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紅

2019年12月中旬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特別強調“堅決打擊違法違規金融活動,加強薄弱環節監管制度建設”。中國人民銀行原副行長吳曉靈曾撰文指出:準確界定金融相關概念,是金融發展、監管進步和立法完善的基礎。遏制當前金融亂象、規范金融秩序、深化金融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必須正本清源,從金融基礎概念和基本邏輯入手,提高金融認知水平,同時健全金融法治體系、厘清監管定位和職責分工,從而為市場發展創造良好生態環境。
金融活動多數通過金融產品或者金融服務體現出來,而在當前金融市場中,被市場廣泛使用但缺乏明確而具體的法律支持的是收益權,也是最近引起爭議較多的對象。
收益權現狀分析
在標準化金融產品中較多適用
根據《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銀行保險監督管理委員會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國家外匯管理局關于規范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銀發〔2018〕106號)文件的規定,需要就標準化債權類資產的認定制定規則。
綜合監管精神及金融行業基本共識,經過對比歸納整理,標準化債權類資產是指依法發行的債券、資產支持證券等固定收益證券,主要包括國債、中央銀行票據、地方政府債券、政府支持機構債券、金融債券、非金融企業債務融資工具、公司債券、企業債券、國際機構債券、同業存單、信貸資產支持證券、資產支持票據、證券交易所掛牌交易的資產支持證券,以及固定收益類公開募集證券投資基金等。
其中,涉及收益權的主要為資產支持證券的不同類型。我國資產證券化市場中,主要分為央行和銀保監會主管的信貸資產證券化(信貸ABS),證監會主管的企業資產證券化(企業ABS)以及交易商協會主管的資產支持票據(ABN)三種。我國的資產證券化產品在2005年開始試點,2014~2017年,我國共發行了762只資產支持證券產品,發行總量達9122.82億元。其中,2016年企業ABS迎來全面發行高峰,發行額為4695.25以元,同比增速達129.74%,發行規模首次超過信貸ABS。
在標準化金融產品之外普遍適用
標準化金融產品之外的金融交易產品,往往被稱之為非標產品。為了滿足融資等目的,具有金錢轉移表象的收益權是金融機構非標業務中經常被使用的概念。但我國法律體系中對收益權的明確界定內容較少,難以支撐需求日益旺盛的金融創新,這就導致若金融交易出現糾紛時,法律性質不確定,交易的法律后果難以預測,容易帶來巨大的法律風險。
也正是因為收益權的法律性質不明確,相關金融方面的規定較少,借助收益權之債的外在表象,在非標業務中既有收益權的直接轉讓,也有以收益權為質押進行融資,更有以收益權作為底層資產發行私募類資產證券化產品,甚至借收益權之名義發展資產池和資金池,為金融發展埋下隱患。總體而言,非標業務經常涉及的收益權交易模式如下。
收益權直接轉讓。即底層資產所有人同時是收益權的所有人,有權將該收益權從底層資產中剝離,依據相關合同之約定,將底層資產產生的預期收益向受讓方轉讓,同步基于收益權的風險也向受讓方轉移。這是將未來收益立即變現的需求。
當然以該模式為基礎,受讓方若不愿接受底層資產的風險,該模式可以復雜化為收益權轉讓加回購的模式,即轉讓方在在轉讓收益權的同時承諾一定期限的回購,以便實現融資之需求。比如,2013年3月銀監會出臺《關于規范商業銀行理財業務投資運作有關問題的通知》(銀監發[2013]8號,簡稱“8號文”)對于商業銀行的理財業務尤其是商業銀行理財資金投資非標資產的業務進行了監管限制,多家銀行以同業買入返售非標資產收益權的方式來滿足形式上合規。
以收益權為質押手段。基于對收益權能夠帶來預期收益的一致認識,作為一項單獨的權能進行質押,為融資方的融資行為提供擔保,這樣的行為也較為普遍。
