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驥
“無為”是老子的重要政治思想,老子的政治思想通常被表述為“無為政治思想”,而學術界對“無為”卻有著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理解,概括起來,有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不妄為論”。陳鼓應對“無為”的解釋是“不妄為,不干擾”[1]。
第二,“愚民論”。易中天概括老莊的“無為”是八個字:寡欲,愚民,反智,不德[2]。他是把老子和莊子的無為思想放在一起來論述的,這種理解基本上可以概括為“愚民論”,因這八個字除了“寡欲”之外,其中的“反智”“不德”都可看作是“愚民”的不同方面。
第三,“陰謀論”。一些學者結合老子所說的其他一些話來理解“無為”,如《老子》第48章“無為而無不為”,第36章“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第22章“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①。認為“無為而無不為”是“表面上不做,暗地里什么都來”;退是為了進;不爭最終是為了爭。因此,認為“無為”是陰謀論,老子是個陰謀家。如錢穆在《莊老通辨》中反復說老子是個陰謀家[3]。
第四,“不為論”。“無為”從字面上理解,就是“不為”,引申一下就是“不作為”。時至今日,把“無為”理解為“不為”“不作為”的人還有很多,他們主要是非專業研究老子思想者。
以上第一種“不妄為”論,對“無為”完全是肯定的;第二種“愚民論”,從八個字的整體來看,對“無為”思想有肯定有否定,基本上是否定的;第三種“陰謀論”,對“無為”完全是否定的;第四種“不為論”,對“無為”有一定的肯定,但基本上是否定的。
筆者認為,對老子的無為政治思想,出現完全肯定、完全否定或基本否定的不同理解,究其原因,除了與《老子》書中“無為”內涵的復雜性和老子文字的含混性有關以外,也與我們執著于用老子“無為”一詞來表述老子的政治思想有關。從《老子》一書整體的政治思想來看,筆者認為老子的“無為政治思想”是一種“尚簡政治思想”。所謂“尚簡政治”,就是崇尚簡易政治,老子是極其崇尚簡易政治、向往簡易政治理想的思想家。這個“簡”,可以理解為“簡易”“簡明”“簡約”“簡樸”“簡單”,等等。為了行文方便,下文基本統一用“簡易”來表述。用“簡易政治思想”來表述老子的無為政治思想,可以更好地概括老子的政治思想,可以化解對老子政治思想如此不同的理解,同時,也將有利于我們繼承和發揚老子這一十分寶貴的政治思想遺產。本文試圖對此做一點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要說清楚老子的“無為政治思想”就是“尚簡政治思想”,我們須從《老子》一書中有關政治思想的整體上來理解和把握。
筆者認為,老子的尚簡政治思想的內容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少為,二是為而不爭,三是不妄為。
要特別指出的是,這里“尚簡政治思想”的三個方面,老子是針對權力主體來說的,不是針對權力客體來說的,也就是說,他是對執政者(主要是最高執政者)或者他預設的“圣人”(老子心目中最理想的治者)來說的:治理天下、治理國家最理想的執政者或治者,要少為,要為而不爭,要不妄為。為了行文的方便,這里的執政者或者老子預設的“圣人”,下文一般簡稱為“執政者”。
下面,我們對老子尚簡政治思想一一加以分析。
1.少為
老子的尚簡政治思想,主張執政者要為,但極力主張少為,不僅對妄為的施政絕對不要做,即使是不妄為的施政,也要少做,要讓百姓獨立自為。
《老子》第48章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老子》一書中,除了第37章中以“無為”來描述“道”以外,其他凡是談到“無為”的地方,都是從政治的立場而發論的[1]。這里,老子主張執政者要有求“道”的精神,求“道”的精神就是“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損”就是減少,就是簡,“損之又損”,就是減少又減少,也就是簡之又簡。老子認為治理國家要常清靜不攪擾,至于政舉繁苛,就不配治理國家了。可見,老子主張執政者之施政,不是不為,而在于簡易,且越簡易越好。
我們知道,一切執政者施政的主要形式是發號施令。那么,老子對執政者的發號施令是如何主張的呢?老子并不完全反對執政者發號施令,但老子極力主張執政者要少發號施令,少發號施令就是簡易政治的重要內容。
