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學跨學科研究之路徑

穆雷 楊揚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高級翻譯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

0 引言

翻譯學是人文社會科學大家庭中的一個“后起之秀”，翻譯現象涉及人文社會科學甚至自然科學的諸多方面，翻譯研究亦可借鑒使用不同學科的一些通用研究方法，因此翻譯學被認為是具備跨學科性質的綜合性學科。跨學科研究基于不同學科之間的內在關聯，通過學科之間理論視角、術語概念、研究方法等的借鑒、滲透、交叉和融合，從而拓寬視角，深化認識，更新結論。隨著翻譯學的學科建設討論日益深入，不少學者借用其他學科的術語概念，試圖進行跨學科譯學話語體系建構。據方夢之(2017)統計，當前已有70余種譯學總論或分論系列論著。這些總論或分論大多是翻譯學跨學科研究成果，讀者評論則既有支持，也有批評。

跨學科研究是否可以把其他一切學科的理論、概念、方法等照單全收呢？顯然不是。倘若如此，翻譯學就失去了其獨有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也就失去了獨立學科存在的意義。雖然翻譯現象的跨領域性決定跨學科翻譯研究的必要性，但“跨”的領域和方式方法并非毫無限度。跨學科研究應該考慮學科之間為何要融合、何以能融合、如何融合、融合的價值何在等問題，遵循一定的路徑與方法。本文以當前國內翻譯學跨學科研究成果之一的生態翻譯學為例，反思當下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的現狀和問題，為翻譯學跨學科研究提供路徑啟示。

1 翻譯學跨學科研究之現狀

跨學科研究是指超越一個學科邊界，涉及兩個及以上的學科知識領域的研究活動。它從某單一學科無法應對的綜合性、復雜性的研究問題出發，基于學科間的內在關聯，通過不同學科的交叉互動，實現對問題的跨域整合研究，進而打破學科壁壘，促進學科交融。與跨學科研究相關的概念包括多學科研究(multidisciplinary studies)、復合學科研究(pluridisciplinary studies)、交叉學科研究(cross-disciplinarity studies或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超學科研究(transdisciplinary studies)等。這些概念都涉及兩個及以上的學科，其研究理念和路徑都在于突破學科疆界，只是在是否整合以及如何整合學科知識方面略有差異，因此，廣義上這幾個概念都可以納入跨學科研究的范圍(唐磊，2011)。

藍紅軍(2019)對翻譯學的跨學科研究進行了界定，認為它是指在研究具體的翻譯活動和翻譯現象時吸收、借鑒其他相關學科的知識、理論和方法，拓寬思路，深化理解，促進翻譯闡釋的深入發展。他將跨學科研究分為三個層次，即為學科自身的研究、為新學科的研究和為橫斷學科的研究。他同時指出，翻譯學的跨學科研究屬于第一層次，是以發展翻譯學自身為目的而與其他學科交流的研究。由此他界定了當下翻譯學跨學科的本位與越位，明確了其研究的自主性立場。隨著翻譯領域跨學科研究的逐步深入，不少研究成果相繼涌現。當前國內基本上形成了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的哲學思維系統(如翻譯哲學、翻譯思維學等)、社會文化系統(如文化翻譯學、社會翻譯學等)以及語言符號系統(如翻譯修辭學、翻譯符號學等)的研究路線圖(吳文梅，2020)。

在這些豐富成果的背后，不少學者看到了翻譯學跨學科研究所暴露的一些問題，如譯學本體邊緣化，簡單套用和強行關聯，片面追求“大體系”，論證邏輯缺乏，知識創新不足，應用價值不夠等。針對這些問題，學者們在跨學科翻譯研究的原則、途徑和方法等方面提供了諸多建議。韓子滿(2018)分析了跨學科的表現和成因，澄清了它對翻譯研究的貢獻和風險，提出了跨學科翻譯研究的四個意識：解決問題的意識、翻譯為本的意識、選擇與創新的意識以及方法論意識。藍紅軍(2019)在李運興(1999)所提的跨學科移植的三原則(相關性、層次性和適存性)的基礎上提出三點補充原則：問題導向原則、對象適切原則和動態綜合原則。

