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嘯虎
(湘潭大學碧泉書院,湖南湘潭411105)
作為中華民族傳說中的始祖之一,炎帝受人們崇拜已有數千年。在這一漫長的過程中,炎帝的形象在華夏民族的觀念里是否始終如一?發生過哪些變化?這些變化又有哪些意義?筆者認為,炎帝的形象在唐代變化明顯,呈現出“人間神農”的特征。
許多學者將炎帝傳說探源至先秦時期,并對春秋至魏晉時期的炎帝祭祀進行過細致梳理①。及至隋唐時期,炎帝已經作為具有重要象征意義的民族始祖和農業始祖,定期接受國家的隆重祭祀。隋朝在祭禮上雖然“革前制”,但是對北周舊制多有承襲:“其祭圓丘及南郊,并正月上辛。圓丘則以其先炎帝神農氏配昊天上帝于其上。”“南郊,以始祖獻侯莫那配所感帝靈威仰于其上。北郊方丘,則以神農配后地之祇。”[1]116北齊舊制亦然:“每歲正月上辛后吉亥,使公卿以一太牢祠先農神農氏于壇上,無配饗。祭訖,親耕。先祠,司農進穜懸之種,六宮主之。”[1]144至于唐代,炎帝祭祀的規格更高。“武德、貞觀之制,神祇大享之外,每歲立春之日,祀青帝于東郊,帝宓羲配,勾芒、歲星、三辰、七宿從祀。立夏,祀赤帝于南郊,帝神農氏配,祝融、熒惑、三辰、七宿從祀。”“季冬寅日,蠟祭百神于南郊。……神農氏及伊耆氏,各用少牢一,籩、豆各四,簠、簋、登瓦、俎各一。”[2]911從太宗貞觀三年(629)到肅宗乾元二年(759),有關皇帝“親祀神農于東郊”的記載屢見于史籍。玄宗開元十九年(731),甚至“停帝稷而祀神農氏于壇上,以后稷配。(開元)二十三年,(玄宗)親祀神農于東郊,配以句芒,遂躬耕盡垅止。”直至中唐,“憲宗元和五年,詔以來歲正月藉田,太常脩撰韋公肅言:‘藉田禮廢久矣,有司無可考。’乃據《禮經》,參采開元、乾元故事,為先農壇于藉田”。此次祭禮“用古制”,場面盛大。史載:“是時雖草具其儀如此,以水、旱、用兵而止。”[3]358-360據此可知,這是唐代政府最后一次大規模祭祀炎帝神農氏的活動。
就官方來說,炎帝作為民族始祖和農業始祖,在唐代享受著國家禮制所規定的隆重祭禮。但是在民間,唐人觀念中的炎帝已經有了世俗的意味。在唐代筆記小說中,有這樣一則戲謔故事[4]2027:
唐逸士殷安,冀州信都人。謂薛黃門曰:“自古圣賢,數不過五人。伏羲八卦,窮天地之旨。一也。”乃屈一指。“神農植百谷,濟萬人之命。二也。”乃屈二指。“周公制禮作樂,百代常行。三也。”乃屈三指。“孔子前知無窮,卻知無極。拔乎其萃,出乎其類。四也。”乃屈四指。“自此之后,無屈得指者。”良久乃曰:“并我五也。”而疏籍卿相,男征諫曰:“卿相尊重,大人稍敬之。”安曰:“汝亦堪為宰相。”征曰:“小子何敢?”安曰:“汝肥頭大面,不識今古,噇食無意智,不作宰相而何?”其輕物也皆此類。
此則故事的用意,固然在于指出唐代逸士如殷安之流“輕物也”,并借殷安之口譏諷朝政:“汝肥頭大面,不識今古,噇食無意智,不作宰相而何?”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殷安口中,神農與伏羲、周公、孔子并列為圣賢,而非祭壇上的神靈。至于“并我五也”,更堪玩味。與之類似,唐人戲謔神農的例子,以中唐時期盧仝的《與馬異結交詩》最為鮮明。盧仝作詩,以“怪癖”、“尚奇”聞名,這首《與馬異結交詩》被視為唐代“怪奇詩”的代表。盧仝以驚人奇想,借文學作品,將傳說中至德至圣的“三皇”伏羲、女媧與神農描述得如同現實生活中的平民:
神農畫八卦,鑿破天心胸。女媧本是伏羲婦,恐天怒,搗煉五色石,引日月之針,五星之縷把天補。補了三日不肯歸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鴉。月里栽桂養蝦蟆,天公發怒化龍蛇。此龍此蛇得死病,神農合藥救死命。天怪神農黨龍蛇,罰神農為牛頭,令載元氣車。不知藥中有毒藥,藥殺元氣天不覺[5]4383-4384。
從盧仝的敘述來看,女媧、伏羲二人為夫婦,神農與二人交好。因“神農畫八卦,鑿破天心胸”,女媧“恐天怒”,才煉石補天。此舉得罪于天公,天公發怒,令女媧、伏羲化作“龍蛇”。孟二冬指出此處“化”當作“罰”[6]620-623,筆者認為這個說法有道理。而龍蛇又“得死病”,神農遂遍尋百草,“合藥救死命”。但天公責怪神農與龍蛇過從甚密,終將神農罰為“牛頭”。西漢時期,劉安撰《淮南子·修務訓》曰:“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贏蛖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于是神農乃始教民播種五谷,相土地宜燥濕肥墝高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7]208曹魏時期,皇甫謐撰《帝王世紀》曰:“炎帝人身牛首。”又曰:“炎帝營都于魯,重八封之數,究八八之體,為六十四卦。”[8]748又曰:“女媧氏亦風姓也,承庖牲制度,亦蛇首人身。”[8]747顯然,盧仝以“怪奇”的構思,為流行于唐代的上古三皇傳說補“前傳”。在這個“前傳”中,伏羲、女蝸、神農完全遵循人間的邏輯,按照人類的行為習慣活動。
