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圣疆,關瑞明,季宏
(1.福建工程學院 建筑與城鄉規劃學院,福州 350118;2.福州大學 建筑學院,福州 350116)
在西方語境中,“紀念碑”(monument)通常是指公共場所中的形體龐大、堅固耐久且莊嚴肅穆的建筑物或雕像。作為西方歷史上偉大文明的紀念碑,如古埃及的金字塔、希臘的雅典衛城、羅馬的萬神殿以及中世紀教堂,無一不是耗費人類巨大的人力物力,匯聚了當時人類最先進的建筑、雕刻、繪畫的技術和藝術,集中體現了古代人們的價值觀和審美追求,構成了古代文明的歷史主軸。“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其本意有提醒和告誡的意思,指的是某些重要事物的紀念功能及其持續,是一座紀念碑建筑、雕像所內含的公共性紀念意義或“集體記憶”。芝加哥大學巫鴻教授針對中國古代美術和建筑的特征對“紀念碑性”做了進一步總結:……總是承擔著保存記憶、構造歷史的功能,總力圖使某位人物、某個事件或某種制度不朽,……總要成為界定某個政治活動或禮制行為的中心,總要實現生者和死者的交通,或是現在和未來的聯系。由此可見,“紀念碑性”和回憶、延續以及政治、種族或宗教義務有關,它反映了一個事物內在的紀念性和禮儀功能。
綜上所述,“紀念碑”與“紀念碑性”可看作一對“形式”與“內容”的關系。在形式上,紀念碑往往體現建筑、石碑或雕像的實體存在,而內容上,一座紀念碑應具有內在的“紀念碑性”。對紀念碑與紀念碑性特征進行研究,有助于厘清二者之間的關系,有利于科學地保護這些人類文明,營造出獨特的歷史文化景觀,使紀念碑的最根本的歷史價值得以體現。對中西方紀念碑性的特征進行比較、研究,有助于了解中西方社會結構的變化和差異,從而探析出中西方文化之間的異同。
中國傳統文化的整體思辯的特征在于重直覺與體驗,注重對認識對象的直觀把握。在混沌的思維過程中,人的理智、意志和情感形成有機的整體,一起發揮作用,即“天人合一”的過程。這樣的文化觀念讓中國人在看待建筑上表現為對空間的體驗與直觀感受,而不追求形體的準確與明晰性,重視虛空而非實體。老子有段名言:“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空間是建筑的主角,強調人在其環境下隨時間變化而感受到的“步移景異”的空間效果。由于傳統文化的影響,作為一種政治景觀,中國古代在紀念碑這一建筑形制和符號中所表達的意義與西方有很大差異,這種差異可以從對紀念碑性中崇高意義的不同理解反映出來。在中國,崇高蘊含在“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等三位一體的構造中。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季羨林先生據此認為,中國文化的特點在于天與人配合,“天人合一”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因此,在表達事物的崇高性或紀念碑性方面,沒有像西方采用巨大的體量給人以震撼之感,而是采取與自然和諧,與環境融合的方式,側重當時的美學和社會價值觀的表達。如中國古代的玉琮、青銅鼎等禮器,運用寶貴材料、先進技術,通過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來表達“紀念碑性”。即使到了三代的宮廟建筑,也沒有運用突兀的三維體量形成視覺震撼,而是通過水平方向上深邃的空間延伸營造重大的政治、宗教和美學意義,表達出強烈的“紀念碑性”。