經過不斷批判反思，我國的翻譯學跨學科研究在定位、原則、途徑、方法等理論層面日漸清晰，相關跨學科研究實踐也日益增多。以生態翻譯學為例，作為生態學和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產物，經歷“立論、倡學、創派”的發展階段，形成了以生態整體主義為理念，以東方生態智慧為依歸，以“適應/選擇”理論為基石，對翻譯生態整體和翻譯理論本體進行綜觀和描述的理論話語系統(胡庚申，2013)。然而，當前譯學界對生態翻譯學的基本問題存在一定爭議，一方面顯示了譯界學人對生態翻譯學相關問題的關注和重視，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當下翻譯學跨學科研究還存在一定值得探討的問題。基于此，本文以生態翻譯學為個案，探究其爭議焦點，管窺當下翻譯學跨學科研究之實況，為我國翻譯學跨學科研究提供相關啟示。

對生態翻譯學的相關爭議主要集中在生態翻譯學的研究前提、建構方式、核心概念、重要理論、體系命名、研究價值等方面。其中，研究前提主要針對關聯序鏈在闡明翻譯活動與自然活動內在聯系的解釋力上進行爭論；建構方式主要圍繞生態翻譯學對翻譯生態與自然生態系統的同構隱喻進行討論；核心概念主要集中在“生態翻譯”“翻譯生態”“翻譯生態環境”等辨析上；重要理論則主要圍繞“譯者中心論”和“適應選擇論”相關內容進行廣泛深入探討；體系命名主要圍繞“翻譯生態學”和“生態翻譯學”進行辨析；研究價值則聚焦于生態翻譯學“喻指”和“實指”取向的價值問題。對生態翻譯學的諸多爭論從根本上體現了學者們對生態翻譯學的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和價值論方面的認識分歧，具體關乎生態翻譯學的跨學科緣起、成為可能的前提、研究定位和內容、研究價值和意義等，體現了學者們對跨學科研究“為何跨”“何能跨”“如何跨”以及“跨為何”的根本追問。因此，對當下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的反思可從這四個層面進行分析討論。

2 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的路徑

基于以上分析，結合前人相關研究成果，本文嘗試提出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的基本路徑要求，具體包括(1)立足研究起點——問題導向性和學科本體性；(2)明確交融前提——內在關聯性和對象適切性；(3)尋求貫通機制——關系明晰性和知識創新性；(4)追問研究價值——目標針對性和現實關照性，分別回答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為何跨”“何能跨”“如何跨”和“跨為何”四個問題。

2.1 立足研究起點

一個學科理論體系之所以能夠成立，首先應出于對認識和解決學科相關問題的需要，問題導向性是首要原則。問題的性質往往影響理論體系的本體定位、建構方式和具體內容。因此，跨學科理論體系建構的起點是明確研究問題，也即明確理論體系的研究對象。其次，定位問題需要基于本學科的自主性立場，注重學科本體性。堅守學科本體性并非要固化學科邊界，而是要尊重學科的基礎作用，重視學科縱深發展的根基是否穩固。一方面，問題的研究是社會的需要，是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根本方向和價值所在；另一方面，學科的研究有利于促進學科的系統性和穩定性，不能舍棄學科的研究；二者應相互結合，通過問題的研究來擴大和推進學科的研究和跨學科研究的路徑(顧海良，2010)。基于以上分析，跨學科研究的起點要注重問題導向性和學科本體性，回答“為何跨”的問題。

2.1.1 問題導向性

理論若自下而上去建構，一般是發現具體問題，歸納總結，聚沙成塔，逐漸構成理論體系；若自上而下去建構，則可以在假設的基礎上形成框架再進行理論演繹，用證實或證偽的方式進行驗證和修訂，使其逐漸逼近真理。無論是自下而上還是自上而下的理論發展，都必須要明確所針對的研究問題，避免大而無當的空洞言說。

