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血吸蟲病防治機構演進路徑與特征分析*

劉 雪 文 庠

血吸蟲病是一種嚴重危害民眾健康與社會發展的寄生蟲病，也是重大傳染病之一。民國時期被稱為“血蛭病”或“日本住血吸蟲病 ”。中國古代就有對血吸蟲病病例的描述，如隋巢元方所著《諸病源候論》中對“蠱毒”的記載，在地理分布、易感季節、感染方式和臨床表現等方面似為血吸蟲病。但是由于古代醫學水平有限，官府又未設置專門的疫病防治機構，中醫對血吸蟲病的認識尚不夠完整與全面。直到近代西醫傳入中國后，血吸蟲病才被發現，始嘗試有組織地開展血吸蟲病研究與防治工作。民國時期是中國血吸蟲病防治(以下簡稱血防)機制建構的起步階段，以往學界對這一領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血吸蟲病本身的預防與治療，對血防機構的研究尚不多見。因此，本文試以歷史的視角，梳理并分析民國血防機構的演進路徑及其特征。

1 民國時期血吸蟲病分布及其危害

民國時期，血吸蟲病主要分布在揚子江流域各省，尤以太湖附近江蘇吳江至浙江嘉興一帶最為盛行。據民國初期衛生統計，全國范圍內患病農民已不下1 000萬人[1]21-22，江浙地區患病率最低達到39.6%[2]，而蘇南地區26縣中更是有22縣確診血吸蟲病[3]。另有數據顯示，1938年～1949年，浙江省衢縣、江山、常山、開化四縣因血吸蟲病死亡的患者達48 016人，死絕9 496戶，毀滅214個村[4]1160。華東其他區域以及華中、華南地區，雖無長江流域蔓延之烈，但實亦有分布。如福建省1940年以前僅福清地區一保內患病率即達到16%以上[5]；江西省在民國時期因血吸蟲病死亡32萬人，死絕5.4萬戶，毀滅村莊1 315個[6]。血吸蟲病作為地方性傳染病，不僅嚴重影響了民眾健康，而且對當地漁業、種植業、手工業等造成了嚴重危害，極大地影響了區域社會經濟發展。

2 民國血防機構的演進路徑

早在1905年，美國傳教士Logan確診了中國首例血吸蟲病病例[7]，打開了中國血吸蟲病的潘多拉匣子。此后的十幾年間，雖然部分地區偶有血吸蟲病病例報告，但系統性的防治工作尚未展開。

2.1 民國初期血防研究專門機構的確立

民國初期的血防工作主要體現在科學研究層面，建立了以西方科研人員為主導的專門性血防研究機構。北京協和醫學院由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于1917年捐資創立。1919年，Faust來華就職于北京協和醫學院寄生物科[8]，開始了中國最早的血吸蟲病研究工作。1922年，Faust和Meleney為了調查中國的血吸蟲病流行概況，將問卷寄往中國中西南部的各大醫院，尤其是教會醫院，根據各醫院調查報告，得出了中國的血吸蟲病分布情況[9-10]。同時，他們完成了日本血吸蟲的生物學研究[11]，證實了中國血吸蟲病的中間宿主是釘螺[12]，為之后開展的血吸蟲病防治提供了科學依據。1924年，兩人將此次調查結果發表于《北京協和醫學院美國特刊報》，使中國人首次對血吸蟲病有了理性認識。盡管該研究報告是用英文發表的，傳播與影響的面比較窄，研究者也以西方科研人員為主，但是仍開啟了中國本土對血吸蟲病的流行病學調查與研究，北京協和醫學院寄生物科也成為中國最早開展血吸蟲病研究的專門機構之一。

2.2 南京國民政府中央血防機構的變遷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著手建立國家衛生行政體制，1928年衛生部在南京成立，1929年中央衛生實驗所建立[1]4，由國內最早研究血吸蟲病的流行病學家陳方之擔任首任所長。從此，政府力量開始介入血防工作。由于機構調整，1931年4月衛生部撤銷，改為衛生署，隸屬內政部。1932年，南京國民政府在全國經濟委員會下設中央衛生設施實驗處，血防工作由中央衛生設施實驗處接替。此后，該機構更名為衛生實驗處(1933年)，隸屬衛生署[13]80。

“七七”事變后，衛生署西遷重慶，衛生署所屬的衛生實驗處則由南京直接遷到貴陽，由時任衛生署署長的顏福慶兼任處長。1941年，衛生署改隸行政院，級別提升，組織擴大，由金寶善擔任署長。金寶善即將在貴陽的衛生實驗處遷到重慶，改為中央衛生實驗院。1945年，中央衛生實驗院跟隨衛生署回遷南京，并建立了蘭州、北平、東北分院，組織體系以及工作職能不斷擴大。盡管衛生實驗機構的名稱歷經多次變更，但其作為全國最高衛生技術機關，也是民國時期中央層面設立的具有血防專設職能的衛生管理機構，一直承擔著民國政府血防工作的研究與管理職責，在建立后的近二十年中開展了大量的血吸蟲病調查與防治工作。

