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華,王隆卉,何培芝,楊碧蓉
(1.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婦科,上海 201203;2.上海市中醫醫院婦科,上海 200071)
子宮內膜異位癥(endometriosis,EMs)簡稱內異癥,是生育期婦女的常見病、多發病,約10%~15%的婦女受累且發病率呈明顯上升趨勢,80%EMs患者伴有盆腔疼痛,50%合并不孕[1]。EMs常侵犯卵巢,形成卵巢子宮內膜異位囊腫,其引起的頑固性疼痛、難治性不孕、高復發率及惡變等問題,嚴重影響了中青年婦女的生殖、身心健康和生活質量,被稱為“良性癌”,是婦科領域研究的熱點和難點[2]。目前,西醫治療EMs主要采取激素類藥物和手術療法,但其應用有限。中醫藥具有整體調節、安全有效、可長期應用的特點,在臨床上已凸顯優勢[3]。
蔡氏婦科作為儒醫世家,創始于清朝乾隆時期,具有二百多年歷史,至今八代相傳,代代均為精英人士[4]。蔡氏婦科在醫學界延續至今,各方融會貫通,首次建立并提出中醫周期調治法,先后創造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方劑,如專治女性不孕癥的育腎助孕周期調治法,專治女性EMs的化瘀散結周期調治法等[5]。臨床療效確鑿,至今被廣泛運用。2019年,蔡氏婦科被列為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6]。
王隆卉教授是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市中醫醫院中醫婦科主任醫師、教授,從事婦科臨床、教學工作30余年,師從滬上名醫蔡小蓀教授,繼承蔡老的學術思想,是蔡氏婦科第八代傳人,臨證運用蔡氏內異育腎法治療EMs,在緩解痛經、縮小囊腫、促進生育等方面獲得滿意的療效[7]。筆者有幸跟隨學習,現將其經驗介紹如下。
1.1 宿瘀內結是基本病機 EMs的臨床表現最早溯源于《柳選四家醫案》[8]記載:“痛經數年,不得孕育,經水三日前必腹痛,腹中有塊凝滯,詢之閨閣之時無是病,既嫁之后有是疾。”《靈樞·水脹》[9]中記載:“石瘕生于胞中,寒氣客于子門,子門閉塞,氣不得通,惡血當泄不泄,已留止,日以益大,狀如懷子,月事不以時下,可導而下。”這些古籍中所描述的疼痛、癥瘕、不孕的原因,是由于“離經之血”蓄積于下焦,日久釀成宿瘀。瘀血如何形成的記載見于《景岳全書·婦人觀》[10]云:“瘀血留滯作癥,惟婦人有之。其證則由經期或由產后,凡內傷生冷,或外受風寒,或郁怒傷肝,氣逆而血留,或憂思傷脾,氣虛而血滯,或積勞積弱,氣弱而不得,總由血動之時,余血未盡,而一有所逆,則留滯日積而以成矣。”可見,瘀血多由外邪入侵、情志內傷、素體因素或手術損傷等原因,導致機體臟腑功能失調,氣血失和,沖任損傷,致部分經血不循常道而逆行,以致“離經之血”瘀積,留結于下腹,病久瘀深,成為宿瘀,阻滯沖任、胞宮、胞脈、胞絡而發病,引起疼痛、癥瘕、不孕等。因此,血瘀是EMs的病理基礎,宿瘀內結是EMs的基本病機。