關于生態翻譯學建構的前提性問題域，胡庚申在不同時期作過相應闡釋，大致可以概括為：翻譯學研究因缺少“龍頭”學科難以達到全局整合(胡庚申，2009)；翻譯學需進一步豐富翻譯研究的理論話語和表達方式(胡庚申，2013)；文化轉向后翻譯理論解釋存在局限，翻譯學面臨“范式危機”，學科需打破二元對立思維模式，東西方譯論失衡，譯論忽視譯者主體性，等等(胡庚申，2019)。可見生態翻譯學面向的問題包括了學科內部研究范式、研究方法、理論發展等多個方面，更多集中在翻譯學理論問題層面，基于對翻譯研究整體的批判反思進行理論建構。藍紅軍(2018a)對翻譯學面向的實踐問題和理論問題作了詳盡闡述，認為表面上翻譯理論問題和實踐問題有著截然不同的內容與形態，但從根本上來說，翻譯理論的研究問題多來自實踐，是由個體化的實踐問題向具有普遍性的認知問題提升而來的；并不意味著進入學科體系發展階段之后，翻譯學的理論研究可以因形而上思辨的需要而遠離實踐。因此，生態翻譯學可以在目前論述的理論問題基礎上，進一步闡述其背后的實踐根源，以便更好地凸顯理論價值。除此之外，要明確生態翻譯學所涉及的不同問題域背后的統一邏輯和核心焦點，并將其作為探究的重點，因為某個理論不可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應結合實踐來明確其問題指向。

2.1.2 學科本體性

對生態翻譯學的學科本體性考察主要基于其和翻譯學的關系上，即生態翻譯學在學科版圖中的定位與作用。針對生態翻譯學和翻譯學的關系，胡庚申(2013)解釋道：生態翻譯學的研究主體還是翻譯學的問題，其定位是以生態學為綜觀視角的翻譯學研究，運用生態理性來研究翻譯，豐富翻譯研究，發展翻譯學；生態翻譯學不會也不可能替代翻譯學。因此，生態翻譯學所闡明的學科本體性是較為清楚的，是以發展翻譯學自身為目的而和生態學交叉融合的研究。

針對生態翻譯學的具體性質定位，胡庚申在不同發展階段的闡述略有不同，包括后現代主義語境下的翻譯理論形態(胡庚申，2008)、普通翻譯學下屬的一個分支學科(胡庚申，2013)、宏觀生態理性視域下純翻譯學與應用翻譯學研究的總和(羅迪江 等，2017)、系統的翻譯理論話語體系(胡庚申，2013，2017，2019)、翻譯研究的方法論(胡庚申，2013)、翻譯研究范式(胡庚申，2014，2019)等。由此可見，生態翻譯學對自身的性質定位是在不斷調整的，目前的定位是一個具備“范式特征”的翻譯理論話語體系。

基于庫恩(Kuhn，1970)對范式的闡述，筆者認為人文社會科學中具備范式特征的理論體系至少應體現三個特點：革命性、整體性和共識性。革命性是指該理論體系對原有理論的視角、立場、原則、方法等的結構性突破；整體性是指理論體系所體現的宏觀指導原則和總體視界；共識性是指科學共同體對該理論體系廣泛認同，不再糾結于對體系概念的泛泛爭論，而是轉向具體問題的解決。從這個角度看，當下生態翻譯學是否可稱為一種“研究范式”還值得商榷。除此之外，理論話語體系的基本要素包括清晰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概念體系，生態翻譯學作為一個跨學科的翻譯理論話語體系，且跨學科研究要以知識生產為目標，創新本學科的理論體系，推動學科知識向縱向分化與橫向融合發展(王曉玲 等，2020)。因此，生態翻譯學的自身定位應考慮其在翻譯學知識生產與創新上的作為。若為研究范式，它在哪些方面可以對原先的翻譯標準、原則或理念等實現根本革新？作為系統的理論話語體系，它在關注新的研究對象、采用新的研究方法、創立新的概念體系等方面是否會補充和完善學科現有知識？若這些問題沒有提前考慮清楚，可能會造成其在學科中的實質定位模糊，影響其建構價值。

