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亮
漢語方言的傳承和傳播是社會普遍關注的語言文化傳承熱點問題。提高方言傳承和傳播的效果,除了繼續通過各種途徑喚起方言群體的文化自覺,更有必要提供基礎性的語言文字服務,消除方言傳承和傳播所面臨的現實困難,才能真正保護方言生態。目前,廣東、浙江、福建、上海等少數有條件的地區積極嘗試“方言進課堂”[1],探索方言傳承教育。對絕大多數地域方言來說,除了口耳相傳之外,積極利用各類媒介擴大傳播空間是主流選擇,其中網絡新媒介已經超越報紙雜志、文學作品等傳統媒介成為主流方式。語言有口語和書面語兩種傳播形式。以此來看,傳統媒介是采取文字書面化方式呈現方言;網絡新媒介綜合利用兩種形式,除了利用音視頻手段直接呈現方言口語,大多數新媒體方言音視頻欄目都會配有方言字幕或書面文本,網絡社區和微信、QQ等網絡即時通信工具都以文字為最基本的書寫符號載體。可見,無論是傳統媒介還是網絡新媒介,方言借助文字實現書面化仍是不可或缺的傳播途徑。不過,方言書面化尚面臨著一些困難,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方言書面化傳播的實際效果,已成為影響方言有效傳承的重要技術障礙。
方言書面化,廣義上說,可以泛指具有方言特征的語言單位以文字形式轉化為書面文本。嚴格來說,有一套成熟完整的書面語系統和方言書寫符號系統來記錄整個方言,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方言書面化。便利起見,本文所說的方言書面化是廣義上的。那么,漢語方言書面化的實踐有何具體表現?與異語文字符號夾雜使用現象是否相同?如何看待方言群體的書面化訴求及其實踐?又如何處理方言書面化與漢字規范的關系?諸如此類問題有必要結合語言生態倫理深入探討。
方言是口語形態的,方言書面化的前提是文字的產生。有文字之前,口語是語言自然傳承的唯一方式。由于口語的時空局限性,通過創制文字把口語轉換為書面形式,才實現了語言傳播效果的最大化。“文字的產生以及書寫工具的改進、印刷技術的發明等,使書面語成為現實,也使人類的語言交際從單一的口語交際發展到既有口語又有書面語交際的雙軌式交際形式,它帶來了語言生態的深刻變化。”[2]具體來說,“文字把語詞訴諸可見表達以后,語言的表達力倍增,潛力難以限量,文字重構思維;在這個過程中,文字把一些口語方言轉化為‘書面語方言’(grapholects)。方言用文字承載之后就成為一種能夠超越方言的語言(transdialectal language)。文字使書面方言獲得巨大的力量,使其表達力大大超過了純粹的口語方言”[3]。也就是說,口語的書面化一開始就與方言密切相關,并且促成了不同方言之間生態位的競爭和分化。“文字和印刷術開發出特殊的方言。大多數語言根本就沒有文字……然而有些語言(更準確地說是方言)在文字表達中投入了驚人的精力。在地區方言叢生的國家比如英國、德國、意大利,常常是關于一種地區方言的文獻大大超過了其他地區方言,并最終成為民族共同語。”[3]顯然,文字可以幫助某些方言取得共同語基礎方言或強勢方言地位,進而成為民族語言書面化的標準參照,漢語、英語、意大利語等有文字的語言都是如此。對非基礎方言來說,主要以族群或家庭為單位采取口耳相傳的自然傳承方式,只有少數方言(特別是強勢方言)會利用文學作品、紙媒、電子文本等書面化傳播途徑擴大影響力。本文談論方言書面化問題,是結合漢語方言傳承和傳播的新形勢提出的,主要討論的是非基礎方言的書面化問題。根據書面化程度的差異,漢語方言的書面化方式大致可分為方言入文和方言作為獨立的書面化對象兩種情況。