1.2 腎虛為重要環節 血瘀雖為EMs的病理基礎,但其致病多在患者體質虛弱,尤其“先天之本”之腎虛的前提下發生。腎為藏精之臟,主生殖,為人體陰陽之根,人體的防御功能、生殖功能及月事的調節與腎的功能盛衰有關。如《素問·上古天真論》[11]記載:“夫人之生,以腎為主,人之病,多因腎虛而致者。”先天不足或后天損傷,大病久病,房勞多產,損傷腎氣,腎陽不足、腎陰虧虛則血失溫煦,運行遲緩,腎陰不足,虛火內生,熱灼血瘀,瘀血結于胞宮而發病。從陰陽來說,瘀血為陰,若瘀血久積,阻礙氣機,陽氣陰液被抑,腎陰腎陽被傷,亦致腎虛血瘀,阻滯胞宮沖任,引起疼痛、癥瘕、不孕等。因此,腎中陰陽之偏衰、正氣不足是EMs發病的重要環節,經產余血濁液流注于胞脈胞絡之中,泛溢于子宮之外,并隨腎陰腎陽的消長轉化而發作。
1.3 濕、濁、毒為病理產物 血瘀、血瘀夾腎虛是EMs的重要病機,而痰濕、濁毒亦是EMs發病過程中的關鍵產物。瘀阻氣滯,可致津液敷布失常而水濕繼生,如《金匱要略》[12]所謂:“血不利則為水。”濕為有形之邪,易阻滯氣機,氣滯則血瘀,形成濕瘀互阻。氣血津液運行失常,停蓄為瘀血、水濕、痰濕,日久化濁釀成濁毒。瘀、濕、濁、毒互結,漸積形成癥積。這符合卵巢子宮內膜異位囊腫的粘稠狀囊液和異位結節周圍充血、水腫、粘連的表現[13]。
2.1 以經典名方桂枝茯苓丸加味的蔡氏內異方,氣血水同治 蔡氏內異系列之內異III方由桂枝茯苓丸加石見穿、皂角刺、鬼箭羽、莪術組方,用于EMs非經期治療,具有活血祛瘀、化痰消癥之功效。桂枝茯苓丸是治療癥瘕的經典方藥,該方出于張仲景《金匱要略·婦人三篇》[14],原治妊娠合并癥瘕者。組方配伍合理精簡,方中桂枝辛甘而性溫,可通血脈而消瘀血,助氣化而行津液,一藥而兩擅其功;桃仁性味甘平,消癥瘕而不傷正;茯苓甘淡性平,善“益脾除濕……下通膀胱以利水”,并能利腰臍間血,與桃仁合用,活血祛瘀,利水滲濕;芍藥柔肝理脾調氣血;丹皮味辛苦性微寒,善化凝血而破宿癥,其活血之功使消癥之力益彰,并能涼血和兼顧瘀久化熱之病理[15]。臨床和實驗研究已證實,桂枝茯苓丸可有效治療EMs和抑制異位內膜生長[16]。王師繼承蔡老的學術思想,認為EMs的形成乃宿瘀頑疾,積留日久而成癥瘕,病程較長,非短期所能奏效,以桂枝茯苓丸活血化瘀、緩消癥塊的同時,配伍石見穿、皂角刺、鬼箭羽、莪術、大血藤,相輔相成,協同增效。石見穿藥性平和,不燥不寒,具有活血化瘀、清熱利濕、散結消腫之功效,被廣泛用于婦科癥瘕疾病,且療效明顯。皂角刺辛溫銳利,穿透破堅,直達病所,軟堅散結。王師考慮EMs是頑固難治之病,藥力藥量應給足并重用,石見穿、皂角刺用量達20~30 g。大血藤味苦性平,能清熱解毒、活血止痛,為治療婦女經痛要藥,研究證實大血藤可抑制EMs大鼠異位內膜生長[17]。鬼箭羽專功于女子之血分,可逐瘀消癥。莪術性溫味苦,既入血分又入氣分,能破血行氣,消積散結。此外,王師喜用白花蛇舌草、半枝蓮,二者合用可清熱解毒,化瘀消癥。有研究推測清熱類藥物可能通過降低血清E2水平,防止異位內膜種植[18]。蔡氏內異III方經幾代人臨床經驗凝練而成,具有氣血水同治、溫通化瘀、消補并用之功效,針對EMs合并癥瘕包塊的非經期治療。
2.2 審時論治,育腎調周 蔡氏婦科第七代傳人蔡小蓀教授,根據天人相應,陰陽和合的理論,創新性提出育腎調周融合化瘀散結法治療EMs獨具特色。臨床觀察,EMs所形成的瘀血痰濕與腎氣、腎陽不足關系密切,陽氣不僅能推動氣血的運行,且有助于瘀血痰濕的吸收和融化。這種“經產余血”“離經之血”本屬于陰,陰得陽氣所化,隨著腎陰腎陽的消長而變化。王師根據經后期“陰長陽消”的特點,在化瘀散結基礎上,輔以平補腎陰之品和結合陰陽互補之理論,臨證以內異III方加菟絲子、鱉甲、牛膝等,有助于消散宮內瘀結痰濕,促進陰陽轉化。王師多年臨床經驗認為,經后期為化瘀散結消癥的關鍵時期,同時配合補腎扶正藥能提高療效。