2.2 明確交融前提

以問題導向性和學科本體性為研究起點，跨學科研究還要明確學科之間的內在關聯性和融合對象的適切性，這是不同學科能夠進行交融的前提。關聯性從形式邏輯的角度可歸納為兩事物或多事物之間存在某些相同或相似屬性的關系狀態。對于理論建構而言，要在明確對象之間差異性的基礎上尋求共通性，重點在于嚴謹地論證其內在關聯。在適切性方面，跨學科研究對概念、理論、方法等的借鑒不能僅流于表面，要充分考察所借鑒對象的思想源頭和生成語境，作出優化選擇。對學科間的內在關聯性和對象適切性進行充分論證，才能回答跨學科研究“何能跨”的問題。

2.2.1 內在關聯性

對于翻譯學與生態學之間的關聯，胡庚申(2010)嘗試通過“關聯序鏈”理論圖示從“翻譯”到“自然界”的內在邏輯鏈條，認為翻譯是一種人類行為，與自然界的活動總體上是關聯和相通的，且基于多層次多方位的類比與推論，從而找出規律并形成理論。關于類比推理，趙佳花(2018)做了細致分類，認為當以類比推理的源域和目標域的“域”的約束條件為依據時(“域”是指領域、范圍、范疇，包括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可將類比推理分為同域類比和異域類比：同域類比是指源域和目標域的對象屬于同類或相近類別，并具有相關相似性；異域類比是指源域和目標域對象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類別，對象的元素和屬性之間的關系具有相關相似性，但元素和屬性本身屬于完全不同的類別，包括比喻、隱喻等相關說理形式，而比喻和隱喻由于缺乏清晰的論證圖式和準確的類比關系，會削弱對結論的支持力度。

一方面，“關聯序鏈”意在展現翻譯活動與自然生態的互聯關系，從邏輯上將翻譯活動與自然生態置于同域的關系，為翻譯學與生態學的交叉融合提供理據；另一方面，胡庚申(2008)又指出生態翻譯學是將翻譯生態與自然生態作隱喻類比進行整體性研究，并且通過對生態翻譯學理論體系的綜觀考察，可知實質上胡庚申更多是從隱喻層面論證翻譯活動與自然生態的關聯，這就在邏輯上將翻譯活動和自然界置于異域關系，一定程度動搖了“關聯序鏈”論證的有效性，使翻譯相關“生態”都納入了“喻指”含義，這又和生態翻譯學“喻指”和“實指”研究并舉的指向有所沖突。

有學者指出，在西方邏輯下考量生態翻譯學理論建構大廈的“關聯序鏈”是欠全面的，但是在東方類推邏輯下是可行的(張小麗，2017)。筆者認為，作為一個追求融通中外的系統理論，生態翻譯學可以在理論體系所蘊含的理念、思維、方法、內容等方面融入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特色，但若在理論建構的學理性及內部論證方面缺乏西方邏輯的嚴謹性，可能會影響其理論的國際認可和接受。正如藍紅軍、許鈞(2018)所強調，要實現話語的融通性和國際影響力，新創的話語(及其體系)需有充分的學理性、原創的思想性和良好的可傳播性；其中，學理性體現為概念、范疇和命題等基本話語要素所構成的邏輯嚴密的體系要具有抽象、理性、論理的特征，可傳播性則體現為新建話語須獲得學術共同體的認可和接受，具有國際通約性。

2.2.2 對象適切性

生態翻譯學堅持“中西合璧”“古今貫通”“文理交匯”的學術追求(胡庚申，2013)，順應了我國譯學話語體系從借鑒西方、創新本土到融通中外的建設方向。然而，中西方哲學思想的差異、古今社會現實的差異、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差異，都會讓“貫中西、通古今、匯文理”的跨學科理論建構在對象適切性上面臨多個方面與不同程度的困難。

比如，生態翻譯學力圖融合“共生共存、整體主義的西方生態哲學”和“天人合一、生生不息的東方生態智慧”，體現其“中西合璧”的學術追求。生態哲學是當代哲學界從反思人與自然關系的演化進程，面向生態環境危機的嚴峻現實，展望人類生存發展的文明前景等一系列活動中提煉出來的哲學新形態(包慶德，2004)。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論是多層次、多方位的，落腳點是人道，核心是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人與宇宙萬物的關系，以及人的行為準則和精神生活的終極根源，其中涉及人與自然生態的關系是以政治、倫理和精神境界為本位的，因而，“天人合一”的核心不是處理人與自然的相互關系(劉立夫，2007)。因此，在人與自然的關系/“生態”的內涵層面，東方生態智慧與西方生態哲學思想是有差異的，要更好地融合二者，應該追溯各自的思想淵源，在明確差異的前提下，可以進行取舍化解或創造性轉化，遵循對象適切性，更好地實現體系內部一脈相通。