《老子》書中有關執政者的發號施令叫作“言”,“言”就是聲教政令,就是發號施令。筆者把《老子》一書中有關“言”的語句列于下面并做分析,看看老子是如何主張少發號施令的。
希言自然。(第23章)
行不言之教。(第2章)
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第43章)
悠兮其貴言。(第17章)
言善信。(第8章)
多言數窮。(第5章)
這六條有關“言”的《老子》原文,可以從四個方面來看:
第一是“希言”。希言,從字面上看就是少言,少說話,希言不是不言,而是少言。希言就是少發號施令,老子的意思是,作為執政者,發號施令是難免的,但要少發號施令。老子也講到“不言”,從《老子》全書來看,老子還是主張少言的,而不是主張不言。而且事實上,老子也明白,作為執政者之施政,不可能一言不發,“不言”只是老子對少言極而言之的說法。
第二是“貴言”。貴言有希言的意思,還有慎言的意思。“貴言”其意在于:好的執政者不輕于發號施令,既要少發號施令,慎重地發號施令,又要合理地發號施令。“貴言”比希言更進了一步。
第三是“言善信”。指說話善于遵守信用,尤其是執政者發出的聲教政令,要兌現,要言而有信。老子極力反對輕諾寡信(第63章),尤其是執政者對百姓不可言而無信。“言善信”,又比“貴言”更進了一步,“言善信”的落腳點在于對人民信守諾言,兌現諾言。
第四是“多言”。少言的反面就是多言,多言就是政令繁苛。老子認為政令繁苛不但不會達到天下大治,反而會加速敗亡,所以說“多言數(速)窮”。這是老子對執政者繁苛之政擾民、不行簡易之政所提出的嚴重警告。
老子極力主張少言、貴言、遵守諾言,反對多言,這是老子尚簡(無為)政治思想的重要內容。老子這一政治思想被后世概括為“為政不在多言”,這成為中國歷史上不少政治家的施政格言,其來源就是老子的尚簡政治思想。
2.為而不爭
從《老子》一書的整體上來看,老子主張執政者要為,要少為,而且反復強調要“為而不爭”。我把《老子》一書中有關“不爭”的提法列舉如下:
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第81章)
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第77章)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第51章)
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不為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第2章)
這里的“不恃、不處、不有、不宰、不為始、弗居”等等,都有“不爭”之意。把“為而不爭”等引文結合《老子》其他章所說,從中可以看出老子“為而不爭”落實于政治之域,也是老子尚簡政治思想的一個重要內容。“為而不爭”至少有三層意思。
第一,老子的“為而不爭”,從政治思想的角度看,主要是針對有權的執政者而言的,不是對無權的百姓而言的。
第二,老子主張“為而不爭”的落腳點是“不爭”,但前提是“為”,都明確說執政者要為,如果不為,也就不存在爭與不爭了。所以,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把“無為”理解為執政者“不為”“不作為”是不符合老子的思想的。
第三,老子主張執政者作為而有了功勞成績時,不要居功、炫耀功,更不要與百姓爭功、搶功。
為了切實做到“為而不爭”,老子主張執政者向兩樣東西學習。
一是學習“道”之精神。“道”是老子哲學思想的最高范疇,老子的思想體系幾乎就是從“道”這個終極預設推演出來的。老子設想的“道”,落實到政治之域,品質之一就是“不爭”。他說:“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爲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第34章)在這里,老子借“道”來闡揚順應自然而“不辭”“不有”“不為主”的精神,意在消解執政者之占有欲與支配欲,也即“不爭”的精神。
二是學習水之品質。老子認為大自然中的水,最具有“為而不爭”的優良品質。他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第8章)水是生命之源,沒有水就沒有生命,但水的品質就是甘于處下,從來不爭。老子主張人尤其是執政者,要學習水這種善利萬物而不爭的品質。
