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靜
(西安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00)
美術考古學作為考古學的重要支屬,是以田野考古調查和發掘所獲得的美術遺跡和遺物為主要研究對象,結合美術學和歷史學,梳理考古資料和歷史文獻進行美學的研究和分析。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在古代藝術研究領域,改變了單純由藝術史學者包辦的格局,考古學家、藝術史學家開始通力合作,積極參與對考古出土的彩陶、漢畫像石、漢唐壁畫、陶俑等藝術品的研究,推動了美術考古學在實踐及理論方面的進程。美術考古學所研究的物質遺存,不僅拓展了西方現代藝術語言,也間接或直接地推動中國現代美術事業發展。發掘美術考古學對于中國當代藝術的意義、探討美術考古學對于當代中國畫的價值既是借古開今,也是一種文化的回歸。
15世紀后半葉,意大利掀起收藏藝術品的熱潮,為考古學的出現埋下伏筆,隨后在英國出現了歷史古物學。17世紀末,歐洲古典美術考古興盛,“考古學之父”溫克爾曼所著《古代美術史》從審美的角度研究古代藝術遺存,隨著近代考古學的地層學和類型學對美術考古的影響,古典美術考古從較為狹窄的古玩收藏鑒賞和主要從審美觀念研究古代希臘、羅馬藝術的范疇轉向更為廣闊和科學的研究領域,近代美術考古學也隨之衍生。米海李司的《美術考古一世紀》明確闡述美術考古所研究的范疇問題,在20世紀上半葉由郭沫若先生翻譯引入中國。西方美術考古學先后研究了舊石器時期、史前和歷史時期,埃及、近東和印度等地的古代藝術,從美術考古實踐和理論兩個方面深化了美術考古學科的建設。
中國考古工作的展開,始于20世紀末20年代初,以瑞典地質學家安特生先生發現河南省仰韶文化遺址為標志,由此,西方考古學漸入中國,隨著李濟先生所主持的商代晚期殷墟遺址的挖掘,中國田野考古工作走向成熟。從80年代起,中國田野考古發掘碩果累累,在西方新考古學理論的啟示與碰撞中,考古學家把研究目光從已然明了的重建物質文化史方面,轉向人類精神文化創造,作為中國古代精神文化載體的古代藝術品開始受到普遍關注。夏鼐先生首次在《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中提出“美術考古學”的理論命題,其后,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一書中深刻闡述了中國考古藝術品的精神內涵,考古學家、藝術史學家開始通力合作,楊泓先生、劉鳳君先生、孫長初先生等人關于美術考古學的學術研究承前啟后,為當代開拓了理論基礎、留下了寶貴的學術成果。
美術考古學在藝術史推衍進程中進一步發展,它是證經補史的手段,抑或是一種啟示,告訴我們人類的活動是有邏輯的,追尋這種邏輯或許能給予現代藝術新的力量。縱觀東西方美術史發展脈絡,不難發現,西方繪畫流派的更迭變化常常在質疑與反叛的基礎上繼承,而東方美術史更多是在繼承與發展的基礎上革新,從現代藝術來看,兩者都有美術考古所研究的范疇有著或多或少的淵源。