方言入文,是指方言成分零散地進入到共同語的書面語系統中。漢語書面語包括文言文和白話文兩個傳統,漢語方言是共同語(特別是白話文)的重要來源,方言成分采用通用漢字(有時也用漢語拼音)書寫后,多以“方言入文”方式進入書面語。
1.傳統媒介的情況
傳統媒介以紙質材料為主要載體,方言成分以文字形式書寫到紙質文獻中,是方言與共同語的書面語接觸互動的重要方式。在古代,除了官方為掌握民情或個別文人出于興趣專門收集記錄方言外(如揚雄《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歷代詩文、筆記小說、禪宗語錄、通俗文學等書面文獻也吸納了不少方言成分。例如:
(1)王觀國《學林新編》云:“江左人稱我汝皆加儂字,詩人亦或用之。孟東野詩云:‘儂是拍浪兒’是也。”(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詩人用儂字》)
(2)林謙之詩:“驚起何波理殘夢。”自注:“述夢中所見何使君,蜀人以波呼之,猶丈人也。”(葉釐《愛日齋叢抄》卷五)
(3)行者爬上那圈子,又咬一口。那怪睡不得,又翻過身來道:“刺鬧(癢)①殺我也!”(吳承恩《西游記》第五十二回)
例(1)中“儂”為吳方言代詞;例(2)中“波”應是記音字,本字為“皤”,為蜀方言詞;例(3)中“刺鬧”為山東方言詞。早期方言成分進入書面文獻,多是歷代文人為滿足獵奇心態、增添詩文情趣、尋求方言書證等零星運用。隨著唐宋以來通俗文學的快速發展,特別是明清之際北方方言大量進入白話文學作品,逐漸占據統治地位,成為現代漢語書面語的主要白話源頭。此后,方言一直是共同語最直接最穩定的來源,作為現代文學語言資源的審美價值日益受重視,不少作家投入方言寫作,產生了大量帶有京味、川味、漢味、滬味等鮮明地域風格的方言文學作品。當然,絕大多數作品只是有選擇地運用方言成分。例如:
(4)陶陶說,長遠不見,進來吃杯茶。滬生說,我有事體(事情)。(金宇澄《繁花》)
(5)老六哇,莫把事情看得太了撇了嗷!……武漢話里,“了撇”就是簡單的意思。(彭建新《紅塵》)
此外,地域性紙媒也是現代方言運用的重要媒介,方言成分主要出現在娛樂報道、民生新聞、文藝副刊類版面的標題或專欄里。例如:
(6)“擂肥”(武漢方言詞,指勒索贓款贓物的不法行為)不是鬧著玩 可能構成搶劫罪 (《長江日報》新聞標題,2018年2月13日15版)
綜合相關研究來看,傳統媒介的方言運用主要涉及粵方言、吳方言、湘方言、客家方言、北京話、東北話、四川話、武漢話等南北方強勢方言,客觀上起到了保存和傳播方言文化的效果,具有語言生態學意義。
2.網絡新媒介的情況
網絡新媒介為現代方言傳播提供了極大便利。一方面,依托傳統媒介的文學作品和紙媒實現了電子化傳播。另一方面,隨著網絡社區、微信公眾號、即時通信工具等的廣泛運用,方言成為交際和娛樂的重要語言生活資源,方言入文呈現出擴大化趨勢,參與傳播的方言種類越來越多樣。在書寫符號選擇上,漢語拼音成為重要的補充符號。如“pia(啪)、hia(哈)、hin(很)、jio(腳)”及“biangbiang面、熱fufu(乎乎)、大 xiji(大獅子)、小naofu(小老虎)”等漢字加拼音的混合用法都是受方音影響產生的拼讀形式。再如:
(7)他們最多看著視頻樂一樂,然后狠狠拍一下兒子湊過來的腦袋:“bai(別)看這不正經玩意,卷子做完咧(了)莫有(沒有)?”(烏頭白《比洋氣,你們全輸給了山東》,《新周刊》公眾號,2019年3月21日)