3 南京國民政府血防機構運行特征

3.1 中央機構與血防工作隊的“面點”結合

鑒于血吸蟲病區域性流行特點，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國家血防機構運行方式形成了國家血防機構“面”上管理工作與派遣血防工作隊深入疫區“點”上執行工作，即“面點”結合的特征。

中央衛生實驗所成立之初，根據北京協和醫學院寄生物科公布的血吸蟲病流行區域之報告，1929年～1930年，陳方之、李賦京等人率隊前往江浙兩省長江與錢塘江之間的50個縣進行實地調研，開始了民國時期最早的官方血吸蟲病調查工作。調查結果顯示，江浙地區血吸蟲病流行濃厚地總患病率為33.1%，農民患病率為55.2%[14-17]。1933年，浙江開化縣血吸蟲病疫情極為嚴重，當地衛生機關上報后，衛生署及全國經濟委員會中央衛生設施實驗處派遣寄生蟲學系主任姚永政及甘懷杰醫師立赴浙江開化縣，并在當地設立了首個由中央機關領導的中央防治住血蟲病工作隊[1]22，從事疾病治療及防治研究工作。

除了“面點”結合之外，中央血防機構“面”上的血防管理也逐步開展。1935年全國經濟委員會衛生實驗處和衛生署合作采取向各地醫院統計的方式對19種傳染病及寄生蟲病進行調查[13]50，血吸蟲病作為地方性傳染病，首次和法定傳染病一同進行普查，表明血防工作開始上升到衛生防疫高度。同時，各級醫院也成為血防體系中必不可缺的一環，除醫療診治職能外，還擔負著疾病統計與報告的職責。

3.2 血防工作隊與地方力量的“點點”結合

由于血防工作量大，歷時長，涉及區域又眾多，僅靠中央血防機構以及派遣工作隊的方式，肯定無法取得較好的血防效果。為此，動員地方力量共同參與血防工作，形成血防工作隊與地方“點”對“點”的對接，就顯得十分必要。

一則指導地方性血防組織，開展區域血防工作。1929年，中央衛生實驗所將血防工作重心放在江浙，同年浙江省立衛生實驗所成立[18]，浙江地區的血防工作由此起步，此實驗所調查的開化疫情為中央防治住血蟲病工作隊的建立提供了依據。1937年，福建省立衛生實驗所收到福清惠樂生醫院和上海雷氏德研究所的血吸蟲病確診報告后，派遣工作隊前往福清開展調查工作，查明了血吸蟲病分布區域及感染情形，次年福建省立衛生實驗所和福清縣衛生院合作設立福清住血蟲病防疫隊，進行防疫工作[19]。1946年5月，江蘇省衛生處為防治本省流行的住血吸蟲病，決定與中央衛生實驗院合作，于江蘇木瀆設立蘇南地方病防治所[20-21]。防治所下設巡迴工作隊、鄉村衛生試驗區、門診部等機構，其職責主要為調查研究血吸蟲病，即通過普遍大便檢查與搜集釘螺，確定疾病流行區域，并對病患實施免費治療及健康教育[3]。1947年10月，鎮江縣參議會函請江蘇省衛生處等有關機構設法減滅當地血吸蟲病[22]，同年11月，江蘇省衛生處命蘇南地方病防治所會同省巡迴衛生工作隊合作前往鎮江調查中間宿主釘螺及被染地區情形，通過分訪當地開業公私醫院等有關機構，探求得到鎮江城區釘螺分布及住血蟲病感染情形。疫情確定后，相關部門立即在當地進行疾病診治與健康教育。健康教育的形式主要有四種：舉行公開演講、普及防治知識、編撰宣傳特刊和釘螺水域設置警示木牌[23]。從單純的治病滅螺到健康教育，不僅豐富了血防的內容，也真正將血防福利長期穩定地惠及農村地區。

二則血防工作隊的駐地化。由于血防工作歷時長，流動性的工作隊難以滿足血吸蟲病防治需要，血防工作隊出現駐地化的趨勢。如1935年衢縣中央防治住血蟲病工作隊改稱中央住血蟲病防治所[4]1161，這是中國第一個常設的血防專門機構。浙江嘉興地區歷史上血吸蟲病就流行極盛，城東郊區步云鎮一帶本病患者占全部人口的80%，1937年，衛生署與浙江省衛生處合作于嘉興建立住血蟲病工作隊，由蒲南谷主持工作。1948年，鑒于嘉興疫情危急，浙江省衛生處于嘉興設地方病防治處，并在最嚴重的疫區步云鎮設診所開展防治工作[24]。

3.3 中央血防機構與國際衛生組織的合作

如前文所述，中國血吸蟲病是西方科研人員首先發現的，并率先開辟了血防研究領域。其實，民國血防領域科研人員，也大都有著西方留學背景。如中央衛生實驗所首任所長陳方之，他早年留學日本，從事傳染病研究工作。1928年在《科學》雜志上發表了“血蛭病之研究”[25-26]，首次以中文介紹了血蛭病的病理學概要與血蛭的生物學特性，引起學界對中國血吸蟲病領域關注。此后，他堅持開展血吸蟲病調查與防治工作，成為國內最早最著名的血吸蟲病學專家。