除此之外，中國古代的環境問題與現代世界性的環境生態危機性質大不相同；在環境問題尚未危及人類生存的傳統社會，中國的環境保護思想主要停留在儒家的仁愛理想的層面，而道家的“自然主義”更是境界性的，充滿著理想色彩(劉立夫，2007)，且古漢語中的“自然”(如“道法自然”)和如今的“自然”含義也相去甚遠。因此，在選取理論資源時，也要考慮理論生發的時代背景與社會現實，從古今對比層面考慮對象的適切性問題。

在“匯文理”方面，要考慮到自然科學的理論法則不一定適用于人文社會學科領域。比如胡庚申(2013：166-167)認為“語文學范式的‘文本系統’和‘翻譯自身系統’由于忽略翻譯現象關聯的社會系統和自然系統，同樣不能夠滿足翻譯研究和時代發展的需要，因而也應驗了‘適者生存’和‘汰弱留強’的基本法則，逐漸被淘汰和替代”。這種說法有失準確，人文社會科學的某一現象背后往往涉及諸多復雜因素，很多關系運作機制并非自然科學的原理法則可以解釋。翻譯研究雖然歷經幾次范式演進，但原來的范式并非被淘汰和替代，而是和新的范式共存，在特定研究領域和問題上仍發揮著價值。綜上，如何真正實現“貫中西、通古今、匯文理”，又符合當下翻譯的實際，是生態翻譯學可以進一步深入探究的話題。

2.3 尋求貫通機制

跨學科研究根據視角的不同可概括為方法交叉、理論借鑒、問題拉動與文化交融四個層次(劉嘯霆，2006)。翻譯學跨學科研究要明確翻譯學和其他學科之間的具體貫通機制，到底是貫通方法、貫通理論或者貫通問題，還是幾者兼有？明確的貫通機制表現為對兩個學科明晰的關系定位。其次，跨學科理論體系應該減少空泛討論，著重明確之論，不能僅停留于對概念理論的機械套用或移植，應在追求學科知識創新的目標下尋求貫通方式。學科之間的關系明晰性和貫通方式的知識創新性體現了對跨學科研究“如何跨”的要求。

2.3.1 關系明晰性

生態翻譯學體系內部有關生態學和翻譯學關系的闡述，主要是借助翻譯生態與自然生態系統特征的同構隱喻和概念類比，重在“喻指”(胡庚申，2013)，即生態學和翻譯學是隱喻類比的關系，理論體系也以“喻指”研究為主。雖然胡庚申(2008)提出生態翻譯學研究既是一種“喻指”，又是一種“實指”，其中“喻指”是指將翻譯生態與自然生態作隱喻類比而進行的整體性研究；“實指”是指譯者與翻譯生態環境相互關系的研究，特別是譯者在翻譯生態中的生存境遇和能力發展研究。但是，陳月紅(2016)指出，上述的“實指”和“喻指”幾乎沒有實質性的差異。張小麗(2017)也認為，生態翻譯學從立論、倡學到創派都偏重推類路徑下的喻指研究，即借用生態學理念闡釋翻譯本體。隨著生態翻譯學的發展，胡庚申在“實指”和“喻指”問題上也不斷進行調整，目前以“喻指”和“實指”研究并舉，其中“實指”研究既包括翻譯自然生態作品和研究綠色翻譯行為，也包括揭示作者、展現譯者的生態思想和發掘文本生態意義，還包括促進人文生態發展，為生態文明和綠色發展提供語言翻譯服務，以及貫通生態翻譯與生態語言、生態文學、生態文化、生態批評等“他者”生態學意義上的相關研究等(胡庚申，2019)。

