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被北大學生選為“十大最受學生歡迎的教師”之一,收到一位學生來信。信的結尾有這樣一句:“想告訴您,很喜歡您的笑,笑得天真,爽朗,沒有機心,燦爛極了。我想,一個可以那樣笑的人,絕不會不可愛(請原諒我的童言無忌)。喜歡您,為了您的真誠,為了您的赤子之心。”
我讀了以后,大為感動。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讀了這番肺腑之言,我真有若獲知音之感。已經不止一次聽見學生說我‘可愛了。坦白地說,在對我的各種評價之中,這是我最喜歡、最珍惜的。我甚至希望將來在我的墓碑上就寫這幾個字:‘這是一個可愛的人。這正是我終身的最大追求。”而“可愛的人”的內涵,卻是大可琢磨的。
它包含幾層意思:一是真誠——但有點傻;二是沒有機心——但不懂世故;三是天真——但幼稚;四是有赤子之心——但永遠長不大,是個老小孩兒。前者是正面評價,后者則含調侃或批評之意。因此,“可愛的人”也是“可笑的人”。
要真正說清楚“我”也不容易,連我也說不清自己。“我”遠比人們描述中、想象中的“錢理群”要復雜得多。一位韓國朋友第一次見到我時,就露出十分驚異的神情,說,在讀錢先生的文章時,我想象你是痛苦的、憔悴的,卻不料先生竟是這樣的樂觀而健壯。其實我的思想也是充滿矛盾,而人們總是要把我歸為“某一類”。比如,說我“激進”,其實在生活實踐中,我是相當保守、穩健,有許多妥協的;說我是“思想的戰士”,其實我內心是更向往學者的寧靜,并更重視自己在學術上的追求的;說我“天真”,其實我是深諳“世故”的;說我“敢說真話”,其實是欲說還止,并如魯迅所說,時時“騙人”的。
林庚先生最后一次講課中最后一句話說:“詩的本質就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現世界的新的美。”此語一出,所有的學生都頓有所悟,全都陷入了沉思。而先生一回到家里就病倒了。這是林庚先生的“天鵝絕唱”。以后,我幾乎每次向學生講課,都要如此反復申說:“這里的關鍵詞是‘好奇和‘發現。如果你每天都這樣像嬰兒一樣,重新看一切,你就會有古人說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感覺,也就是進入了生命的新生狀態。長期保持下去,也就有了一顆人們所說的赤子之心。”
我直到今天住進養老院,也還努力保持這樣的習慣:每天早上散步,都以“重新看一切”的好奇心,觀察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并且都有新的發現,散步回來,就有一種“新生”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