基于民國血防領域與西方國家諸多的聯系，民國血防工作中開展了一些與國際衛生組織的合作，并取得一定成效。早在1933年，衛生署邀請國聯衛生技術專家Vogel博士調查浙江地區感染情形，確定疫情嚴重后，次年，衛生署與浙江省立醫院衛生實驗所合作在衢縣設工作隊，并協同縣立醫院診治當地血吸蟲病患者。抗戰爆發后，中央衛生防疫部門遷往后方，血防工作的區域重心也隨之轉移。1937年，衛生署邀請國聯衛生組織防疫隊來華[27]，其中華南防疫隊在廣西、云南地區開展血吸蟲病調查與防治工作。1938年夏，受國聯華南防疫團團長General Lasnet和廣西南寧區防疫主任王祖祥之邀請，寄生蟲專家姚永政率隊前往廣西賓陽王靈鄉調查大肚病，最終確認了廣西地區血吸蟲病之存在[28]。為防治起見，1942年衛生處特設賓陽住血蟲病防治所[29]。

3.4 摸索出“病、螺兼治”、“防治結合”的血防理念

針對區域流行廣、患者多、社會危害大的特點，民國血防組織不斷摸索總結經驗教訓，逐步形成“標本兼治”、“防治結合”的血防理念。1930年，《中央衛生試驗所年報》刊登了由陳方之團隊調查得出的1928年～1930年江浙地區血吸蟲流行病調查報告，文中首次提出了以“治療為緩，預防為主”的血防理念，其中預防渠道有三種：避尾蚴、殺蟲卵、減釘螺[30]。1932年，浙江民政廳長巡行浙江西部時發現當地流行大腹病，于是派遣浙江省立醫院衛生實驗所所長羅賽博士和技術員葛福珍醫師率工作隊前往開化等地檢查腹脹病，在當地機關協助下，多數確診為血吸蟲病。隨后，羅賽博士[31]發表了《浙江開化縣池淮畈調查住血吸蟲病報告書》，文中在借鑒西方防治經驗和中國最新科研成果的基礎上提出了四種防治辦法：殺滅釘螺、改革肥料、管理糞便和治療患者。1937年，衛生署與浙江省衛生處合作于嘉興建立住血蟲病工作隊，由蒲南谷[32]主持工作，他提出了最適合中國國情的防治方法：糞便管理和殺滅釘螺。至此，民國“病、螺兼治”、“防治結合”的血防理念基本形成。

4 結語

通過民國血防機構的歷史性梳理，可以看到：一是民國血防機構演進路徑是“先社會后政府”、“國家與地方并舉”。民國率先開展血防研究的是社會力量，隨著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國家衛生行政體制的不斷完善，血防工作被納入國家體制。基于血吸蟲病區域性強的特征，逐步建立了一些地方性血防機構，形成中央血防機構與流行區域地方血防機構并舉，上下貫通的血防組織體系。同時，中央血防機構依托國家衛生主管部門，組織各級醫院體系參與血吸蟲病的流行病調查和醫療工作，提高了血防工作效率，并取得一定成效。

二是開創了血防工作隊的工作模式。由于血吸蟲病危害省份、感染人口眾多，但當時醫療資源缺乏，開業醫生人數少[1]47，血防經費有限[33]，血吸蟲病在當時也不是法定傳染病[34]，無法進行全面防治。因此，采用派遣血防工作隊的方式進行重點區域的防治救治試點工作是當時的最優選擇。加之工作隊專業性強，如衛生署與浙江省立醫院衛生實驗所合辦的衢縣工作隊甫一成立，就從治療和預防兩方面入手來研究如何以最經濟最可能之方法減滅疾病，經過一年工作得出結論，吐酒石銻酸鈉為治療之最經濟有效之藥物，硫酸銅最宜殺減釘螺[35-36]。工作隊反應迅速，上饋中央，下達地方，是連接中央防疫機構與地方政府的一根紐帶，使得血吸蟲病疫情能夠快速而準確地傳達，并指導地方及時采取應急措施。

三是“病、螺兼治”、“防治結合”的血防理念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與實踐價值。基于民國時期貧乏的醫藥衛生資源，高昂的患者治療經費和隔絕幼蟲的預防辦法在當時顯然是不現實的。為此，民國血防機構摸索出的糞便管理的政府行政行為和硫酸銅殺螺的低成本方式是最適合當時現狀的。從“治病”到“治螺”再到“病、螺兼治”的防治手段的轉變，體現了從“治標”到“治本”再到“防治結合”的防治理念轉變，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國時期的衛生防疫觀念的轉變。這一理念對新中國血防工作具有較高的借鑒意義。

當然，血防工作不僅僅是衛生問題，更是關乎民眾身體健康、地區和國家穩定的社會與政治問題。民國時期政權交替、戰爭頻仍，政府不會也不可能重點關注血防工作，血防工作也不可能取得實質性的成效。盡管如此，民國血防機構的探索，為新中國消滅血吸蟲病奠定了一定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