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紙牌屋”

戴老板

1977年，美國總統卡特做了_一個重大決定：把隸屬于白宮的豪華游艇“紅杉號”（USS Sequoia）以28.5萬美元的價格賣掉。

卡特的標簽是“平民總統”。在文革結束的1976年，大洋彼岸的卡特在競選時喊出了打倒當權派、反對官僚階層、反對華盛頓政治的口號，受到民眾的狂熱追捧。賣掉每年花費80萬美元的豪華游艇，跟他拒絕乘車、徒步走完閱兵式的驚人之舉一樣，非常符合他親民的行事風格。

賣掉“紅杉號”得到了媒體的一致表揚，但很快卡特就發現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在華盛頓，“紅杉號”有著遠超表面的意義，一方面老百姓對總統搞慶典和儀式喜聞樂見，并不討厭;另一方面，邀請國會議員乘坐游艇在波托馬克河上喝著香檳談笑風生，是籠絡華盛頓政客的低成本手段。

“紅杉號”甲板寬大舒適，可容納22個人出席正式晚宴，因此卡特的前任們頻繁使用這艘游艇來籠絡盟友：肯尼迪在船上舉辦生日派對宴請權貴，約翰遜在船上舉辦私密酒會游說國會議員，而華盛頓的權術大師尼克松使用的次數高達80多次，也正是在這艘船上，他作出了引咎辭職的決定。

用經濟杠桿來突破地緣政治和民粹主義的銅墻鐵壁，是中國企業影響力出海的正確姿勢，也是目前唯一的姿勢。

卡特競選時向民眾保證自己會跟華盛頓骯臟的紙牌屋保持距離，一般政客說說也就罷了，卡特居然是認真的，上臺后基本不鳥華盛頓的政客，賣游艇只是他隔離傳統政治圈的諸多舉措中的一個。而議員們也不是吃素的：在卡特政執的4年，白宮牽頭的法案在國會通過的數量寥寥無幾。

要知道，卡特所在的民主黨當時是國會的多數黨，難得的有利局面就這樣被卡特的“清高”給浪費了。

4年后，卡特在經濟、政治和外交等方面全面失分，以壓倒性的劣勢輸給了里根。里根在競選時也是以反建制派為價值導向，甚至喊出“政府本身不是解決問題的地方，相反政府本身就是問題”這等金句，但里根深知“口號”和“實際”的差別，因此在執政后身段靈活，完全沒擺卡特那樣的冷臉。

在執政的8年里，里根用各種方式籠絡議員和各方勢力，頻繁在白宮舉辦宴會，積極拉攏各類政治圈子，展現出極高的情商。即使對小人物，里根也非常殷勤——2018年2月，特朗普還在Twitte止曬出年輕時跟里根的合影，并稱里根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喜歡的一位美國總統。

這才是成熟的政治：喊口號時用一張臉，真正行動時換另一張臉，像卡特那樣的一根筋畢竟是少數。多數時候你不需要關注政客們的口號，_旦時機來臨他們—定會恢復靈活身段。這方面的最新案例，就是希臘前總理齊普拉斯（Alexis Tsipras）在比雷埃夫斯港（Piraeus）私有化問題上的表演。

2008年，受債務危機的影響，希臘政府啟動了國有企業的私有化進程，比雷埃夫斯港因虧損嚴重成為首批待售資產。這一年的10月，中遠集團通過公開招標的方式，獲得了比雷埃夫斯港2號、3號集裝箱碼頭35年特許經營權，很快便扭虧為盈，使其成為“一帶一路”版圖上的重要支點。

比雷埃夫斯港是愛琴海上的的明珠，它地處巴爾干半島南端，連接歐亞非三地，擁有陸地面積272.5萬平方米，岸線總長約24公里，是希臘最大的港口，也是地中海地區重要的集裝箱港。中遠希望能夠繼續購買并控股該港口，將它塑造成一個樣板工程，但遭到了當時希臘民粹勢力的反對。