在國家有法律或者監管文件明確規定的情形下,比如《應收賬款質押登記辦法》第二條明確規定“能源、交通運輸、水利、環境保護、市政工程等基礎設施和公用事業項目收益權”屬于“應收賬款”質押和轉讓的標的物。上述形式的收益權進行質押和轉讓較為被認可。
多數情形下收益權作為各方通過合同等形式約定的一項權能,例如不動產的未來租金收益、提供服務或者供貨等產生的應收賬款收益等,都可以作為質押的對象,但作為質押手段現在還缺乏明確的登記機構為該類質押提供第三方的鑒證服務。
以收益權為基礎資產發行類資產證券化產品。該產品模式下,融資人因正常經營形成基礎資產(如債權、物權等),該基礎資產能夠產生穩定的收益,融資人將該“基礎資產收益權”的全部或一定比例剝離后向投資者轉讓,并通過適當的風控措施(包括增信措施)保護投資者的合法權益,合格投資者以自有資金受讓該產品。
該模式的特征借用了資產證券化的結構,即向不超過200人定向轉讓,定位私募產品,多在金融資產交易所等場所掛牌發行。
其他模式。基于收益權的債的表象,為了實現融資等目的,其他利用收益權的金融創新也較多,比如基于上述收益權再以合同方式創設收益權,進而進行再融資或者搭建其他交易結構,此類的金融創新較為普遍。
規范性文件對收益權規定之分析
法律與行政規范性文件等層面認可依據
《物權法》第三十九條規定,所有權人對自己的不動產或者動產,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上述法律通過對所有權基本內容的規定,從法律層面首次確定了收益權作為一項權能的存在。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下稱《擔保法司法解釋》)第九十七條規定:以公路橋梁、公路隧道或者公路渡口等不動產收益權出質的,按照擔保法第七十五條第四項“依法可以質押的其他權利”的規定處理。上述文件是在司法層面明確“收益權”的存在,并在金融活動中存在可被適用的場景。
國務院層面多次在重要文件中使用收益權概念。例如,可查詢到的較早的2000年12月《國務院關于實施西部大開發若干政策措施的通知》文件,該文第二條第四款要求:“擴大以基礎設施項目收費權或收益權為質押發放貸款的范圍。”該條從內容上與最高法的《擔保法司法解釋》有相同之處。
而體現出對現有法律框架體系有突破性的文件是2015年《國務院關于大力推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見》,該文第十條規定:“依法合規推動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專利許可費收益權證券化、專利保險等服務常態化、規模化發展,支持知識產權金融發展。”該內容是對收益權底層資產從原來的不動產的范圍擴展到了知識產權的范圍,認可基于知識產權的特性可以有收益權的權能。
金融行業監管認可依據
證監會于2014年發布的《證券公司及基金管理公司子公司資產證券化業務管理規定》第三條規定:基礎資產可以是企業應收款、租賃債權、信貸資產、信托受益權等財產權利,基礎設施、商業物業等不動產財產或不動產收益權,以及中國證監會認可的其他財產或財產權利。該文是證監層面對收益權的認可,但仍然限定在不動產作為基礎資產的層面。
原銀監會在2013年8號文《關于規范商業銀行理財業務投資運作有關問題的通知》中把非標債權定義如下:“未在銀行間市場及證券交易所市場交易的債權性資產,包括但不限于信貸資產、信托貸款、委托債權、承兌匯票、信用證、應收賬款、各類受(收)益權、帶回購條款的股權性融資等。”鑒于銀監會在金融監管市場中的地位,上文被解讀為銀監層面對收益權認可,并認識到收益權的范圍非常廣泛。
銀監會于2016年8月發布《關于規范銀行業金融機構信貸資產收益權轉讓業務的通知》,該文首次對“信貸資產收益權”做出規定,認可了信貸資產收益權轉讓業務的合法性。從另一個層面講,該文也首次從規范性文件的角度首次明確將收益權的底層資產擴展到非物權性資產層面。