西方古典文化的理性思維建立在定量精確分析的基礎上,西方先哲們如牛頓、拉普拉斯等奠定了雄厚的數理基礎。在西方文化中,宇宙是一個實體的世界,他們認為,實體與虛空相互分離、相互對立。實體是重要的,西方人通過科學實驗來認識實體,對實體的關注使得形式在發展中成為研究對象核心。這樣的文化觀念使他們認為建筑的美應體現出形體的和諧,即數的和諧。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曾經說過“由于數,一切事物看起來才是美的”。西方人求真、求全的文化本性,使得他們對建筑形式的研究走向科學化的邏輯性和實驗性。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西方人對紀念碑性中崇高意義的理解與中國有著截然的不同。康德認為崇高不存于自然界的任何物內,而是內在于我們的心里,這一論述在西方美學中影響很大。西方人認為,力量等于崇高、偉大,是人們意志力的擴張。崇高的體驗應通過強有力的、高大的幾何形體實現,他們總是通過空間的體積表達力量和威懾。因此,在西方古代,紀念碑作為“人類的創造物”不僅是神跡的展現,更是人類自由意志的聚合。紀念碑性的表達常常是通過具有視覺震撼的“紀念碑”來實現,如埃及金字塔、希臘雅典衛城、羅馬萬神殿以及各種中世紀教堂等宏大城市建筑,而這些建筑也構成古代西方藝術史的核心。
建筑具有特殊的文化屬性,它傳遞著一定的歷史文化信息。不同的民族具有不同的文化傳統,基于相異的文化環境下的中西方古代建筑,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共同的“紀念碑性”。但是同為“紀念碑性”,中西方建筑在體量、空間形態以及材料運用方面卻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文化特征。
1.西方建筑:巨大的實體量,幾何外張的性格表達“紀念碑性”
在西方人眼里,實體是重要的,空間是實體的內部反映,是幾何有限的。巨大的幾何體量,給人以強烈震撼,從而使人們的心理產生無限敬仰之情,建筑傳達出內在的紀念性。這種純然人工趣味的幾何形式,與自然界由山野、林木形成的天然輪廓線形成強烈的對比,體現了相互反襯之勢。
2.中國建筑:適形而止的虛體量,象天法地、向心擇中的觀念表達“紀念碑性”
中國古代單體建筑很少具有超大尺度,即使像明清故宮太和殿這樣高等級的建筑,體量也遠不及古羅馬的萬神廟。由于文化觀念的作用,中國古代建筑往往通過向心擇中、象天法地的思想表達建筑的“紀念碑性”。建筑的向心性早在半坡時期的建筑遺址中就有表現,隨著井田制的產生,人類逐漸認識了“九宮”與“亞”字型平面,而“擇中”的概念則在《呂氏春秋》中寫得很清楚,“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
擇中的觀念使中軸成為權力的重要象征,反映出“紀念碑性”。中軸線上也多立等級較高的建筑,甚至建筑中軸的構件也與某些象征意義相關,上棟下宇,棟為脊檁,且與天交接,脊飾的作用顯而易見。建筑之中的中柱“都柱”也被認為具有通天地之功能。這些象征涵義或多或少都與“紀念碑性”有關。中國傳統建筑、城市中“象天法地”的思想普遍存在,明堂建筑就是“天圓地方”的形式,辟雍環水以象天,一個反復的方圓關系和對稱構圖反映出強烈的“紀念碑性”。而明清北京城的建設沿軸線依次的院落展開形成了世界歷史上最長的中軸線,附會周制的三朝法天之紫宸、太微、天市,也明顯隱含著紀念碑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永樂大帝精心規劃了一個帝王的紀念碑。
傅熹年先生在分析明清北京城時發現在規劃中反復運用“擇中”的設計手法,并反復出現九比五的長方形模數以象征“九五至尊”,而太和殿的寶座正好位于紫禁城對角線上,在這里我們可以明顯看到建筑中的紀念碑性,只是中國建筑的“紀念碑性”多隱藏在儒家禮制之后,而被大家忽略了。蘆原義信在《隱藏的秩序》中說道,相比日本的建筑,中國的建筑更對稱,更有紀念性,一語道出了中日建筑的區別。而這種區別恰在于中國建筑中反映出的“紀念碑性”。
1.西方建筑:豎直向上的、獨立的個體造型表達“紀念碑性”