隨著照相機的出現普及,在現代科技發展的沖擊下,西方繪畫從傳統寫實的桎梏中掙脫,無論是審美心理、審美價值,傳統寫實繪畫都崇尚理性和再現,現代繪畫摒棄了古典藝術中對于客觀事物的模仿和理想呈現的標準,逐步追求主觀創造和個性表現。高更遠離現代文明,寄居太平洋的塔希提島,享受著原始又神秘的異國情調,追尋人與自然融合以滿足藝術上對于質樸純真的渴望,作品《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在借鑒吸收了古埃及壁畫、非洲黑人木雕和東方藝術的基礎上,形成了具有裝飾性和神秘感的藝術風格。馬蒂斯受到非洲土著藝術和近東阿拉伯藝術的影響,作品《音樂》、《舞蹈》等以快速而粗獷有力的筆觸造型,加以平涂的色塊,使畫面富有律動美。馬蒂斯曾說道:“當手段變得如此精致而它們的表現力變得如此貧乏的時候,我們就必須返回到構成人類語言的基本原則上去”,這正是物質遺存之于現代藝術的意義及價值,縱觀西方現代藝術、野獸主義、立體主義、達達主義等繪畫流派或多或少地煥發了原始藝術新的生命力,物質遺存從造型手段、藝術風格、審美取向等方面給予西方現代藝術指引與啟發。
20世紀,隨著西方思潮涌入中國,中國美術在碰撞和交融中摸索前進。黃賓虹、齊白石等在中國傳統繪畫范疇內革新探索,徐悲鴻提倡兼容中西,提出“素描寫生是一切造型藝術的基礎”,而張大千、向達、王子云呼吁保護和研究敦煌石窟藝術,其中張大千一行前往敦煌臨摹壁畫,王子云也率領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開始了美術考古。王子云先后考察了關中漢唐陵墓、洛陽龍門石窟、青海塔爾寺、敦煌千佛洞、河西走廊祁連山區佛窟群以及西安、蘭州等地的考古發現和出土藝術文物,留下了大量的攝影作品、拓片、復制品以及全景寫生長卷。新中國成立后,又先后到全國各地進行美術考古,每到一處,考古隊便對文物進行了搶救式的復制、拓印、照相以及速寫摹畫,最后完成了300余幅壁畫摹本、200余張洞窟照片及近千幅各類題材的寫生稿件、五萬余字的《唐陵考察日記》和昭陵、順陵的單體石雕石膏像復制品等。
他們在長達40多年的美術考古中,開拓了中國美術考古學,為后世留下了大量著作和翔實資料,其中張大千不僅師法古人,更是將敦煌壁畫的用線用色融入自身創作中,如《荷花屏風美女》《拈花仕女圖》等,這種拓展也為新時代的中國畫開辟一種可能性——從遺存的藝術語言中汲取養分。縱觀東西方現代美術的發展,不難發現,美術考古對于繪畫的輔助與啟發不僅是證經補史,大量物質遺存更是寶貴的精神食糧。反觀當下,中國傳統繪畫語言是否窮途末路,美術考古學能否給予啟示,答案似乎就藏在我們對于土地的詰問之中,那些深埋地下的遺存是歷史的車轍,同時也是當下的指南針。
美術考古所研究的物質遺存,間接或直接地給急于求變的當代中國畫壇一種嶄新的視角,一股內在的動力,其價值在當下的時代語境中呈現多元化。
從史前的考古發現中可以推測,人類最初是禁忌美的,美作為圖騰、象征,存在于祭祀、巫術等一系列使人產生敬畏心的活動中,而這一現象源于人類對自然的觀察,動物身上鮮艷的紋路及獨特形象讓異類忌憚恐懼,人對于顏色、形象的感知沉淀為具有社會意義的活動。再回到禁忌美的話題,縱觀中外藝術史,人類的天性仿佛就是創造禁忌,打破禁忌,在沿襲前人的同時開拓新的天地,這就是美術考古為我們提供的“天眼”,結合歷史學與美術學,不僅有證經補史的功用,還有以史為鑒的反思,更重要的是,在人類反反復復的打破與重建中,尋找秩序來啟發當下、預見未來,這對于當代中國畫壇有發蒙解縛的功效。
