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斌楊娜
(山西大學法學院 山西 太原030006)
眾所周知,相較于其他采訪手段,隱性采訪可以更加真實地還原事實真相,獲得更加有價值的新聞素材。傳統的隱性采訪一般是指新聞記者在沒有獲得被采訪者同意的情形下,運用攝像機、錄音機等聲像記錄設備秘密采集新聞事實的方法。進入智媒時代以來,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技術的興起和應用,隱性采訪的手段和方式得以更新和發展,這一方面使得隱性采訪可以發揮更多輿論監督的正面效應,另一方面,也可能由此生發一定的負面效應和法律風險。如何認識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表現形式和應然層面上的優勢,如何分析其中隱藏的法律風險并及時加以應對防范,是新聞傳播學和法學研究者必須共同面對的重要議題。
封面傳媒董事長兼CEO李鵬先生在其著作《智媒體:新物種在生長》中指出:智媒體包括三個重要的元素,分別是:智能媒體、智慧媒體、智庫媒體,這同時也是從不同側面對智媒體內涵的三種詮釋,只有全面理解這三種詮釋才能立體化地獲知智媒體的準確內涵。簡單來說,智能媒體是指以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技術改造傳統的新聞生產和傳播過程;智慧媒體是指用人類的各種正向價值觀念解決新聞生產和傳播中的算法歧視和算法偏差的問題;智庫媒體是指在智能媒體和智慧媒體的基礎上,以借助新技術并融貫正確價值觀念的新聞信息為政府、企業和廣大公民提供智力支持,更好地服務社會大眾。由此可見,智媒時代的隱性采訪不僅僅要求新聞采集融合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技術手段來履行傳統的輿論監督的職能,在應然的層面上,還需要進一步接受正確價值觀念的過濾和批判,并且應當實現智庫化,從而助力國家發展和社會治理。
智能媒體下的隱性采訪強調新聞采集技術的智能化。一般認為,隱性采訪有三個顯著特征:“第一,記者隱去記者的身份而出現在新聞事件的現場;第二,采訪是在被采訪者未知的情況下進行的;第三,采訪沒有事先征得被采訪對象的同意。”[1](P160)顯然,在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第二個和第三個特征并沒有改變,而隨著大數據、人工智能、虛擬技術、云計算等新技術的應用,隱性采訪的第一個特征已經改變。例如,若將人工智能與生物傳感器技術相結合應用于隱性采訪的過程中,如利用智能手環采集受訪對象的地理位置、運動距離,甚至生理信息,將這些數據進行收集處理分析之后,即可成為重要的新聞線索。又如,在2018年兩會期間,新華網把生物傳感智能機器人“Star”應用到新聞報道,借助于“讀心術”即時捕獲觀眾情緒,獲取觀眾生理和心理數據,再借助于人機交互與大數據分析,推出我國首條生理傳感新聞報道①。將人工智能、大數據、生物傳感器等技術應用于隱性采訪之中,憑借人臉識別技術、語音識別技術以及大數據分析技術,在受訪對象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即可完成新聞線索的采集工作,而這些新聞信息采集工作的完成并不要求記者必須出現在新聞事件的現場,這突破了傳統采訪模式的地域和時空的限制,并且在提升新聞采集與生產效率的同時也使新聞采集與生產的過程更加智能化。必須承認,智能媒體下的隱性采訪借助眾多新興技術,能夠使新聞記者獲取的新聞素材更加客觀、真實,獲取方式更加智能、快捷,超越了傳統語境下隱性采訪的時間與空間限制,最大程度地向社會公眾還原事件的本來真相,增強了新聞的輿論監督效果,凈化了社會風氣。
智慧媒體下的隱性采訪強調新聞采集過程的倫理化。前文已論及,智媒時代的隱性采訪運用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等新興技術,超越了采訪的時空限制,雖然這提高了新聞采集的深度與廣度,但是卻有可能助長隱性采訪侵入私人領域、侵害公民權利、有悖道德倫理的情形。這是因為,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相結合可以完成算法訓練,這不僅可以用來輔助決策,也可以此探知不為人知的隱秘,這或許是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可能發展方向。未來社會將有可能是被算法主宰的世界,算法規則正在塑造新的網絡世界,也不可避免地影響人們的生活,盡管算法依賴于客觀存在的大數據,但是,算法的背后隱藏著設計者和開發者的立場,最終的目的還是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新聞記者以大數據和算法進行秘密采訪所生成的新聞信息如果不以正確的價值引導和倫理判斷矯正算法帶來的偏見和霸權,就極有可能引發人們基于算法偏見而產生的誤解,產生“信息蠶房”效應,這與隱性采訪要發揮輿論監督正向作用的本質目的是背道而馳的。基于以上分析,智慧媒體下的隱性采訪不能屈從算法等新技術帶來的偏見與霸權,新聞記者應該擁有正確的價值判斷、高超的媒介素養,恪守新聞采訪的倫理邊界,尊重公民的隱私權利,在大眾知情權和公民隱私權之間找到倫理和法律層面的平衡點,謹慎而智慧地在隱性采訪中行使輿論監督的權利,揭露社會黑暗,弘揚社會正氣。