必須注意,盧仝這篇將神“降格”為人的怪奇之作,并非完全出自個人的想象。就其遣詞造句而言,是有意以唐代的口語入詩。盧仝使用極通俗的唐代民間語言,有論者認為這是受唐代民間說唱的影響[9]1497-1498。而筆者認為,盧仝的上述構思同樣與唐代社會生活有關。曾有論者指出,山東省微山縣南陽鎮出土的漢代畫像石中,有一幅“抱持神”。蛇身人面的伏羲、女媧分居左右,而抱持兩者的神靈,頭上長有兩角,形似牛角。這是人身牛頭的形象,很可能就是炎帝[10]208-209。另外,山西省離石縣馬茂莊曾出土“人身牛首”漢畫像石,陜西省米脂縣黨家溝出土漢墓墓門左右立柱上刻畫有“人身牛首”圖案,陜西省神木縣大保當鄉同樣出土過“人身牛首”漢畫像石,有論者認為以上“人身牛首”圖案其實都是炎帝形象[11]。“抱持神”顯然說明了漢代人觀念中伏羲、女媧、神農三者的關系,甚至堪為“三皇”觀念一種具象化的反映。此種觀念早在漢代便廣為流傳,可以想見其在唐代的影響。
盧仝將有關上古時期三皇的各種傳說糅為一體進行文學創作,并以炎帝為作品的核心人物,這是唐人“神農觀”乃至“三皇觀”的體現。這一時期的炎帝,與以往高居于祭壇之上、只堪仰望的神靈不同,已經具有了較多的人性乃至親和力。另一位中唐時期的人物元結曾作《補樂歌十首》,內有歌頌炎帝的詩篇《豐年》。該詩曰:“猗太帝兮,其智如神。分草實兮,濟我生人。猗太帝兮,其功如天。均四時兮,成我豐年。”[5]2694稱贊神農“其智如神”,但并不是“神”,而是“濟我生人”“成我豐年”的“如神”之人。
神農嘗百草、為醫藥業始祖的說法,在唐代深入人心。《新唐書·于志寧傳》曰:“世謂神農氏嘗藥以拯含氣,而黃帝以前文字不傳,以識相付。”[3]4006唐代司馬貞作《補史記·三皇本紀》,更稱神農氏“作蠟祭,以赭鞭鞭草木,始嘗百草,始有醫藥。”[12]2531所以,在唐人的觀念里,神農與醫藥業的產生密不可分。盧仝“神農合藥救死命”的說法正源于此。王績《采藥》曰:“行披葛仙經,坐檢神農帙。”[5]481沈佺期《自昌樂郡溯流至白石嶺下行入郴州》曰:“崖留盤古樹,澗蓄神農藥。”[5]1023韋應物《種藥》曰:“好讀神農書,多識藥草名。”[5]1993張籍也有“身病多思慮,亦讀神農經”[5]4295的說法。甚至在唐代傳奇名篇《紅線傳》中,劍俠紅線女向潞州節度使薛嵩自報來歷,亦言:“某前世本男子,游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世人災患。時里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芫花酒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陰功見誅,降為女子。”[5]11-12劍俠紅線女雖然“讀神農藥書”,卻“不知藥中有毒藥,藥殺元氣天不覺”,可見“以芫花酒”治療孕婦疾病是何等的驚險奇絕。這既與李白的“神農好長生,風俗久已成”[5]1873針鋒相對,也使炎帝神農氏進一步走下神壇,朝著“人間神農”的方向發展。
“人間神農”在唐代的另一個重要表現則與制茶業有關。眾所周知,唐代飲茶風氣較濃,陸羽被尊為“茶神”。而后世又稱神農為“茶祖”②。筆者贊同竺濟法的說法,即人們將炎帝神農氏當作“茶祖”可能是因為陸羽《茶經》中的一段話。《茶經》曰:“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13]17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曰:“炎帝雖嘗未解煎,桐君有箓那知味。”[5]4000可見,“人間神農”在此充當了制茶業的始祖。
筆者認為,“人間神農”與陸羽實際上各司其職。唐代行業神崇拜盛行,王永平指出這種現象與唐代工商業的繁榮、行會組織的發展密切相關。《太平廣記》[4]4076載:
