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
宋朝立國時與唐初社會不同,再無南北朝后裔的士族階級了,達官顯貴都是新政權剛建立產生的暴發戶,勢利之心極重,全然不知詩禮傳家,士人譏刺他們為“錢癡”。這些新進官僚階層以諂佞行事,宋真宗時代才有諸如迷信瑞符、捏造天書、封禪泰山等各種鬧劇出現,官場一片黑暗。儒士學人們或是搞一些綺文美句、吟風弄月的駢儷文字,或是寫一些摘裂經史、附會成文的“西昆體”文章。那時的秘閣是皇帝書房,人們常以“西昆”代指秘閣。“西昆體”就是宋真宗時期一批元老重臣們的文章風格,注重四六對仗,形式工整,浮靡華麗,故作艱深,言之無物,與“論卑氣弱”的五代文風是一脈相承的。它成為時文,浸染了整個文壇。在這樣的社會文化背景下,歐陽修所力倡的文化復古運動是對韓愈以來儒家道統的繼承與發展,自然不應當看成是開歷史倒車,而是歷史大混亂、大倒退之后的重新進步。
歐陽修結識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如性情剛直的穆修,以“肩韓”“紹柳”自命的柳開,以及憂思博辯的石介等人,他們激烈抨擊“西昆體”時文,大聲疾呼恢復韓、柳的古文傳統,立志刷新文風,以恢復儒家道統為己任。穆修甚至在窮困潦倒中問別人借錢,印刷幾百部《柳宗元文集》,自己到相國寺擺攤賣書。這些友人后來大都抑郁不得志,可正是他們的努力推進,文化復古運動越來越深入人心了。歐陽修年輕時因不擅“西昆體”時文,科舉應試也幾次黜落。但他隱忍待時,耐著性子攻讀時文,終于在科考中被錄取。后來宋仁宗親政,在天圣七年頒發《貢舉詔》,決心整飭浮華文風,提倡理實的古文。歐陽修與梅堯臣擔任禮部考試的主考官,以韓、柳的古文傳統為標準選拔人才,將蘇軾、蘇轍兩兄弟及曾鞏等青年才俊“擢之高第”。宋仁宗支持歐陽修等人的復興古文運動,企圖改革“論卑氣弱”的官場舊習,培養一批論高氣盛的士大夫。這批新進力量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開啟了宋儒的嶄新士風。他們大都以臺諫下官與現任大臣抗衡,理所當然被守舊派大臣所仇視。
歐陽修曾經兩次被貶官,初次落職是他為范仲淹打抱不平,寫信怒斥右司諫高若訥,此舉為他帶來敢言的聲譽。再次被貶滁州,是由于慶歷新政受挫,他又受到守舊派大臣的誣陷,用各種卑劣辦法將其構陷入罪。但也就是在這兩次人生挫折中,他迎來了文學創作的豐收期。尤其是《醉翁亭記》,可稱是千古文章。此文的文字錘煉精粹,情景交融,層次清晰,駢散結合,長短句錯落,形成一種回環往復的韻律美感,被稱為“歐陽絕作”。當代作家孫犁很喜歡這篇文章,更為贊賞歐陽修撰述的《新五代史》,認為此書甚至超過《史記》《漢書》的某些篇章,亦可稱得上一部很好的文學著作。孫犁認為:“道德文章的統一,為人與為文的風格統一,才能成為一代文章的模范。”誠哉斯言,這也是對歐陽修一生的高度概括。
章太炎在學術史上有一卓越見解,以為宋儒學說的主要體現者應該是歐陽修與蘇軾,而不是程氏二兄弟與朱熹。其實也的確如此,儒家思想救時行道的真諦是絕不粉飾太平以曲學阿世,士人應該為國擔憂和為民疾呼,以名節相砥礪,對君主不惜犯顏直諫,奮不顧身抨擊社會黑暗。北宋中期以來,士大夫們這一良好風氣的形成,確實是“以歐陽子之功為多”的。
(選自《深圳特區報》)
【賞析】
這篇文章多層次、多角度地分析了歐陽修文章的特點及其社會功用,也著實讓我們大開眼界。在我國古代歷史上,歐陽修是著名的學者型政治家。他的一生,為宋代學術文化的發展,做出了多方面的開創性貢獻,其中以文學創作影響最大。他成功地領導了北宋詩文革新運動,開創了平易流暢的一代文風。他的作品婉曲紆徐,情韻綿邈,以“六一風神”絕稱于世。毫無疑問,歐陽修是北宋中期當之無愧的文壇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