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亭

封小郡
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副教授,牛津大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勞動社會學。
Yi:YiMagazine
F:封小郡
“新職業的誕生應該放在中國就業結構變遷的背景下來考察”,這是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副教授封小郡的觀點。在長期對勞動關系的研究中,她看到了中國制造業的整體轉型對中國就業結構的影響。
一方面,從國際分工來說,中國自身的制造流程革新、產品升級在過去幾年內帶來了新的就業機會;但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看到,經濟整體金融化對就業的影響。
這些新職業的誕生是否意味著舊職業的消失?封小郡認為應該理性看待這一觀點。本質上,產業技術的升級并不會立即讓某些職業消失,而是導致對這些職業的需求減少。最后,她提醒:“不能只關注那種很抓人眼球的、看起來很有意思的現象,它可能并不具有很廣泛的社會意義。另外就是不能只關注一些流程技術上的創新,而忽略了產品升級。”
Yi:如何定義一個新的職業,什么職業算新職業?
F:我們可能先要有一個共識,到底什么是一個“新職業”,在什么意義上是“新”的,比如從黃包車夫到現在的出租車司機,相對于過去這到底算是一個新職業還是運輸形式的變形?比如說國外有一些產業,現在我們自己也開始做了,那么對我們自己來說算是新職業嗎?還有一種情況是,之前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人來做,如今職業的內容沒有發生變化,但是從業人數上有一個激增,這算是新職業嗎?我覺得我們關注的應該是就業結構上成規模的一種趨勢,而不是單個涌現出的形式新穎的職業,關注顯著性的變化而不是細枝末節的新奇現象。我們討論的應該是中國就業的結構化變遷,這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Yi:說到就業的結構化變遷,你覺得什么樣的新職業是符合這樣一個標準的?
F:首先要有一個概念,整個世界經濟體系下各個國家的分工呈一個動態變化的趨勢,而這種變化背后有很多因素,技術是其中的一方面。通過思考中國作為一個國家在整個國際分工體系內部位置的變化,才能思考中國社會整個就業結構的變遷。
Yi:中國在過去處于產業鏈比較底端的分工,現在產生了一些變化嗎?比如我們看到互聯網經濟興起之后,網紅、游戲、020產業興起帶來的新就業機會?
F: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中國在國際經濟分工中的位置沒有本質性的變化,但是量變是有的,這些量變在產生一些新的職業;第二個其實是技術的變遷,對以前的分工是有一個形變的作用,比如你提到的網紅,其實是零售的一種變形;比如說電競,其實是娛樂的一種變形;外賣是送餐的一種變形。從性質上來講,我們以前基本不能生產手機芯片,現在開始做芯片,這是從無到有,從零到一。而從以前的娛樂、零售、司機、送餐員,變成了現在的相應業態,其實不是從零到一,而是一個形式上的轉變。
Yi:以人工智能這個行業為例,什么樣的職業會誕生,什么樣的職業會消失呢?
F:首先是有關人工智能研發本身的職位會大量地增加,你能看到很多舊有IT從業者紛紛往人工智能的方向轉。那么什么職業會消失?就是人工智能應用場景下的相關職業。
這里有一個問題,舊有職業的轉型,創造了新的職業,但并不是說這些職業要么消失要么還存在。整體上來講,現在還沒有人工智能引發失業潮的報道,所以只能看到一些數據,比如以前招聘很多的職業現在招聘沒那么多,但是這個數量的改變到底是技術的原因還是經濟形勢不太好導致本身需求減弱還不明確。因此,準確的說法是“這個行業對于哪些崗位的需求減少而不是說這些職業消失了”,因為新技術的應用都是一個漸進的過程。
那么什么崗位的需求會減少?比如說由于人工智能技術在自然語言處理領域的應用,翻譯行業會受到一些沖擊,但機器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還是做不了高端翻譯。自然語言處理有不同的技術路徑,這些路徑總有理論上的上限,總是有一些東西機器是處理不了的,那么還是人工去處理。所以對于翻譯的需求,低端翻譯可能會減少。另外還有很大的一塊應該是客服。
Yi:但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哪怕是人工智能這樣看起來高科技的領域也會產生新的工人群體,比如數據標注工人,他們跟曾經的富士康工人有什么區別?