生態翻譯學之所以在“喻指”和“實指”問題上引發爭議，且相關闡釋不斷被調整，主要原因是胡庚申對其理論體系內部“生態”一詞的界定并不明晰。胡庚申(2013)雖然指出生態翻譯學的一些術語是對生態學概念的借鑒或“借用”、參照或“類比”，并列出作為生態學術語的“生態”一詞是“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環境條件下生存和發展的狀態”，但其對生態翻譯學語境下的“生態”含義并未作明確說明，而是時而采取原始含義，時而采用隱喻含義，視作者需求而定，且沒有在含義轉換時作詳細的解釋和辨析。“生態”的原始含義僅限于自然環境，但隨著生態理論的不斷發展，逐漸隱喻至人文社會的范圍，常泛指整體化的系統和系統內各部分之間的密切聯系，因此也致使很多生態學交叉學科形成非隱喻研究(實指)和隱喻研究(喻指)兩種模式。但對于多數生態學跨學科研究，其根本出發點和落腳點還是從不同學科側面探討生態危機的根源，對生態危機進行綜合回應，探尋人類擺脫生態危機的出路，重在“實指”層面的研究。比如生態批評作為當代生態思潮和文學研究的結合，通過研究文學與自然世界的關系，建構生態型文學體系，從而建構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型人類文化(胡志紅，2005)。

生態翻譯學作為生態學與翻譯學的跨學科研究產物，應該在建構時就明確理論體系“喻指”和/或“實指”定位，并對相關概念分別作不同層面的針對性解釋。“實指”研究和“喻指”遵循不同的建構路徑，對理論的貢獻各有側重，若不作必要說明，會導致理論體系內部邏輯不連貫、概念不清晰、論述前后矛盾以及限制應用研究良性開展等問題。結合生態翻譯學前期研究以及上述分析，筆者嘗試對生態翻譯學的“喻指”和“實指”研究進行跨學科路徑定位(圖1)，進一步明示其“喻指”“實指”研究的發生機制以及對理論體系的不同功用。

圖1 生態翻譯學“實指”研究和“喻指”研究定位

由圖1所示，生態翻譯學的“喻指”研究(圖1底部大方格區域)主要通過生態學和翻譯研究的同構隱喻對翻譯主體與翻譯環境的關系問題進行闡釋，其環境僅限于與翻譯活動相關的主客環境系統，并未涉及自然環境；“實指”研究則體現翻譯環境系統和自然環境系統的交叉互動(圖1中部小方格區域)。“喻指”研究更多是豐富翻譯研究的敘事角度和書寫方式/理論話語和表達方式，拓展或加深對翻譯現象的認識，在方法論上也會有所啟示；“實指”研究則通過引入生態視野、生態責任和生態理想，拓展翻譯研究的研究版圖、目的和功能，凸顯翻譯學作為人文社科中的一員在生態文明建設方面的社會功用和責任擔當。

2.3.2 知識創新性

生態翻譯學的理論內容涵蓋了宏觀譯學研究(翻譯生態體系)、中觀譯論研究(翻譯本體研究)和微觀譯本研究(生態翻譯例釋)，更多為“喻指”層面的研究，即借鑒生態學的相關術語、概念、理論和方法對譯學系統、翻譯本體以及翻譯策略方法等進行重新闡釋。當中也不乏對傳統翻譯研究的某些認識進行深化與革新的內容，但也存在一些較為空泛、缺乏知識創新的內容。比如中觀譯論中的“翻譯的三維轉換——語言維、文化維、交際維”在實質上和一般翻譯研究所闡述的語言層面、文化層面、交際層面的翻譯策略相差不大，并沒有在實質上拓展翻譯學界的認知。理論創新不能僅滿足于話語的創新，話語背后所蘊含的思想創新才是根本。就生態翻譯學的中觀譯論，可以結合其當下的“實指”取向，在發掘具有生態意識的翻譯行為和生態內涵的翻譯文本或揭露和批判反生態的翻譯文本或行為等方面，對翻譯原則、策略和方法等進行理論創新。