老子把執政者的“不爭”看得非常重。他說:“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第9章)“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是謂配天,古之極也。”(第68章)從這里可以看出,老子把“不爭”從時空兩個維度提到了極高的地位:
第一,“不爭”符合天道。老子指出執政者在完成功業之后,要“身退”,不把持,不據有,不露鋒芒,不咄咄逼人,這是符合“天道”即符合自然規律的。
第二,“不爭”是最高準則。老子認為“不爭”的品德既符合天道,又是自古以來的最高準則。
老子對宇宙社會人生以及政治,洞察入微,他的主張“不爭”,當然有告誡執政者功成身退、明哲保身的深意在,也在于他認為一個合格的執政者必須要做到不與民爭利、爭功、爭名,不把一己之意志、一己之欲望強加給人民,使人民感覺不到有權勢之重壓。執政者的有功而不爭,也成為老子尚簡政治思想的重要內容。
3.不妄為
執政者之施政,除了要少為,要為而不爭,老子還特別強調不妄為。如果說老子的“少為”“為而不爭”是從施政的正面來闡述自己的簡易政治思想的話,那么“不妄為”就是從施政的反面來闡述自己簡易政治思想的。“不妄為”的反面就是妄為。他特別告誡執政者如果妄為,其政治后果是十分嚴重的。
老子說:“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第63章)老子在此提出執政者之施政,要以一種“無為”的態度去干事,不得攪擾天下、攪擾百姓,從而達到王弼所認為的為治之境界:“以無為為居,以不言為教,以恬淡為味,治之極也。”[3]
老子又說:“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第64章)執政者強作妄為就會敗事,執意把持就會失去。要向老子預設的“圣人”學習,圣人不妄為,因此不會敗事,不把持就不會喪失。
對于執政者之施政要簡易,要不妄為、不干擾,老子講得最有名的話就是:“治大國,若烹小鮮。”(第60章)這句治國警句集中地反映了老子的治國思想:治理國家、治理天下要安靜不擾民,不煩瑣,不繁苛,不折騰。一句話,就是不妄為,要恰到好處,為政要簡易。這是老子簡易政治思想最形象的表達,對后世政治產生了重大影響。
少為、為而不爭、不妄為就是老子無為政治思想而我稱之為簡易政治思想的主要內容。簡易政治的反面就是繁苛政治,這是老子極力反對的。老子對他所處春秋時代的政治現實是極端不滿意的,不滿意的重點在于當時執政者大行繁苛政治,而不行他崇尚的簡易政治(無為政治)。對此,老子作了很深刻的思考,并對當時的繁苛政治進行了深刻批判。
第一,老子認為政風的簡樸與否決定民風是否純樸。他說:“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第58章)在老子看來,政風決定民風:政治寬厚,人民就淳樸,政治嚴苛,人民就狡黠。
第二,老子痛心于春秋時代執政者的繁苛之政,給百姓帶來了苦難,給社會帶來了動蕩。老子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第57章)老子極力反對繁苛之政,他所處的時代是戰亂及權力橫暴的時代。老子認為,忌諱、聲教法令越多,觸犯忌諱和聲教法令的人就越多,人民就越貧困,盜賊就越多。老子認為這是執政者繁苛之政造成的。
老子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第75章)人民之饑,是執政者的苛捐雜稅造成的;人民難治,是執政者的多事妄為造成的;人民輕死,是執政者的生活奢靡造成的。
第三,執政者之繁苛政治,終將導致民眾的以死反抗。老子說:“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第72章)“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第74章)在這里,老子對當時的繁苛政治提出了警告:人民不畏懼統治者的威壓,則更大的禍亂就要發生了。暴政逼迫,使用暴力手段壓制人民,人民到了無法安居、無以安生的時候,就會鋌而走險了,死都無所畏懼。
綜上所述,老子認為天下不治、戰亂之災、百姓之苦、人心之亂、社會之動蕩,都是執政者的繁苛施政、多事妄為所造成的政治惡果。在這里,老子站在無權者立場為之辯護和吶喊,同時,老子對執政者的繁苛施政、多事妄為提出了嚴重警告,反映出老子對施行簡易政治理想的無限向往。
老子極力主張簡易政治,那么,他認為要簡易到什么程度呢?老子提出了自己的獨到看法。
第一,執政者的施政之簡,要簡到不留痕跡。