以上情況多見于微信公眾號文本。采用漢語拼音拼讀方言,便于保留方音特色,彌補了漢字表音功能的不足,增強了書面文本的口語性和情感互動效果。
方言成為獨立的書面化對象,需要政治、經濟、文化等多種因素綜合發揮作用。非基礎方言多數只具備其中部分條件,先天受限,只有極少數成為獨立的書面化對象。
1.傳統媒介的情況
近現代以來,漢語方言書面化的自主訴求萌發并逐漸增強。不過,方言群體主動自發的書面化行為并不常見。國語運動和白話文運動以來,由于倡導言文一致和語言大眾化,方言地位有所提升,少數強勢方言群體出現了自發性的書面化訴求,在文學作品、地域性紙媒報刊和民間文藝的書面文本中有意識使用方言成分的情況增多。不過類似的書面化嘗試并未持久,大多數方言的書寫活動基本局限于當地的曲藝(如京韻大鼓、相聲、評話、山東快書、粵謳、南曲、歌仔冊等)、山歌、民謠、兒歌、故事、傳說之類民間文學,用字大都混亂不成系統,尚處于方言書面化的萌芽階段。目前,只有粵方言、吳方言、閩方言等極少數強勢方言積累了較為豐富的書面化文本,出現了用方言創作的文學作品,比如用吳語寫成的《海上花列傳》。其中粵方言條件最為優越,已經大致形成了較為系統的書面語。粵方言書面化文本的存在形式包括有限度書面化的文白(粵)夾雜體和書面化較成熟的粵方言白話體兩種,在用字方面“主要通過以常用漢字為基礎,保留一定數量的生僻古本字,并通過用字法和造字法產生假借字、訓讀字和粵方言字、俗字的方式來形成其文字書寫體系”[4]。當前,有不少地方文化人士或方言學者嘗試規范方言用字或創制方言拼音為推行方言教育提供基礎性服務,或許可以為相關方言的書面化過程提供助力。
此外,近代來華的西方傳教士為傳教方便,編寫了大量漢語方言課本、圣經方言譯本、方言詞典等,這些文獻采用的書寫符號既有漢字也有羅馬字母,客觀上為粵方言、吳方言、閩方言、客家方言和部分官話方言提供了早期較為系統的書面化文獻。
2.網絡新媒介的情況
與傳統媒介相比,網絡新媒介帶來了一系列變化,主要表現為:一是書寫主體由知識階層擴大為大眾群體;二是書寫載體和應用場合由紙媒、文學領域擴大到電子化媒介、日常交際領域;三是書寫行為由偶發性、滯后性向即時性、自發性轉變;四是書寫動因由修辭語用需求擴大到日常的記錄或輸入需求;五是書寫工具由紙筆變為鍵盤輸入。這些變化說明方言群體書寫方言的自主意識趨于濃厚,使得不少方言的書面化文本的文白(方言口語)夾雜度呈現走高趨勢。例如:
(8)哈嘍,大家好,我是小火龍。合租奏為(作為)一種最省錢嘀(的)方式,相信還是滿(很)受年輕人歡迎嘀(的)。但是,一旦合租,就避免不鳥(了)和生麥子(陌生人)住到一起嘀(的)風險,這一想真嘀(的)是蠻(很)扎心。帶(在)武漢合租,你碰到幾過(個)奇葩舍友,nia(您)還真莫(別/不要)跟我說你合租過。有的人搞得蠻拉瓜(很臟),冒(沒)吃完嘀(的)就直接丟到客廳豆里(里面),一丟就是幾過(個)星期。吃點清爽嘀(的)東西咧(呢),你也不覺得莫樣(怎么樣),但是有嘀(的)人吶,就是喜歡吃莫子(什么)重口味嘀(的)。(《武漢小伙瘋狂吐槽合租奇葩室友,大快人心!》,《武了個漢》微信公眾號,2017年3月30日)
上述節選文本根據《武了個漢》“方言秀”欄目視頻字幕轉寫而來。綜合分析該欄目2017年的轉寫文本發現,方言文本的用字帶有顯著的傾向性:一是以漢字符號為主,兼用拼音等符號,具有表音化傾向。除武漢話的敬稱“nia”(相當于普通話的“您們”)采用漢語拼音形式外,其他都是用語音近似的漢字來書寫,屬于別字,未采用方言本字書寫,說明用字主要是為了顯示方言的語音特色。二是選用記音漢字帶有一定隨意性。欄目中“很”寫成“蠻”或“滿”,“里面”寫成“豆里”或“兜里”,“的”寫成“嘀”或“滴”。可見選字用字的混亂隨意。三是方言詞匯采用漢字記音是有選擇傾向的。只有能體現方言特色的成分才借用漢字記音,如“滴(的)、鳥(了)、冒(沒)、帶(在)”等都是武漢方言高頻虛詞,“兜里(里面)、莫樣(怎么樣)、正滿(現在)、生麥子(陌生人)”等都是武漢方言特色詞匯。