縱觀西方城市發展歷史,人們常常投入巨大的財力、人力和物力,建造輝煌的建筑物,來見證城市中發生的重大事件。古埃及花費巨大人力物力的方尖碑通常以重達幾百噸的整塊花崗石雕成,碑體呈高聳的方柱狀,由下向上逐漸變小,并在頂部形成金字塔,塔尖常包覆金、銀等貴重金屬,早晨的太陽照在塔尖上,發出耀眼的光芒。高聳的石碑形態震懾人心,表達了太陽崇拜的宗教性和強有力的帝國權威,體現了強烈的“紀念碑性”。方尖碑取材當地的天然石塊,在廣闊的沙漠中與自然和諧相融,使方尖碑更顯神圣高大,極具威嚴氣勢。古埃及人萬物有靈的思想,產生對太陽的崇拜,往往通過追求高大尖聳的建筑取得與神的靈魂對話。中世紀哥特式教堂,無疑是這個時期宗教信仰的具體體現。建筑外觀利用直插云霄的尖塔、窄高向上的尖券式側窗以及修長的人物雕刻和象征天堂的玫瑰窗等竭力表現一種向上的對于神性的頂禮膜拜,表達人們對于上界——天堂的向往。內部空間陡高挺拔,垂直線條劃分上下貫通一氣。建筑顯現出一種意欲擺脫地心引力而沖天而起之勢和向四周蔓延伸展的態勢。西方建筑,個性鮮明,每一座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西方人篤信宗教,向往彼岸世界,人們常常耗費巨資,花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建造教堂,通過高大聳立、垂直向上的空間形態表達與神的溝通和交流的強烈意愿,人們置身其中,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建筑表現出強烈的“紀念碑性”。可見,古代西方人通常運用建筑垂直向上的空間形態,傳遞出崇高、偉大的意義。垂直向上的形體以其龐大、強健有力的姿態和力量給人以巨大的心靈震撼,激起人們強烈的共鳴和敬仰。
首先從支撐補償重力的角度,研制了一種“杠桿+配重”結構形式的新型重力補償裝置。該裝置利用靜力平衡原理消除重力影響,在不同工況下可以通過調節配重的位置來調節補償力的大小,從而更好滿足重力補償的要求。通過分析伸桿支撐組件支撐力精度以及試驗,證明了該補償裝置的有效性和合理性。
2.中國建筑:水平方向發展,通過軸線及空間序列表達“紀念碑性”
“紀念碑性”在某種程度上是集權的產物。早在夏代,中國就出現了與“紀念碑性”相關的美術題材——九鼎。鑄九鼎是為紀念當時最重要的政治事件:夏代的建立,并進一步鞏固國家形態意義上的中央權力,因此具有強烈的“紀念碑性”。中國早期文化如“滿天星斗”的諸多起源,沒有形成政權的統一,此時還未形成強調個人崇拜的思想,祖先崇拜的思想極為普遍,而通過傳統的軸線與空間序列相結合則成為表達“紀念碑性”的最為理想的模式。即使到了秦代秦始皇的個人英雄主義的思想通過建筑雕塑表達,這也僅限于王權的表現,而且這種表現在中國歷史上再也未出現像酈山陵這樣體量龐大的建筑。以廊圍合的院落在夏代已經出現,但真正完整的以軸線展開的四合院式建筑則是早周的岐山鳳雛村遺址。由于在遺址中發現甲骨,所以推測為一祭祀性質建筑——宗廟。沿軸線方向依次為影壁、大門、前堂、后室。巫鴻教授指出“神”與“隱”有關,軸線的盡端設置了與“神”有關的后室,強調了“神”的“隱”,增加了神秘感,影壁是否也與此相關尚無法考證。中國是在建筑中運用軸線表達權力象征最突出的國家,明清北京城毫無疑問的成為世界上軸線最長的古城。它吸引了無數的專家學者,很多城市學家至今對它表現出來的一種“君權至上”的思想著迷,以至于許多學者繪制建筑分析圖來表達以軸線聯系的建筑抬升君權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這種規劃思想由來已久。