2.4 追問研究價值

進行跨學科研究時，對研究價值的追問可從兩方面入手：目標針對性和現實關照性，從而回答“跨為何”的問題。目標針對性是指跨學科研究無法涵蓋所有研究領域及層次，也無法解決學科領域的全部問題，必須要有明晰的研究目標指向。沒有普適所有問題域的理論，過于側重理論的宏大框架可能會影響其最終解釋力。目標針對性有助于在明確跨學科研究目標的基礎上，預判相關問題，制定針對性強、可行性高的解決方案，更好地實現跨學科研究的價值。

在現實關照性方面，翻譯學跨學科研究要結合特定的社會背景，關注當下的社會問題，體現理論體系的現實關照性。當學科體系建構的任務已基本完成，如何豐富學科的內涵、發揮翻譯學的社會功能應該成為學科理論研究者重點思考的內容(藍紅軍，2018b)。生態翻譯學發展至今日益重視理論體系的社會功能，如發掘和揭示翻譯文本和活動中的生態理性和生態意義，為人類生態文明進步而“譯有所為”(胡庚申，2019)；適應“綠色發展”、選擇“綠色翻譯”(胡庚申 等，2020)。然而，整體看來，當下生態翻譯學的理論之“實”尚未達到其理論之“名”的目標追求，對于如何實現翻譯學作為一門人文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連通，更好地發揮其社會功能，相關闡述和研究還非常缺乏。生態翻譯學若要成為自然科學和人文學科的彌合劑，更多要落腳到生態的“實指”層面，體現其現實關照性，如關照“綠色翻譯”在文本數量現實、生態翻譯文本創作動力上的現實、自然生態環境與翻譯環境及其相互關系的現實等。

從石詩、陳有坤(2019)對2008—2018年國內生態翻譯學相關文獻的統計分析看來，生態翻譯學相關的應用研究整體更偏向喻指研究。不少應用研究僅僅停留在用翻譯案例去“套”生態翻譯學相關理論，從而論證該理論的解釋力，然而對更新翻譯認識或解決新的翻譯問題貢獻不大。雖然有關生態翻譯學的文獻層出不窮，但真正對生態翻譯理論有所建樹的并不常見(石詩 等，2019)。當前國家在社會經濟發展中非常重視生態環境的改善和建設，翻譯實踐可以發揮實際作用，生態翻譯學的應用研究可在這一方面挖掘更多可能性，體現其現實關照性。基于生態翻譯實踐發現實際問題，也可對翻譯理論貢獻獨特的研究對象和視角。比如，可以通過生態翻譯實踐譯介國外生態建設的經驗與做法，講述中國在生態建設中對人類所做的貢獻；也可以通過選擇、翻譯和傳播寓含生態要素的文本，發掘和揭示翻譯活動的生態理性和生態意義。如此才能更好地實現生態翻譯研究的價值目標，而非僅僅停留在理論話語的創建上。

3 結語

本文結合當下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的現狀，以生態翻譯學為例，從四個方面闡述了翻譯學跨學科研究的路徑和要求，包括立足研究起點——問題導向性和學科本體性、明確交融前提——內在關聯性和對象適切性、尋求貫通機制——關系明晰性和知識創新性、追問研究價值——目標針對性和現實關照性，從而分別回答跨學科研究“為何跨”“何能跨”“如何跨”和“跨為何”的問題。對生態翻譯學而言，若能在上述幾個方面有所完善，則能更好地促進翻譯研究向新的領域縱深發展，推動傳統思想文化的現代闡釋，進一步凸顯翻譯在社會、文化、歷史等方面的價值，體現翻譯學作為人文社科的一員在全球生態危機下的責任擔當，提升翻譯學的學科地位。

總體而言，翻譯學跨學科研究是必要的，但有了理論創新的意識和動力還不夠，還需要有明確的方法論意識，遵循嚴謹的跨學科路徑和科學的研究方法，才能更好地推動學科發展。翻譯學自帶的跨學科性是開展跨學科研究的基礎，在努力跨越“學科圍墻”局限的同時，若不明確研究問題和對象、缺乏針對性目標地去建構框架或者話語體系，然后不經思索地廣泛套用，用不同的翻譯文本去“證明”理論的有效性，這無異于“捧殺”。翻譯學跨學科研究要注意立足問題、清晰定位、明確關聯、創新知識、凸顯價值等要求，才能在學科互動中促進理論健康發展，推動翻譯學邁向新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