老子說:“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第27章)陳鼓應先生對此評論說:“善言”和“善行”,就是指善于行不言之教,善于處無為之政;善數、善閉、善結各句,都是意義相同的譬喻,意謂“以自然為道,則無所容力,亦無所著跡”,且譬喻有道者治國,不用有形的作為,而貴無形的因仍[1]。
老子又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第41章)執政者之施政要像“道”那樣“無形”“希聲”,不留痕跡。他又說:“至譽無譽。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第39章)所以最高的稱譽是無須夸譽的。因此不愿像玉的華麗,寧可如石塊般的堅實、質樸,這里反映了老子主張執政者之施政不必留什么痕跡的思想。
老子還說要像“道”和他所預設的“圣人”之施為一樣,是輔助性的,而不是主宰性的:“夫唯道,善貸且成。”(第41章)意思是說只有“道”,善于輔助萬物并使它完成。又像圣人之施為:“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第64章)圣人學人所不學,補救眾人的過錯,以輔助萬物的自然變化而不加以干預。執政者之施政不留痕跡、無形、至譽無譽、輔助性質,這些都是執政者簡易施政之風格。
第二,執政者的施政之簡,要簡到百姓不知道有執政者的存在。
這種簡易施政最后達到百姓根本不知道有執政者的存在,達到簡易施政之極致,老子認為這才是最好的政治。
老子說:“太上,不知有之②;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第17章)這段話集中地體現了老子的簡易政治思想。我們分析一下老子這段話的意涵:
首先,老子把百姓對執政者的態度從高到低分為四個層次:最好的世代,人民根本不會感到執政者的存在;其次,人民親近他而贊美他;再其次,人民畏懼他;更其次,人民輕侮他。這四個層次中,最好的世代是人民根本不會感到有執政者的存在,這才是最好的政治。
其次,一切成事,讓百姓感到是自己做成的。最好的統治者,悠然而不輕于發號施令,事情辦成功了,百姓都說:“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執政者順應百姓之心去做,故百姓覺得自己完成的一切,是自己本來如此的,是自然而然的,與當權者沒有關系,甚至不知道有當權者,這樣,百姓感受不到政治權力的半點干預和重壓。這有點像《擊壤歌》所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陳鼓應對老子這一思想作了恰當的評述[1]:
處身于權勢的暴虐中,腳踏于酷烈的現實上,老子向往著“帝力于我何有哉”的時代,向往著在那時代里,沒有橫暴權力的干擾而人民自由自在的生活情境。老子理想中的政治情境是:一、統治者具有誠樸信實的素養。二、政府只是服務人民的工具。三、政治權力絲毫不得逼臨于人民的身上。
這就是老子無限向往的簡易政治理想:執政者的施政之簡,簡到不留痕跡,簡到百姓不知道有統治者的存在。完成的一切事情,百姓覺得是自己完成的,是自然而然的。
上文闡述了老子簡易政治思想(無為政治思想)的基本內容,老子的思考并沒有到此為止,而是進一步思考簡易政治理想如何才能實現。對此,老子向執政者提出要遵循的兩條原則:一是寡欲清靜,一是因循。
1.執政者要寡欲清靜
尚簡政治思想表現在執政者的個人品質和個人生活上就是寡欲清靜,也就是執政者須具備簡樸的政治品質和生活作風。
老子要求執政者做到:
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第19章)
是以圣人被褐懷玉。(第70章)
清靜為天下正。(第45章)
老子認為執政者若能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像理想的治者“圣人”那樣“被褐懷玉”,生活簡樸,胸懷美德,清靜無為做人民的模范,那么,就會形成一種簡樸的政風,在如此政風下,人民得以享受安定和安寧的生活。
老子進一步指出,執政者一旦做到了無欲、無事、無為,政治權力不干預百姓的生活,就是說實行簡易政治,百姓就會自然而然做好自己的一切事情。“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第57章)
“好靜”“無事”“無欲”就是“無為”思想的寫狀。“好靜”是針對統治者的騷亂攪擾而提出的;“無事”是針對統治者的繁苛政舉而提出的;“無欲”是針對統治者的擴張意欲而提出的。如果為政能做到“無為”,讓人民自我化育,自我發展,自我完成,那么人民自然能夠安平富足,社會自然能夠和諧安穩[1]。