當然,中國古代對軸線的認知經歷了漫長的時間,從半坡氏族的遺址中我們可以看到類似后世“前堂后室”的格局。這種格局后來成為一種較穩定的建筑形式,說明原始人已經有了初步認知前后方位及中心的能力,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完全掌握了軸線的概念,在反復的實踐和認知后,這種能力已經能夠遺傳,并逐漸應用到他們的房屋建造中。這種認識的能力表現在許多方面,首先我們可以通過一些文字的形象來了解三代時我們的祖先是如何對待物象及他們的創造物的。與建筑相關的字有“營”“京”“高”“中”“亞”“宮”“室”等,這些字從平面或立面或從平面到立面反映出了軸線,這些造字的過程無疑仿照了他們造建筑的過程,這種認識已經不是一個朦朧的概念,而是反復推敲的結果。自此之后,中國建筑的軸線或多或少都與“紀念碑性”有關。漢代之后儒家成為政治權力統治的指導思想,城市設計、建筑式樣都表現出嚴格的等級關系。作為皇權象征的高等級皇家建筑及帝王都城的設計都反映出嚴格的等級秩序,軸線作為秩序的組織方法,隱藏著古代統治者對“紀念碑性”的追求。這種追求沒有表現在材料上,而是反映在空間的組織秩序中。
1.西方建筑——運用石材,體現對堅固永恒的追求
古希臘早期通常利用木材作建筑材料,木構建筑無法長時間的保留下來。西方人對于堅固和永恒的追求,使得石材逐漸取代木材而成為主要建筑材料。石頭這種堅固、恒久的特性,自然地與紀念碑性聯系在了一起,西方大量著名的紀念碑性建筑都用石材建造而成。如古埃及、古希臘、古羅馬建筑遺跡歷經數千年風雨仍保存完好,許多依然屹立于世的中世紀教堂都已經有上千年歷史。
堅固耐久,是西方紀念性雕塑、建筑極力表現的特征之一。早在古羅馬時期,建筑師維特魯威就在《建筑十書》中提出建筑三原則——適用、堅固、美觀,將“堅固”作為建筑的主要追求之一,這顯然與西方傳統文化思想相關。西方“天人相分”的思想文化使古代建筑在空間形態、外觀造型上體現出與自然的對立,同時在時間上也極力表現建筑抵御自然力消蝕的能力。西方人對石頭還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在希臘神話中,人們把石頭比作“大地母親的骨骼”,在一場大洪水后,人類幾乎滅絕,幸存的人將這“骨骼”拋起,于是,再造了人類。因此,希臘人“永遠不忘記造成他們的物質”。
2.中國建筑——以木材為主,強調建筑的隨遇而安,不求永恒
三代時期經常用最為耐久、最為寶貴的材料和最費力的技術來鑄造玉器、青銅器等禮器,承載“紀念碑性”的功能。漢代也出現許多石質的紀念性建筑,如漢墓等,這一現象應與此時期佛教自印度傳入并盛行密切相關。
盡管中國古代磚石材料豐富,各地大量出現的石構橋梁、石塔以及漢代墓葬建筑體現了高超的技藝,但縱觀中國古代建筑的發展歷史,為什么中國古人對木構建筑情有獨鐘,而更耐久、耐腐蝕、耐火的石構建筑卻始終得不到青睞?顯然,主要原因在于思想文化方面。正如拉普普在《住屋形式與文化》中所說的那樣,決定住屋形式的主要因素是“文化”,而氣候、材料和技術都是修正因子。建筑教育家梁思成先生在論及中國傳統建筑的思想文化時,首先就提出中國人“不求原物長存之觀念”,他認為“蓋中國自始即未有如古埃及刻意求永久不滅之工程,欲以人工與自然物體競久存之實,且既安于新陳代謝之理,以自然生滅為定律,視建筑且如被服輿馬,時得而更換之”。古代中國人不求事物之久存,認為用泥土和樹木建造而成的建筑是有生命、充滿活力的,是天人合一的體現。由此可見,中國傳統建筑沒有在材料上表現出抵御自然力的消蝕作用,而是采取認可和適應的態度。
通過比較分析中西方古代建筑的“紀念碑性”,使我們了解到兩者建筑文化存在明顯的差異。西方重實體,強調科學理性的原則,建筑常用高大、幾何、豎直向上的形態表達“紀念碑性”。而作為中國古代建筑的特征之一,“紀念碑性”與早期的權利象征密不可分。但是隨著儒家思想成為城市建筑營造的指導思想后,“紀念碑性”隱藏在“擇中”與軸線之中。通過隱藏在建筑之后的秩序中,我們還可以隱約覓到中國古代帝王將自己豐功偉業以紀念碑的方式流傳給后人。
世界經濟的全球化給中西建筑文化的交流帶來了碰撞、沖突與交融。在新的社會環境下,中國應把握社會發展的契機,將中西建筑文化有機結合起來,不斷開拓創新,走出一條符合時代發展的建筑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