江西有驛官以干事自任,白刺史,驛已理,請一閱之。乃往。初一室為酒庫,諸醢畢熟。其外畫神,問曰:“何也?”曰:“杜康。”刺史曰:“功有余也。”又一室曰茶庫,諸茗畢貯,復有神,問何也?曰:“陸鴻漸。”刺史益喜。又一室曰菹庫,諸茹畢備,復有神。問何神也?曰:“蔡伯喈。”刺史大笑曰:“君誤矣。”
該書又曰:“(陸) 鴻漸性嗜茶,始創煎茶法。至今鬻茶之家,陶為其像,置于錫器之間,云宜茶足利。……今為鴻漸形者,因目為茶神。有交易則茶祭之,無以釜湯沃之。”[15]57毫無疑問,在唐人的觀念中,陸羽充當了茶神。而作為傳說中最早采摘茶葉、發明飲茶的炎帝神農氏,實際上被當作制茶業的始祖。炎帝以嘗百草、尋醫藥的初衷品嘗茶葉,“雖嘗未解煎”卻使“茶之為飲”,這就使炎帝更加具有“人間神農”的品格。所以,有論者提出,可將神農視作茶文化之祖[15]57,筆者認為應予贊同。
綜上所述,神農形象之所以在唐代發生較大變化,筆者認為應與唐代醫藥業和制茶業的發展有關。如前揭王永平的觀點,隨著唐代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分工的細密,工商業的組織行會漸漸形成;而為加強行業內部的凝聚力,各行業往往尋找或創造一個神靈作為本行業的保護神[14]99-107。也正是在唐代,醫藥業呈現出空前的繁榮景象,藥業已經開始建立自己的行會組織③。在這樣的情況下,將神農奉為醫藥業始祖顯然是最合理的選擇。至于唐代制茶業的發展,有論者指出其影響不僅在于促進了彼時商品經濟的發展,更促進了社會制度的變革和文化的發展[16]。在唐代,炎帝走下神壇與“人間神農”的誕生,正是文化發展的一種體現。而唐代以“人間神農”充當醫藥業和制茶業始祖,其實質乃是一種由“神”到“人”的文化價值轉向,這一問題更值得進一步思考。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唐人觀念中的炎帝,呈現出“人間神農”的品格。在唐代,炎帝不但成為文學作品中被用來戲謔和再創作的對象,而且充當了醫藥業始祖和制茶業始祖。與以往高居祭壇之上、只堪仰望的神靈不同,唐人觀念中的炎帝具有較多人性乃至親和力。若說歷代對炎帝的祭祀延續了人們對民族祖先的思念、保留了人們對早期歷史的回憶,唐代的“人間神農”則更多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激發了人們的創造力④,其意義不可小覷。這種現象與唐代醫藥業和制茶業的發展有關,值得深入探討。
注釋:
①相關研究可見宋海燕:《“炎帝神農氏”考略》,《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魏曉鍇,李娜:《炎帝文化肇始與傳承研究綜述》,《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2期;吉成名,吉朗:《炎、黃二帝研究與民族文化發展》,《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吉成名:《論炎帝祭祀對文化建設的影響》,《懷化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等。
②可參見蔡鎮楚,曹文成,陳曉陽:《茶祖神農》,長沙:中南大學出版社,2007年;中華茶祖神農文化論壇組委會編:《茶祖文化論——中華茶祖神農文化論壇論文集》,長沙,2008年等。當然學界就此存有爭議,如竺濟法即認為《神農本草經》“神農得茶解毒”之說不實。見竺濟法:《陸羽〈茶經〉確立了神農的茶祖地位——再論神農茶事之源流》,《農業考古》2015年第5期;姜新兵:《神農與茶之事淵源考略》,《中國茶葉》2019年第11期等。
③相關研究可參見唐廷猷:《唐代藥業發展述要》,《中國現代中藥》2019年第3期;唐廷猷:《唐代藥業用房建設與道德組織建設》,《中國現代中藥》2019年第7期等。
④吉成名將炎帝祭祀在中華民族文化傳承中的積極作用歸納為:一、延續了人們對民族祖先的思念;二、保留了人們對早期歷史的回憶;三、寄托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四、激發了人們的創造力;五、增強了民族凝聚力。見吉成名:《炎帝祭祀與文化傳承》,《湘南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在筆者看來,唐代的“人間神農”,正是炎帝信仰寄托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激發人們創造力的具體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