該欄目的方言運用具有很好的代表性。與地域性紙媒等傳統媒介相比,此類網絡方言文本延續了傳統媒介的文白夾雜特征,方言詞匯的選用規律大致穩定,以能顯現本地方言特征的詞匯為主(方言特色實詞、助詞、語氣詞等選用頻率更高)。不過,為了營造濃厚的方言氛圍,方言成分占比更高,用漢字記音的情況更為突出(特別是方言虛詞),書寫符號選擇更加隨意,呈現出較高的夾雜性(兼用漢語拼音)。我們也發現,有些與共同語互通度低的方言用漢字記音的書面文本幾無可讀性。例如:
(9)有過女崽令我思想變地太可/當措我也其很為對內放嗨待錯/內或我無司令/用氣買木用是款/內慢慢什彈國對我對剛情地營針/藥急斗難忍還天生的瘦朋右……(《春嬌與志明》歌詞粵方言音譯版,閩南網,2019年3月23日)
用字隨意混亂、缺乏系統性和規范性是方言書面化早期文本的典型特征[5]。以此來看,上述材料中武漢方言的書面化文本尚處于萌芽期。網絡媒介環境中,與武漢方言類似的方言文本很常見,大都是方言個體偶發的娛樂化行為,缺乏群體一致性,勉強可算作方言書面化意識和行為的萌芽狀態。
方言書面化的關鍵是符號選擇問題。以漢字為主,兼用漢語拼音,是漢語方言書面化的符號選擇生態總貌。方言書面化過程極其艱難,具備完全書面化條件的方言極其少見,絕大多數方言書面化程度很低,記音漢字或方言拼音的使用缺少一致性、規范性、準確性,導致絕大多數方言書面化文本呈現為隨意、混亂、不成熟的原生狀態。當前,方言群體在網絡新媒介的書面化行為呈擴大化趨勢,帶有書寫行為自發性、符號選擇隨意性、傳播內容娛樂化等特征,如何引導和規范正成為備受關注的問題。
當前人類文化已進入信息技術為支撐的“次生口語文化”時代[3],書面語與口語深度互動融合,網絡書面文本的口語化特征日益顯著。網絡新媒介的方言書面化行為與此趨勢密不可分,背后有著深刻的語言生態倫理動因,這是今后為方言群體的書面化行為提供語言文字服務對策的前提,有必要深入分析。
何謂“語言生態倫理”?潘世松認為:“語言生態倫理是族群、國家語言(方言)發生、發展、傳播和個體、族群、國家語言(方言)習得、運用的自然狀態與人為痕跡關系的內心驅迫感。”[6]該理論是潘世松基于當代語言生活中異語文字夾雜使用的現實狀況提出的,“異語文字符號夾雜現象是指漢語表達里漢字與異語字母、單詞、句子、段落等的共同出現,其中主要是漢字與英文符號的夾雜”[7]。與異語文字符號夾雜使用現象相比,漢語方言書面化生態及其書寫符號選擇有所不同,對文字規范和方言傳播的影響尚需評估。
異語文字符號夾雜現象的出現具有對立統一、非自足性、符號征象、修辭策略、經濟原則、兼性互惠等語言生態倫理動因[7]。漢語方言書面化的符號選擇主要與深度共生、知識前提、話語釋放、修辭策略等語言生態倫理因素密切相關。
從根本上說,漢語方言書面化的符號選擇生態現狀是由漢語方言和共同語所處的語言生態位及其相互關系決定的。漢語方言處于相對弱勢的附屬生態位,但與共同語之間不是競爭替換關系,而是交叉滲透、互補互利、干枝相依的深度共生關系。二者在口頭交際方面有兩種共生方式:一是以語碼轉換方式實現泛時空分層并用式共存,二是以地方普通話或方言味普通話的方式實現趨同式共存。在書面媒介中,漢語方言主要通過“方言入文”方式融入共同語的書面語系統,從而實現交叉互補、兼性互惠式的共生共存。這種深度共生關系決定了方言書面化的書寫符號選擇必然深度依賴共同語。