縱觀東西方的藝術品遺存,常常呈現出稚拙簡樸之態,平面性的空間營造,平涂且夸張大膽的色彩運用,抽象表現的造型語言以及富有裝飾趣味的點線面構成,沃林格認為:“人類憑借其理性認識對外物了解以及外物的聯系越少,人類賴以謀求那種最高級的抽象之美的可能性也就越大?!边@正是遠古遺存的魅力所在。受限于當時的社會條件,人們與外界聯系甚少,只能借助聯想和回憶來初步認識客觀事物,客觀事物的特征被記憶強化,于是我們常常發現史前及古代遺存呈現出夸張抽象,稚拙天真的造型特征。深受原始藝術影響的西方當代藝術給當代中國人物畫壇的眾多藝術家留下深深的烙印,其實,我們大可不必舍近求遠,中國美術考古所獲得的遺存,量大且種類龐雜,可汲取養分的空間是不可估量的。不少當代藝術家也開始從美術遺存中尋找適合自己的造型語言,例如,從晁海的作品《涅槃》中,可以窺見猶如石雕般的蒼茫渾厚,從唐勇力的系列作品《敦煌之夢》中,不難發現敦煌壁畫的影子,裝飾性語言以及剝落瀝粉等技法的運用,使得畫面具歷史沉淀感。那么彩陶、漢畫像石、漢唐壁畫、陶俑等的藝術語言皆可為我們所用,多方位拓展了中國畫可“師法”的對象,同時,古今交映的傳承也豐富了審美層次。
中國美術考古所發掘的遺存經常呈現出返璞歸真的情態和大道至簡的風格,史前巖畫的天真爛漫,漢代陶俑的詼諧生動,唐代壁畫的平和舒展,這與當代生活給人類帶來的心靈體驗形成互補?,F代文明加劇了人與自然親密關系的瓦解,在紛繁復雜的世界有一方寄居自我的歸處是我們所渴望的。對于當代而言,藝術創作需要回歸到一種相對純粹的創作狀態,忽視古典藝術的寫實精神,也放下現當代對于繪畫語言的探索,拾起人性中最樸實天真的情愫,正如羅丹所說:“藝術又是一門學會真誠的功課”。我們從美術考古所研究的遺存中體悟到對于美的無偏見熱愛,回歸到一種孩童般的狀態,觀察自然,感受自然,表現自然,找到作為人類的最原始的愉悅感。
從巖石到泥土,再到金屬、木材,直至今日的化學材料,人類一步步探索并創造著為其生活服務、寄托自身觀念的物質載體,生活中覺醒的美感被寓于自然材料,自然材料的再造又拓展了人類表達的空間。藝術作品的材料選擇、再造、使用對于作品的表現力、生命力至關重要,材料的美感為作品建立了又一層審美價值,當代藝術中對于材料本身的挖掘與觀念表達相輔相成,如建筑、設計與裝置藝術等,就當代中國畫而言,無論是當代工筆重彩畫,還是水墨寫意,都是以顏料、紙張、毛筆等物質材料作為藝術表達的載體,美術考古學對于古代藝術創作材料語言的研究,以及基于古代材料研究結合當代科技手段而研發的新的繪畫材料都為當代中國畫注入新鮮血液,拓展繪畫語言的物質性表達。
在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的當下,不少中國藝術家盲目崇拜西方當代藝術,甚至于摒棄中國傳統文化,這種妄自菲薄實則是在西方強大藝術話語權下喪失了文化自信,“中國當代藝術無非是‘西方藝術,中國制造’”,批評家河清在《藝術的陰謀》中道出中國當代藝術的現狀,東西方藝術沒有優劣高低之分,不必要孤立片面地割袍斷義,梵高可以汲取浮世繪,蔣兆和也可借助水墨表現光影結構,重點是所汲取的營養是否可以消化,成為自身的一部分,使作品的精神內核與養育他的土壤所契合。美術考古學提供給我們的啟示不止是站在歷史的高度俯瞰人類藝術發展的長河,從歷史學的角度掌握美術發展邏輯,探索未來中國畫發展之道路,更是通過挖掘研究提供了大量不同時期遺存,從創作意識、表現手法、材料運用等方面助瀾于當代中國畫。美術考古對于現代中國畫而言,既是一顆根植于炎黃子孫的種子,也是一把立竿見影的“對癥”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