經間期“重陰必陽”,經前期“陽長陰消”,治以化瘀散結之同時,宜補腎助陽,選用淫羊藿、肉蓯蓉、陽起石等扶助陽長,有利于溫暖子宮、疏利內膜和溫化陰濁、排除水濕,也為經血如期排泄提供條件,有生育要求者酌減活血重劑。行經期“重陽必陰”,此期血中重陽下泄,排除瘀濁,促進新生,治宜活血調經、祛瘀止痛,以桃紅四物湯為基礎方進行加減,伴有痛經者加生蒲黃、徐長卿、元胡索等活血止痛;伴有月經量多者加三七粉、花蕊石等化瘀止血。育腎調周化瘀法治療EMs的優勢在于調整女性腎中陰陽平衡,使其順利轉化,達到陰陽協調、氣血調暢,從而起到緩解痛經、縮小囊腫、促進生育之目的,體現蔡氏婦科“求因為主”的學術理念。筆者既往的研究也證實補腎活血中藥可抑制EMs內膜細胞增殖[19]。
2.3 調和氣血,顧護脾胃 蔡氏婦科處方簡而精,多重視脾胃的治療,輔以氣血的調理。脾胃為后天之本,水谷之海,氣血生化之源。《濟陰綱目》[20]云:“善治癥瘕者,調其氣而破其血,消其食而豁其痰,衰其大半而止,不可猛攻峻施,以傷元氣。寧扶脾胃正氣,待其自化。”女子以血為本,脾主生血和統血,脾胃健旺,氣血充足則痰瘀可化,癥瘕得消而正氣不傷,故扶正有利于祛邪。忌用有損氣血的峻猛之藥,慎用有礙脾胃的瘀滯藥物。王師臨證常加入黨參、白術、淮山藥等健脾助運,注重“養正積自除”,扶正消癥,攻補兼施。
2.4 安定心神,疏肝解郁 臨床上EMs所導致進行性加重的痛經、復發和不孕的困擾,常常影響女性的身心健康而表現出焦慮、抑郁、失眠等。《素問·至真要大論》[21]云:“諸痛瘍瘡,皆屬于心。”《素問·靈蘭秘典論》[22]云:“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表明心主血脈和藏神,疼痛與心神有密切關系。王師臨證中測BBT(基礎體溫)發現這類患者低溫相偏高和下降緩慢,月經前常出現精神抑郁、胸悶煩躁、乳房脹痛、心煩失眠等心肝癥狀,王師認為現今EMs的治療不能忽略寧心疏肝法的運用,加入合歡皮、棗仁、郁金等安心寧神、疏肝解郁之品,有利于疼痛的緩解和改善。
2.5 中西合參,互補互用 王師治療卵巢子宮內膜異位囊腫,注重個體化治療,結合西醫優勢,衷中參西,選擇合適的治療方法。對于久治不愈的頑固性痛經且無生育要求者,配合西藥避孕藥或曼月樂環治療;對于III-IV期EMs不孕者,結合IVF助孕;對于性質不明、生長速度較快或較大的卵巢子宮內膜異位囊腫則應盡早手術治療,以免囊腫破裂引起盆腔廣泛粘連或囊腫惡變。王師指出,EMs病程長,病情頑固,需要長期管理,中西醫結合應取長補短,提高患者的生活質量。手術后及時配合中醫藥緩解疼痛,防止囊腫復發,改善卵巢和輸卵管功能、促進和保護生育能力。
張某,女,28歲。初診日期:2020年3月20日。
患者月經規則,初潮14歲,周期28~30 d,經期5~6 d,量中,伴血塊,無痛經。半年前出現經行腹痛,經行第1、2天小腹疼痛,伴惡心嘔吐、腹瀉,影響工作,需口服芬必得止痛。2020年2月16日,突發下腹痛,當時正值月經前,陰超檢查示:左側卵巢內膜樣囊腫,大小為53 mm×44 mm,測CA125水平143.30 U/mL,外院診斷卵巢內膜樣囊腫破裂,患者拒絕手術,給予口服優思悅治療。末次月經3月12日,量中,色暗紅,夾血塊,經行第1、2天小腹疼痛,伴惡心欲吐、腹瀉。婚育史:已婚2年,無生育要求。患者口服優思悅1盒述胃不適,為求中醫藥治療,故來王師門診求治。癥見:腰酸,經前乳房脹痛,納可,二便調,帶下色微黃,舌暗,苔黃膩,見瘀點,脈細弦。
西醫診斷:卵巢子宮內膜異位囊腫,痛經。中醫診斷:癥瘕,痛經。中醫辨證:腎虛血瘀,濕熱內蘊。治法:補腎活血,化瘀散結兼顧清利濕熱。方藥:蔡氏內異III方加味。