異語文字符號之間具有發生學上的靜態平行對立性[7],漢語文本中異語文字符號夾雜使用是少量的、輔助性的,屬于邊緣共生現象。與之不同,方言及其書寫符號系統是從同一種語言分化而來,盡管方言在所通行的地域是相對自足的口頭交際工具,但往往不具備獨立的書寫符號系統。對于方言和共同語來說,共用一套書寫符號系統,保持言文一致是最理想的狀態。對漢語來說,漢字實際上居于“古今通語和南北方言通用文字的地位”[8]。漢語方言群體從小就開始學習現行漢字和漢語拼音,與之相應的音形義標準都是建立在共同語基礎上的,在漢字讀音、漢語拼音音值與共同語標準音之間已經建立了穩固的心理聯想,形成了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對于方言群體來說,利用成熟的共同語書寫符號系統,顯然要比新造一套書寫符號系統更為便利。方言群體因利就變,用漢字記錄或漢語拼音拼寫方言,實際上是一種明智又經濟的自然選擇。在傳統媒介時代,漢字可以說是漢語書面化的唯一書寫符號選擇,在音、形、義的規范標準方面是以共同語為基礎的,二者總體上是深度契合的。盡管漢語共同語和各方言之間親疏關系有程度性差異,詞匯互通度呈現為由北向南逐漸降低的趨勢[9],總體上仍屬于深度共生關系,絕大多數情況下選用恰當的漢字來記錄方言并不存在多大問題。漢語拼音方案制定后,現代漢語書寫符號系統實際上多元化了,漢語拼音作為正音和識字的重要輔助工具,在基礎教育階段發揮著重要作用,自然成為方言群體拼寫方言時的重要補充性符號,這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漢字功能的不足,也使得方言書面化的符號運用呈現出一定的夾雜性。總之,采用共同語的書寫符號系統來記錄方言是方言和共同語之間的深度共生關系決定的,方言群體并無太大必要去另創一套獨立的書寫符號系統。
方言書面化的前提是文字的產生,方言書面化水平與方言群體語言文字知識的儲備充分性密切相關。方言書面化有利于實現方言傳播的最大化,選擇書面化途徑傳播方言必然是方言文化自覺發展到較高階段才出現的,是方言群體在“走向崇高”基礎性前提作用下實踐語言生態倫理自律價值的具體表現[10]。
對個體來說,方言書面化是其“語言人”身份雙重性的體現,帶有一定的內部沖突性。個體首先是有方言群體歸屬的“語言人”,個體的“語言人”身份實際上具化為“方言人”。在語言習得方面,方言口語是個體母語習得的先天選擇,方言能力發展具有相對充分性;共同語大都是后天習得的,口語和書面語的學習經常是不充分的。對于方言人來說,書面語并不是必需的,不識字的方言人只是不懂書面語而已。現代社會,個體同時是有國家和族群歸屬的語言人,個體在習得方言之外,必須在學校接受以共同語為基礎的公共教育,文字是作為共同語口語的書寫符號來習得的。方言和共同語采用同一套書寫符號,需要處理好共同語標準與方言差異的關系。方言差異會對共同語的書寫符號及其標準音推行帶來一定干擾,如普通話的異讀詞、異體字規范問題。而且文字符號系統具有非自足性,漢字的記音功能先天不足,加上方言里有音無字的情況較為普遍,用記錄共同語的漢字來書寫各地方言,注定會出現一些音義不相契合的情況。方言群體為了更完整準確地記錄方音,采用了同音假借、訓讀替代、畫框闕如、錯別字、自造字等各種辦法,網絡新媒介中還經常兼用漢語拼音,使得方言書面化的符號運用帶有一定混亂性和符號夾雜性。因此,要想方言書面化取得規范一致的理想效果,需要在方言規范化(正音、正字)方面做好基礎準備。