仔細分析體會《老子》一書中所講的“無欲”,其實是寡欲,是不縱欲,就是欲望要少,要簡。在中國古代人治政治歷史中,統治者的個人欲望本身不僅僅是個人生活方式問題,而且是政治問題。老子認為統治者的寡欲清靜是實施簡易政治之源頭保證。
在老子看來,統治者的多欲,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生活方式奢靡放縱。老子認為,如果統治者之生活欲望不簡,多欲、縱欲所導致的危害是很大的。他指出,統治者的多欲、縱欲給民眾帶來了痛苦,且帶來了嚴重的政治后果。
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第12章)
他又說:“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彩,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余;是謂盜夸。非道也哉!”(第53章)
還有如上文引用過的《老子》第75章:“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
老子所處春秋時代的統治者多欲、縱欲以及苛捐雜稅等繁苛腐敗之政給老百姓帶來了苦難,給社會帶來了混亂,造成了官民的尖銳矛盾。老子對統治者的多欲、縱欲以及施行繁苛之政所導致的政治后果的分析是深刻的。
第二,不斷發動戰爭。老子所處的時代是戰爭頻繁的時代。統治者的寡欲清靜,最重要的就是不發動戰爭。綜觀《老子》一書,老子幾次談到戰爭,他是反對戰爭的。老子認為戰爭是統治者多欲、縱欲和欲望擴張的極端表現。
他說:“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于郊。咎莫大于欲得;禍莫大于不知足。故知足之足,常足矣。”(第46章)老子認為,戰爭的起因,大半由于侵略者的野心、欲望膨脹,貪婪而不知止足,侵人國土,傷人性命,帶來無窮的災難。老子指陳統治者多欲生事的危害,告誡為政者當清靜無為,知足常足,收斂擴張侵占的貪欲。
老子認為,統治者的多欲、縱欲、占有欲、擴張欲,既是繁苛政治的表現,也是導致繁苛政治的原因,也是導致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官民對立的原因。老子希望統治者既有簡樸之政治品質,又有簡樸之施政作風,還有簡樸之生活方式,使政治走向他所向往的簡易政治理想之軌道。
2.執政者要因循
老子認為要實現簡易政治,統治者之施政就要做到因循。因循就是順應,那么,順應什么呢?
一是順應天道。
在《老子》一書中,“天道”指的是自然規律。老子主張執政者要順應天道,他認為天道最符合自己認為的政道之要求,政道要效法天道。
第一,天道沒有偏愛。老子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第79章)自然規律是沒有偏愛的,經常和善人一起。
第二,天道有“不爭”之德。上文談到老子是極力主張執政者要“不爭”的,而這不爭就是來源于學習天道的不爭。老子說:“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第81章)老子認為自然的規律,利物而無害;這種天道在人間的行事,就是施為而不爭奪。這里,老子再一次勉勵統治者要向大自然學習,“利民而不爭”。
老子又說:“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第73章)老子主張向天道學習,天道有不爭之德,人道尤其是政道要效法天道。天道是不爭攘而善于得勝,不說話而善于回應,不召喚而自動來到,寬緩而善于籌策。自然的范圍廣大無邊,稀疏而不會有一點漏失。
第三,天道有均平調和之德。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余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第77章)
這里,老子將自然的規律與社會的規則作了對比:社會的規則是極不公平的,以不足來奉有余。自然的規律則不然,是以有余來補不足。社會規則應效法自然規律的均平調和。綜觀老子所認為的“天道”,其有三個品質:一是簡樸,天道不做無謂的事;二是自然,自然而然;三是公平。作為人道的政道須效法天道,故執政者之施政要取得簡易之效果,就須順應天道。
二是順應民心。