當時聲浪最大的，當屬希臘的激進左翼聯盟黨（Syriza）。2015年9月，該黨在希臘大選中獲得約35.5%的選票，領導人齊普拉斯成為希臘新任總理。新政府上任首日就喊停了前任政府推行的私有化計劃，向中遠集團出售更多港口資產的計劃（包括集裝箱、客運和游輪碼頭）也被取消。

但表演僅限于此。債務重壓之下的希臘，正面臨歐盟（主要是德國這個債主）和IMF的巨大壓力，選擇余地不多。所以在裝樣子的喊停之后，齊普拉斯派自己的財政部長亞尼斯·瓦魯法基斯（YanisVaroufakis）拜訪了在比雷埃夫斯港的中遠集團，試圖繼續推進港口的私有化進程。

在一次競選活動中，齊普拉斯在數千名選民面前，兜售著自己的施政綱領：“電力、健康、教育、水、能源——它們不出售！”將希臘的國有資產保留在希臘人手中的承諾，引起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底下狂熱歡呼的群眾們自然不會注意到，“概不出售”的名單里，港口這個詞已經悄悄消失了。

2016年，新政府上臺一年之后，停滯的港口私有化繼續推進：中遠海運以3.69億歐元的價格完成了對比雷埃夫斯港港務局67%股份的收購，正式成為這個希臘最大港口的經營者。而港口的吞吐量從中遠接手之前的150萬標準箱，飆升到2018年的490萬標準箱，收入利潤大增。

2010年至2018年，比雷埃夫斯港集裝箱吞吐量的全球排名大幅提升61位，躍居第32位，成為全球發展最快的集裝箱港口之一，為當地直接創造了工作崗位3100多個，間接創造了崗位1萬多個。2019年，中遠還對港務局實施了股權激勵，54名希臘高管和骨干被授予股票增值權。

希臘對誰能真正幫自己脫困心里門兒清。它不僅極力勸說中國購買國債（受德國干預只買了2億歐元），瓦魯法基斯甚至通過中國駐雅典大使向北京提出建議：“希臘擁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勞動力，但工資卻下降了40%，為什么不在比雷埃夫斯附近的科技園里建設一個富士康呢？”

用經濟杠桿來突破地緣政治和民粹主義的銅墻鐵壁，是中國企業影響力出海的正確姿勢，也是目前唯一的姿勢。

在70多年的對外聯系中，新中國與西方國家的交往由兩條線主導：一條是經濟利益，一條是意識形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需要用經濟利益來平衡意識形態，這種策略的對象從1950年代到1970年代的非洲，到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美國，再到2000年之后的拉丁美洲和澳洲，如今則輪到了歐洲。

而在貿易保護和民粹主義蜂起的這兩年，經濟杠桿仍然是幫助實現企業全球化和中國影響力的有力武器，尤其是在全球經濟放緩、歐美產業空心化的大背景之下。當然，經濟杠桿已不再是中國人自己勒緊褲腰帶，龐大的內需市場、天量的資源需求、日益強大的技術企業，都是水到渠成的杠桿組成部分。

籠絡奉行“沒有永恒朋友，只有永恒利益”的國家，其實跟籠絡一個滿腦子算計和精明的國會議員沒什么區別。這種籠絡需要場景和臺階，當年“紅杉號”提供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場景。在那艘船上，白宮和國會之間做了無數隱秘交易，這些交易不為人所知，也不需要為人所知。

卡特的繼任者們自然對“紅杉號”被賣掉感到不滿。于是僅過了3年，一家非盈利性組織就花了110萬美元從私人手里買回“紅杉號”，帶回華盛頓供總統使用（里根自己沒用過，但授權內閣成員使用），此后老布什、克林頓等總統仍然使用“紅杉號”作為招待顯要和政治交易的場所。

在政治的紙牌屋里，利益一直都是可交易的對象。在經濟杠桿面前，所謂的文化沖突和意識形態，永遠都不會是鐵板一塊。曾經擔任尼克松總統特別顧問的政治博弈老手查爾斯·科爾森（CharlesCoulson）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你抓住他們的睪丸，他們的心靈和大腦就會跟過來?！?/p>

在中國產業和影響力這次史無前例的出海征途中，中國其實也需要逐步理解“紅杉號”背后的象征，甚至建造屬于自己的那艘“游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