方言穩定性差,通常處于蕪雜不規范狀態,方言正音、正字需要強有力的學術支撐和社會條件。拿正音來說,如何確立某方言的代表點并制定正音規范難度極大。目前似乎只有粵方言的正音規范研究比較充分。其中以詹伯慧主編的《廣州話正音字典》影響最大,歷時十年方出版,難度可見一斑[11]。相對來說,方言正字更受關注,方言學者注重方言本字考求,積累了大量成果。近年,張振興主持研制的《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漢語方言用字規范》匯總了目前的方言用字情況[12],其中《全國漢語方言用字總表》包括3 465字。網絡上也時常流傳各地方言學者或地方文化愛好者自制的方言用字表,如“閩南話常用方言字表”“武漢話規范用字表”等。不過,這些字表所收錄的許多方言字不屬于現代常用漢字,筆畫繁多,難寫難認,經常陷入“會說寫不出,寫出不會讀”的怪圈,顯然不利于識讀推廣,對改變方言用字混亂隨意現狀難以發揮有效作用。
語言書面化標準的制定和推行是一項牽涉面廣的社會工程。漢語方言所處的附屬生態位決定了其先天缺失書面化標準研制和推行的權威性和影響力。即便有標準也難以形成共同遵從的社會基礎,缺乏約束力,這是絕大多數方言難以實現完全書面化的根本原因。對大多數方言來說,關注方言正音、正字規范問題的大都是方言學者或民間文化熱心人士,屬于少有問津的民間自發行為。“方言歷來缺乏書面記錄的形式,很少人致力于為書寫方言詞統一用字,即使有民間學者編寫過地方韻書,因為韻書并不普及,用字也就未能廣泛通行。”[8]正因為如此,即便是客家方言這樣的強勢方言,經過130年的發展,仍然無法統一方言書寫標準,處于書寫混亂的狀態[5]。即便書面化程度很高的粵方言,目前也遇到了難以傳承的困境。
可以看出,絕大多數方言的書面化基礎先天不足,方言群體的文字符號知識儲備和習得尚處于不充分的原始自發狀態,這是漢語方言書面文本長期處于蕪雜混亂狀態的重要原因。當前,網絡新媒介中使用的輸入法大都是以共同語為藍本的,強化了共同語書寫符號系統的統治地位,可以預見方言書寫的混亂狀態仍將是較長歷史時期的常見現象。方言書面化水平的提高需要方言學者和本地文化人士積極努力,兼顧科學性和實用性。研制方言常用字表和方言拼音方案,有利于減少識讀和書寫難度、提高方言普及讀本的可讀性。
語言生態倫理認為“話語即釋放, 是族群、亞族群、個體的符號序列釋放”[13]。“文字符號系統是話語或詞語的記錄者,是國家意志和民族精神的書面/視覺體現。”[7]“口頭語是心靈體驗的顯示, 書面語是口頭語的顯示, 二者都基于心靈體驗, 而心靈體驗與族群的存在方式密不可分, 即語言及文字符號系統述說族群的存在方式。”[13]方言口語述說方言群體的存在方式和心靈體驗,文字符號則是方言群體“話語釋放”的書面體現,方言書面化狀態及其符號選擇反映了方言群體話語釋放的能力狀態及其變化。
漢語歷史上曾長期處于言文分離狀態,漢語方言的社會地位和語言聲望很低,在書面語空間缺乏話語權,幾乎是“失語”的。傳統媒介時代,書面語為官方或知識階層掌控,具有極高的權威性。拿我國古代來說,歷朝主流語言觀“以雅言為尊”,文言文占據統治地位,方言往往被視為鄙俗的,特別是古代普通民眾基本不具備文字書寫能力,因此方言成分多是被動進入共同語為基礎的書面文獻當中,文人大都認為“今之方言,或于文獻有征,或為古語之遺,或為通語之訛”[14],在方言用字方面基本遵循本字傳統。在唐宋以后,反映市民生活的俗文化興起,禪宗語錄、話本小說等早期白話文獻出現了口語化傾向,吸收了不少當時的方言口語,但由于長期的言文分離,方言書寫存在障礙,這些白話文本出現了較多同音假借等不規范用字現象[15]。可以說,此時期漢語方言尚難以通過書面化方式全面述說族群的存在方式,反而可能會成為帶有負面效果的符號征象標記,帶來地域或方言歧視。
