游客的凝視促使傣族園這個特定的微型社會空間備受關注,加快了這個地域社會的發展,從之前的單一因素社會空間過渡到復雜得多因素網絡社會空間,從單一的社會結構慢慢蛻變成蛛網模式的復雜社會結構,同時也讓這個微型社會的社會結構生產有了更大的空間。
傣族園竹樓變遷是一個多利益主體相互作用的過程。首先是旅游發展之前居民家家戶戶沒有大門,到“傣族洋樓”,再到“折中主義”竹樓的功利型后現代主義建筑的出現,居民家家戶戶有了自己的大門,大門的出現可能會讓村寨居民的生活更方便,但是大門的出現會影響傣族園村寨居民之間友好關系發展,村寨居民之間交流沒有以前那么頻繁。其次是村寨居民和景區公司都是作為發展旅游的利益主體,雙方的獲利行均會損害對方的利益。景區公司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要求傣族園中的建筑無論是用料還是布局都應當保持傳統的干欄式吊腳樓風貌,而村寨居民為了擁有更多的盈利空間往往會與景區公司背道而馳,這會使得雙方的關系持續惡化。另外,讓這兩個利益主體雙方關系持續惡化的原因還在征用土地資源上,就經濟利益始終未達成統一意見。最后只能依靠當地政府部門,政府部門一方面要考慮實行鄉村旅游,實現鄉村振興,支持景區公司的做法,另一方面要考慮到村寨居民的切身利益,因此政府作為第三方利益主體一直在為前兩個利益主體關系做調節。
游客凝視具有反向生活性,是游客去東道主地區體驗異樣的生活方式和風土人情,同時由于不平等性的原因會向當地居民直接或間接施加壓力,迫使當地居民調整自身行為。
隨著傣族園竹樓結構和功能的改變,村寨居民生活模式也在發生改變。堂臥的四周都砌上了一堵厚厚的石磚墻,主人家的賧佛空間不斷縮小,部分傣族竹樓裝上了大門,吊腳樓的二樓增設衛生間,使得村寨居民的生活更加隱私化和現代化。一方面為了解決傣族園居民的就業問題,另一方面為了滿足游客體驗異域風情的要求,在“公司主導、社區參與”的情況下,一年一次象征著傣族年的潑水節成為了“天天潑水節”,部分當地居民每天穿著傣族特有的服飾將傣族舞蹈呈獻給游客,被傣族人民奉為圣物的大象也每天在潑水廣場成為游客觀賞游玩的對象。傣族園居民在居所越建越大的境況下,用來從事旅游利益活動的空間不斷擴大,居民的生活空間在不斷減少;部分竹樓架空層改造為車庫,也標志著傣族園居民出行方式的轉變。
游客凝視下的傣族園竹樓變遷,是主動與被動的結合,主動是為了迎合游客的需求不得不將自我意識與主流意識結合,被動是指外來游客的闖入,刺激了傣族園居民的意識。傣族園竹樓出現了從傳統的干欄式建筑到“傣式洋樓”再到“折中主義”竹樓變遷,是傣族園當地文化主流化、經濟現代化、社會關系復雜化和生活模式商業化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文化不斷向主流文化靠近,使得傣族園內出現了現代化經濟、復雜的社會關系和商業化的生活模式;現代化經濟的出現,加劇了傣族園內的復雜社會關系和商業化的生活模式;復雜的社會關系和商業化的生活模式反過來推動傣族園文化主流化和經濟現代化。民族建筑景觀的變遷是文化生產與再生產、經濟發展、社會關系復雜化、生活方式豐富化的綜合體現。文化的再生產和文化的消費過程,是強化民族邊界和自我身份認同的過程,民族村寨景觀建筑作為民族村寨的既定稟賦,作為民族村寨文化的載體之一,是一群體因使用相同的文化因素而具有根基性的情感聯系紐帶。
凝視是一個相互的過程,也是一個多利益主體參與的過程,包括“游客凝視”“當地人凝視”“掮客凝視”,除了游客凝視下建筑景觀變遷以外,其他維度的凝視在民族建筑景觀的變遷中又發揮了怎樣的作用,以及這些維度之間的凝視在建筑景觀變遷中是否存在一定的關系等,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