中國人民銀行、銀保監會、證監會、國家外匯管理局于2018年4月聯合發布《關于規范金融機構資產管理業務的指導意見》(銀發〔2018〕106號)文件,該文件第十條規定:私募產品的投資范圍由合同約定,可以投資債權類資產、上市或掛牌交易的股票、未上市企業股權(含債轉股)和受(收)益權以及符合法律法規規定的其他資產,并嚴格遵守投資者適當性管理要求。該文從內容上與上文銀監會8號文表述及內容一致,可被視為對收益權的范圍持相對寬泛的理解
以上為金融行業行政監管層面對收益權相關業務通過規范性文件進行的要求,而在金融市場業務中已對“收益權”進行廣泛應用,從另一層面說明收益權作為一類金融資產被市場和社會認可。
從法理角度分析收益權之應有之定位
基于上述規范性文件和監管類文件對收益權的規定及當下金融市場業務實踐,筆者從金融法體系角度提出收益權的框架概念。
收益權的概念和特征
收益權是權利主體基于對資產的權屬,能夠獲得可預期收入的權利。當事人可依法依規獲得該權利,也可也通過合同設定該權利。
在實踐中主要由于基礎資產的法律限制或者合同條款約定不能轉讓,亦或者權利主體不愿意轉讓基礎資產等其他各種原因,“收益權”的受讓方被限制不能直接向基礎資產收益付款義務人請求支付,這樣就能滿足在不影響原基礎資產義務人的前提下,滿足“收益權”轉受讓方金融交易之目的。
收益權的種類
物權收益權。該類收益權完全遵循現行《物權法》之規定,主要指向以公路橋梁、公路隧道或者公路渡口等不動產收益權為基礎范圍,但可直接擴展到《物權法》規定的動產范圍,比如股權收益權等未來的收益。
債權類收益權。參考中國人民銀行于2019年5月7日發布的《應收賬款質押登記辦法》(修訂征求意見稿)的規定,“應收賬款是指權利人因提供一定的貨物、服務或設施而獲得的要求義務人付款的權利以及依法享有的其他付款請求權,包括現有的和未來的金錢債權,但不包括因票據或其他有價證券而產生的付款請求權,以及法律、行政法規禁止轉讓的付款請求權。”
該類基于“應收賬款”請求權的行使而帶來相關的金錢類收益,符合筆者界定的收益權之概念,屬于未來有規范性文件明確支持的物權類資產之外的收益權類型。
依據《民法通則》第八十四條:債是按照合同的約定或者依照法律的規定,在當事人之間產生的特定的權利和義務關系。享有權利的人是債權人,負有義務的人是債務人。債權人有權要求債務人按照合同的約定或者依照法律的規定履行義務。
如果該類義務是以金錢等給付為主要內容,也應該被歸納入“收益權”的范圍,該收益權主要體現在“應收賬款”之外的一些場景中。
知識產權收益權。我國知識產權類法律主要包括《專利法》《著作權法》和《商標法》,該三部法律都規定了知識產權人有獲得收費或者收益的權利。另外,參考2015年《國務院關于大力推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見》之規定,以知識產權作為底層資產,依然可以產生“收益權”。
特定金融資產收益權。參考前文關于“信貸資產收益權”之規定,此類收益權主要包括金融機構開展信貸(貸款)業務所獲得的金融債權。在實踐中該交易標的是金融債權的預期收益權而非債權本身,范圍可擴展包括因貸款、保理、融資租賃等傳統金融機構業務和地方金融機構業務產生的預期收益。
其他類收益權。除上述收益權之外的,能夠產生未來收益的情況,也可被概括歸入該“收益權”的范疇。比如未來收益不確定的情形下(物權性收益權的未來收益多有不確定性),在資產市場以不確定的收益權作為底層資產發行金融產品的案例并不鮮見,一般金融機構會通過歷史收益測算、通過增信措施等方式增加金融產品資金退出流動性。
收益權的重新定位
基于前述分析,收益權應作為一項單獨之權能加以規范。筆者建議,可以通過自上而下修法的形式,將該概念在《民法通則》中債的規定中予以明確,同時在相關知識產權法中予以明確,這樣就能支撐在金融領域的創新,并理順相關的法律關系,避免金融創新于法無據,引起系統性法律風險。
若上述修法層面難以實現,建議由監管通過規范性文件的形式,認可上述五類收益權特別是債權類收益權的存在,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規范金融創新,避免過度金融創新。
(作者單位:華北電力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