網絡新媒介時代,新傳播技術導致傳播主體日益多元化,沖擊了傳統媒介的中心化霸權,各社會群體有了“話語釋放”的機會賦權和語言選擇自由。方言群體在有別于地域空間的虛擬化網絡空間里重新以“方言”為媒介聚集,以書面化形式釋放話語的實踐越來越多,“我手寫我口”成為現實。然而,借助文字符號釋放個性話語,或利用方言實現群體認同、身份標記、情感交流、游戲娛樂乃至方言書面化等多重需求時,如何利用統一的書面符號彰顯個性特征成為方言人的重要考慮。對方言來說,語音形式是最容易感知的顯性差異標記,然而“在書面文本里,語詞本身缺乏原有的全部語音特征”[3]。如何在書面化過程中保留乃至彰顯方音特征呢?對漢語方言人來說,最便利的選擇就是發揮漢字的記音功能,采用假借漢字方式來記音。問題是漢語拼音可以更好滿足記音需求,為什么沒有優先選用?這與漢字和漢語拼音的功能特征有關。漢字歷史悠久,在漫長歷史時期里“書同文”政策的深刻影響下,已成為顯示漢語族群存在方式和心靈體驗的“文化胎記”,使得漢語方言書面化的符號選擇優先指向漢字,實際上也很難完全擺脫漢字的強大慣性約束。當然,漢字具有一定的記音功能,有大量同音字供選擇,可基本滿足記錄需求。由于漢語方言語音之間與《廣韻》音系有著較系統的歷史演變對應關系,使得漢字成為“一種獨特的表意一致、表音雖不準確卻可用系統來折合的文字”[8]。這樣一來,假借漢字記錄方言語音既具有一定程度的可識讀性,又可以實現“同中顯異”,便于以共同語為參照系,在對比中顯示方音特色,利用不規范書寫形式達到“視覺方言”(eye dialect)②效果[16],滿足彰顯個性、標記身份、話語修辭等多種訴求,這是單純采用漢字本字或拼音記錄方言無法實現的。而漢語拼音創制歷史尚短,所采用的拉丁字母與漢字形體完全不同,主要是作為輔助記音的工具(特別是有音無字時),難以與具有數千年使用慣性的漢字相抗衡。
當然,假借漢字或拼音來記錄方言很難全面準確地記錄方言音值,同音字繁多也導致方言用字選擇缺乏一致性,從側面說明方言群體對自身的書寫行為并不強求準確性和規范性,更多是作為“話語釋放”的一種途徑,這也是方言群體的文化自律尚處于初級階段的表現。不過,“話語釋放行為有其自然狀態與人為痕跡關系內心驅迫感的制約”[6],今后如何最大限度確保方言書寫行為的準確性和規范性,在多種因素綜合博弈中沿“律己-利己-益群”路徑[10]實現“走向崇高”的語言生態倫理自律仍需觀察。
方言成分來自方言口語,帶有親切輕松、幽默詼諧的口語風格,與共同語書面語的莊重嚴肅風格形成鮮明對比,從而以其獨特的口語風格擁有了不可或缺的話語功能生態位。方言成分通過發揮特有的口語化交際或修辭功能融入共同語,豐富大眾語言生活,在語用生態倫理層面實現與共同語的“兼性互惠”仍將是主流選擇。
方言是原生的、本真的和個體的,能精微地傳達地域和人物的神韻,方言成分具有口語化、生動化、親和力特征,同時也“因為陌生化、鄉土化而成為都市文化的參照物,并由于這兩種文化間潛在的相互嘲諷而增添了某種戲劇化效果”[17]。以此來看,方言文學和地域性紙媒的方言運用是一種廣義的修辭手段。