處方:茯苓 9g,赤芍 9 g,桂枝 3 g,牡丹皮 9 g,桃仁 9 g,石見穿 20 g,皂角刺 30 g,鬼箭羽 9 g,莪術9 g,大血藤 9 g,白花蛇舌草 15 g,半枝蓮 15 g,菟絲子 9 g,鱉甲 9 g,牛膝 9 g,炒白術 9 g,淮山藥 9 g。14貼,每天1劑,水煎服。
二診(4月4日):末次月經3月12日,量中,舌暗紅,夾血塊,經行第1、2天小腹疼痛,伴惡心欲吐、腹瀉。述月經前因恐懼痛經,感焦慮,腰酸,乳房脹痛,入睡困難,納可,二便調,舌暗,苔黃膩,見瘀點,脈細弦。辨證屬于腎虛血瘀,治以溫腎活血,佐以寧心疏肝。
處方:熟地黃9 g,淫羊藿9 g,肉蓯蓉 9 g,陽起石 9 g,續斷 9 g,淮山藥 9 g,當歸 9 g,川芎 9 g,赤芍9 g,桂枝 3 g,牡丹皮 9 g,大血藤 9 g,雞血藤 9 g,吳茱萸6 g,酸棗仁9 g,合歡皮9 g,郁金9 g。7貼,每天1劑,水煎服。
三診(4月11日):末次月經4月11日,量不多,舌暗紅,血塊較前減少,經行第1天小腹輕微疼痛,未服用止痛藥,自述痛經較前明顯改善,納可,寐安,二便調。舌暗,苔薄黃,見瘀點,脈細。辨證屬于腎虛血瘀,治以活血調經、祛瘀止痛。
處方:熟地黃 9 g,當歸 9 g,川芎 9 g,赤芍 9 g,牡丹皮 9 g,桃仁 9 g,吳茱萸 6 g,小茴香 6 g,烏藥6 g,延胡索 9 g,川楝子 9 g,生蒲黃 9 g,徐長卿 9 g,懷牛膝9 g,雞血藤9 g。5貼,每天1劑,水煎服。
如此治療3月后痛經明顯緩解,6月18日復查陰超檢查示:左側卵巢內膜樣囊腫,大小為41 mm×34 mm,測CA125水平67.24 U/mL。
按子宮內膜異位癥發病機制錯綜復雜,乃婦科難治之癥。本案患者半年前出現經行腹痛劇烈,口服止痛劑疼痛緩解后未進行正規檢查和治療,導致病情拖延,后發生卵巢內膜樣囊腫破裂。根據中醫“久病傷腎”之理論,其證屬于腎虛血瘀、濕熱蘊結胞宮。腎陰腎陽之偏衰,機體臟腑功能失調,痰瘀濕毒內結胞宮,血行不暢,不通則痛,故小腹疼痛;日久形成癥瘕包塊故見囊腫。首診正值月經后期,王師認為此期化瘀散結消癥效果最為明顯,治宜補腎活血,化瘀散結兼顧清利濕熱,以蔡氏內異III方為基礎,方中以桂枝茯苓丸加石見穿、皂角刺、鬼箭羽、莪術、大血藤、白花蛇舌草、半枝蓮活血化瘀,清利濕熱,散結消癥,同時注重育腎調周和顧護脾胃,加入菟絲子、鱉甲、牛膝、炒白術、淮山藥促進陰陽轉化和健運脾胃。
二診月經前期,王師根據經后期特點,認為此期化瘀散結的同時,應結合補腎助陽,選用溫腎陽之藥物有助于促進余血濁液和癥瘕包塊的消散,從而緩解痛經,與此同時患者由于懼怕痛經,臨證出現焦慮、失眠、乳脹等表現。王師治以桂枝茯苓丸加減,并加入淫羊藿、肉蓯蓉、陽起石、大血藤、酸棗仁、合歡皮、郁金等溫腎活血,寧心疏肝。
三診月經期,痛經明顯緩解,量少不暢,血塊減少。王師認為此期應祛瘀生新,治宜活血調經,祛瘀止痛,以桃紅四物湯為基礎方,加入生蒲黃、徐長卿、元胡索、吳茱萸、小茴香、烏藥、牛膝等溫經活血止痛。如此治療3月后痛經明顯緩解,囊腫縮小。
縱觀本例醫案,王師治療卵巢子宮內膜異位囊腫本著活血化瘀之大法,同時結合育腎調周法,調整腎中陰陽平衡,臨證注重應用顧護脾胃,寧心疏肝之品,僅僅經過3個月的中藥治療,患者痛經明顯改善,卵巢囊腫縮小,為患者免除手術之痛苦,實乃中醫藥治療子宮內膜異位癥之典型醫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