老子說過兩句很有名的話,他說:“圣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第49章)“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第17章)老子認為,理想的執政者不是執著于自我的成見與意欲,而是認真去體認百姓的需求,順應百姓之好惡,以輔助者的姿態去幫助百姓自我發育、自我發展、自我完成。事情辦成了,百姓都說:“我們本來就是這樣的。”老子認為執政者順應民心、人民自我完成就是最好的政治。
老子又說:“愛民治國,能無為乎?”(第10章)老子的意思是“愛民治國,能自然無為嗎?”北宋王安石對老子這一思想有深刻獨到的見解:“‘愛民者’,以不愛愛之乃長。治國者,以不治治之乃長,惟其不愛而愛,不治而治,故曰‘無為’。”③
對政治有著豐富經驗的政治家王安石對老子這一思想的理解是深刻的。老子對現實政治有著深刻的認識,當時統治者打著愛民治國的幌子,行一己私利之實。名為愛民,實為害民;名為治國,實為亂國。縱使是出于好心,也未必有能力做出好結果來。老子提出了一個獨特的命題,就是對于愛民,以不愛為愛;對于治國,以不治為治。限制政治權力而盡可能少地干預百姓生活,讓百姓在比較自由的環境中去自我完成。
老子認為,治國者之治國,要學習自然,因循自然;要順應百姓之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執政者堅持這兩條原則,其施政就可不偏離方向,就能做到少為、為而不爭、不妄為。這就是老子心目中簡易政治理想(無為政治理想)的實現途徑。
行文到此,我們可以回應一下本文開頭關于老子“無為政治思想”即我所稱老子之“尚簡政治思想”中有關“無為”的四種觀點,即“不妄為論”“愚民論”“陰謀論”和“不為論”:“無為”有“不妄為”的意義,但“不妄為”只是“無為”所包含的意義之一,不是全部,陳鼓應對此有過闡述。“愚民論”,從執政者施政的角度來理解“無為”,“無為”并沒有“愚民”的含義。至于“陰謀論”,從《老子》一書的整體分析來看,“無為”沒有陰謀論的意思,老子對權力是十分謹慎而反感的,對如何削減權力的作用特別是負面作用做了深刻的思考,“陰謀論”是誤解了老子的無為思想。“無為”也不是“不為”“不作為”,老子是主張執政者要為的,但是他對執政者的為持十分謹慎的態度,他反復提醒執政者要少為、為而不爭和不妄為。
最后,可以對本文所論述的老子的簡易政治思想(無為政治思想)做如下總結:
以少為、為而不爭、不妄為以及寡欲清靜、順應天道民心等為主要內容的老子尚簡政治思想是一個整體。少為,是老子對執政者的施政進行量的制約,作為執政者要為,但要少為,甚至越少越好。為而不爭,是老子對執政者的輔助性與百姓的自主性之間的主次關系進行確定,真正好的政治,百姓是主體,百姓的自為才是主要的,而執政者是客體,執政者的施政是輔助性的,執政者只是順著百姓的好惡而輔助之。不妄為,是老子對執政者的施政進行質的規定,執政者不要胡作非為,不要折騰,而妄為會造成嚴重的政治后果。而只有執政者的施政簡到不留痕跡、使百姓感覺不到有執政者的存在時,才是最好的政治。而要達到簡易施政的效果,老子主張執政者要遵循兩條原則:一是要清心寡欲,清靜簡易,為政不繁苛,不多事,不折騰;二是順應“天道”,順應民心。而實施簡易政治的效果即是達到天下之治。
以上就是老子系統的簡易政治思想(無為政治思想)的主要內容。簡易政治思想是老子鑒于政治權力對于民眾的逼迫和重壓,從量和質兩個方面來制約政治權力運行,盡可能地削減或限制政治權力的負面作用。這在中國古代幾千年的政治思想史中,是寶貴的政治思想財富。
注釋:
① 本文所引用《老子》原文,如無另外注明,均引自2017年3月由中華書局出版的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
② “不知有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作“下知有之”,其根據為郭店簡本與王弼本。但吳澄本、明太祖本、焦竑本、鄧锜本、潘靜觀本、周如砥本都作“不知有之”;且本章最后一句:“百姓皆謂:我自然”就是“不知有之”的一個說明,作“不知”意義較為深長。故此處引文改為“不知有之”。參閱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第129頁。
③ 容肇祖輯《王安石老子注輯本》,轉引自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修訂增補本),第96頁注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