近年來,網絡新媒介極大地解除了方言群體的書面化束縛,消解了書面語言的嚴肅性、規范性,為方言發揮特有的交際功能和修辭價值提供了更廣闊的施展空間。方言詞匯大量進入網絡書面交際,特別是以諧音假借方式形成了獨特的修辭用詞或造詞現象,如“菇涼(姑娘)、筒子(同志)、醬紫(這樣子)、神馬(什么)、猴賽雷(好厲害)、藍瘦香菇(難受想哭)”等方言諧音詞語廣為流行。從書寫形式來說,這些詞語大多屬于同音別字,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現行漢字的規范運用,引來不少批評,但因為有著獨特的修辭表達功能,一直為網民樂用而屢禁不止,成為了網絡“土味”嬉戲文化的重要風格特征,有些詞甚至逐漸進入了正式書面文本。從方言諧音詞語的選字用字來看,體現了以共同語為參照基準的特征:(1)以漢字的共同語標準音為參照選擇方言詞語的記音字,而不是相反。如“菇涼(姑娘)”是用“涼”的普通話音值來記錄“娘”的方言讀音。(2)利用了方言和共同語之間語音對應關系的系統性差異。這些差異(如平翹舌、鼻邊音、前后鼻音不分等)是方言群體學習普通話的主要發音障礙,擁有廣泛的社會認知基礎,利用這種語音差異用詞或造詞便于建立普方之間的音義關聯,激活受眾對普方語音的反差性認知,制造出詞匯生動化的表達效果。如人們看到“菇涼”,很容易利用語音對應關系聯想到“姑娘”,形成輕松有趣或自嘲戲謔的方音心理。(3)選字看似隨意但有意無意地利用了漢字形體的表意理據性。“漢字使用者很難把漢字僅僅當作記音符號使用,總是想追求借用來的漢字組合背后的意義,哪怕這個意義和要表達的目標意義毫無關聯。”[18]方言諧音詞語并不是每個語素都用諧音,如“菇涼(姑娘)”中“菇”與“姑”同音,是有意選用不同字形以突顯差異,借此消解“姑娘”作為規范形式的嚴肅性,由于漢字的表意性,人們看到“菇涼”總是有意無意地追求漢字組合背后的意義,從而以“語義別解”制造出陌生化或荒誕無厘頭的詼諧表達效果。可見,方言諧音詞語修辭效果的達成是以漢字書寫符號的共同語標準讀音和表意性特征為參照基礎的,否則難以形成反差效果,也達不到理想的修辭目的。
方言書面化是方言群體拓展方言生存空間和文化調試的重要途徑,受到深度共生、知識前提、話語釋放、修辭策略等語言生態倫理因素影響,有其訴求合理性一面。只是方言書寫的符號運用總體尚處于混亂無序狀態,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普通話和現行漢字、漢語拼音的規范化應用,引起了較多關注和擔憂。結合語言生態倫理來看,漢語方言所處的附屬生態位決定了方言書面化先天存在固有缺陷,很難實現完全書面化,并不會從根本上危及普通話和現行漢字的權威生態位,也就無須太過擔心。
就今后發展來說,一是有必要從語言生態倫理角度加以引導和規范,基于“理解而非認同”的文化寬容理念,給予適當的話語釋放空間,有利于滿足方言文化傳承與傳播的動態多樣性需求[19],幫助緩解方言群體高漲的傳承焦慮;二是應重視學理研究和語言服務,讓社會認識到“漢字系統”并不等于“漢語記錄系統”[20],基于“兼性互惠”理念,充分發揮漢字、漢語拼音在表意和表音功能上的互補性,通過普及方言本字、研制方言拼音等措施增強方言書寫符號的科學性和實用性,為方言讀本編寫、方言資源開發、方言輸入技術等方言書面化應用場景提供幫助。
(本文曾在中國修辭學會2019年學術年會宣讀,獲評“中國修辭學會2019年學術年會青年學者優秀論文獎”一等獎,得到陳光磊、胡范鑄等諸位先生指正,特致謝忱)
注釋:
① 括號內的普通話釋義為本文添注,全文同。
② “視覺方言”是美國文學方言研究使用的概念,指“用不規范的拼寫形式再現標準拼寫形式代表的同一個發音”,如把“women”故意錯拼成“wimmin”,是英語文學常見的方言語音表現手段(汪寶榮2015:77-81),這與漢語方言采用假借漢字記音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