F:你說的數據標注工其實可能很多受雇于私營的小企業,跟私營小廠的情況沒什么大的差異。其實富士康本身也在發生變化,比如富士康的工人原本主要是跟富士康簽合同,到后來富士康也采用了大量勞務派遣工,也就是依靠一些派遣機構來招聘工人并與工人直接簽約,以規避《勞動合同法》相關條款。我國法律對勞務派遣工的保護不如對正式員工的保護。到了外包,工人在法律意義上容易被認為是“承攬工”(contractor)而不是“雇傭工人”(worker)。正式工一派遣工一外包工,三者受到的法律保護是逐漸減弱的,整體上存在一個勞動關系的靈活化和不穩定化的趨勢。相對來說,基于互聯網的眾包就業的工人處于一個比制造業工人更加不穩定的狀態。
Yi:你對網紅這個職業門類怎么看?為什么這個職業會出現?會是一個長期的職業嗎?
F:我沒有做過專業的研究,網紅餐廳可能和網紅賣貨還不太一樣,我來討論后者。我認為它是一種營銷模式,這里面的基礎可能是營銷模式的創意,另外一個基礎則是2008年之后互聯網移動終端的普及。我倒不覺得它是一個短暫的職業,它是改變了舊有營銷模式的一種形式。
中國在產品創新上是有一些進步的,這些進步意味著會有更多的技術職位被開發出來——這種產業結構的轉變正是中國就業結構向高端化轉變的基礎。
Yi:網紅這種職業的出現對于社會階層的流動是一個好的現象嗎?
F:當我們關注階層流動時,我們說的其實不是一個人實現的階層流動,而是比如說有一個新的平臺或新的可能性的出現對于打破中國現在日益固化的社會結構的作用。現在的網紅特別是頭部網紅數量是非常非常少的,即使網紅有1萬個人,又能給整個社會結構帶來什么變化呢,我覺得沒有結構性的影響,只能改變某些個人的命運。而這種個人命運的改變,可能做什么行業都有做得比較好的,總是能出來一些人,但不影響整個社會結構。
Yi:金融體系對于整個消費生活全面的入侵,改變了原本的產品主導模式,不是做產品而是越來越傾向于營銷。
F:這個也是我們想做的話題,就是整個經濟的金融化,其實是商業資本凌駕在生產性的投資之上,改變了整個經濟運行的邏輯,生產資本的主導更加具有一個長期性而不是像現在快進快出賺快錢,這個現象我覺得其實是存在的。經濟金融化與你提到的特別注重營銷的模式會有相關性,另外就是企業頻繁地兼并重組對就業的穩定性也會產生影響。這還涉及一些更加微妙和深刻的影響,比如大家都去做風投而不是生產的話,投入生產的資本會相對變少,不利于制造業的發展。比如華為為什么要從深圳搬遷到東莞,背后一個因素是中國地產投資的金融化帶來的地價快速上漲,成為企業在運營中非常難以負擔的成本,就連華為這樣技術足夠先進體量也足夠大的企業都吃不消。
Yi:零工經濟會成為未來趨勢嗎?
F:從歷史上看,“二戰”后開始的國家間的生產轉移其實就是外包,而零工經濟是一種更徹底的外包。零工經濟現在更多地被用于服務業,比如眾包平臺。在制造業上,勞動的外包其實是通過勞動關系的弱化和退化來實現的,等于把工人分成很小部分的自有工人和大部分的沒有建立勞動關系的人,如此一來企業跟外聘員工不受到強有力的勞動法的規制,起到了降低總體用工成本和生產成本的作用,同時也起到了分化工人的作用,工人因此更不可能團結起來,跟公司討價還價。這是整個世界范圍內,1970年代末1980年代之后發生的事情,現在的零工經濟要放到整個的大的背景下去看。尤其在中國,在目前還沒有普遍性的國家保障和兜底的情況下,零工經濟的飛速發展潛藏著一些危險。
Yi:宏觀的勞動就業變遷趨勢都有哪些?會對未來的職業產生哪些影響?
F:對低技能的、重復性比較高的勞動力的需求會有所下降,對于制造業流程技術研發和產品創新這一類的勞動力的需求會增加,另外一個就是就業質量方面,總體呈現下滑的狀態。我們沒有討論的還有一個是“產品升級”,一般來講如果去看一個國家工業的發展,比如非洲和東南亞,最初是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型,起步工業往往是紡織、服裝、箱包等等,現在的東南亞和埃塞俄比亞發展的就是這一塊。還有就是在城市化過程中建筑業也會興起,接下來往上的話就是電子,還有家電行業也是比較容易突破的點,然后是汽車,工業皇冠是半導體。中國目前有海爾、華為、小米、比亞迪這些品牌出現,因此可以講中國在產品創新上是有一些進步的,這些進步意味著會有更多的技術職位被開發出來——這種產業結構的轉變正是中國就業結構向高端化轉變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