智庫媒體下的隱性采訪強調新聞采集所獲得的成果除了輿論監督的傳統效用,還應當具有智庫化的新效用。隱性采訪是在被采訪者并不知情的情形下進行的,這一特點決定了隱性采訪獲得的新聞信息更加真實可靠,便于發揮輿論監督的效用,然而,智媒時代的隱性采訪不僅應該揭露真相,更應該將人工智能、大數據助力下所獲得的新聞信息智庫化,也就是要將這些信息廣泛服務和應用于國家治理、企業生產、群眾生活。例如,新華社2017年底推出的智能化內容生產平臺——“媒體大腦”,它既是新聞信息智能化生產的標本,其中也蘊含了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元素。“媒體大腦”中的2410區塊(智能媒體生產平臺)能通過攝像頭、傳感器、行車記錄儀等進行24小時實時傳感器數據監測獲得信息。針對突發事件,傳感器的數據挖掘能夠從冗雜的信息中過濾出有價值的內容,自動生成文字、圖片、視頻等多維數據②。由“媒體大腦”的隱性采訪而獲取到的新聞信息成為企業決策和群眾生活的重要參考,起到了智庫化的新效用。
英國文豪狄更斯在他的名著《雙城記》中開篇提到:“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一百多年來,這句話被不斷引用。現今,我們再次引用它來形容智媒時代隱性采訪帶給我們的福利與隱憂、便捷與風險。一方面,從應然層面看來,智媒背景下的隱性采訪借助人工智能、大數據、區塊鏈技術顛覆了新聞采集、生產和傳播的流程,可以保證正確的價值取向并能為政府決策、企業經營和個人生活提供有用信息,但是,另一方面,從實然的角度觀察,智媒背景下的隱性采訪亦有可能悖于公共利益和新聞的真實性原則,侵犯他人合法權益尤其是公民的隱私權和數據信息自決權,此即智媒時代隱性采訪可能發生的法律風險。確實,“我們生活在一個全球性的,利己主義的,和比我們想象的更糟糕的風險時代中”[2](P10-11),人類從第一現代性邁向第二現代性的過程中,必須看到第二現代性中生態和技術帶來的挑戰,前者正如2020年1月開始肆虐全球的新肺炎疫情,后者恰如本文所研究的論題③。風險社會理論認為:“風險分析需要一種跨學科的手段;對被建構和質疑的風險缺乏社會學想象力的風險是盲目的,不了解威脅的由技術制造的‘第二性’的風險科學是天真的”[2](P5),因此,我們有必要對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實然風險進行跨學科的審視與分析。
學界普遍認為:隱私權是一系列離散的權利的集合,這些權利具有保護個人生活的共同點[3]。在這一系列保護個人生活的離散權利之中,智媒時代的隱性采訪明顯侵犯的隱私權利包括了個人生活安寧權和個人生活情報保密權。
所謂個人生活安寧權,是指自然人享有的維持安穩寧靜的私生活狀態,并排除他人對自身不法侵擾的權利。私人生活安寧不可侵犯的理念普遍受到世界各國的承認,在美國第四憲法修正案中就有所提及,該修正案主要強調了個人生活在物理空間概念上的安寧。王利明教授認為,“私人生活安寧主要強調私人對其私生活享有一種不受他人非法打擾、非法干涉、非法窺視的權利”[4],可見,生活安寧權不僅僅關注物理空間層面上的私人家庭的安寧,也應包括觀念層面上的個人生活的安寧。因此,在智媒時代,利用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技術收集他人不公開的個人信息的情形下,只要收集行為妨害了他人的私生活安寧,就應當認為該行為構成對公民生活安寧權的侵犯。人工智能擁有強大的數據處理和算法識別能力,便于精準定位被采訪者,加劇了對被采訪者正常生活的侵擾,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算法的手段甚至可以破除物理距離獲得個人隱私信息,從而干擾到個體的私人生活安寧。另外,智媒時代的隱性采訪還有可能侵害受訪者的個人生活情報保密權。眾所周知,“人工智能的核心技術是大數據與算法,人工智能越智能化,就越需儲存海量的個人信息作為支撐”[5]。在商業領域,購物網站通過網絡爬蟲和算法策略獲得個人購物偏好從而精準營銷并以此形成價格歧視,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在新聞傳媒領域,智媒時代已廣泛存在算法新聞,“算法新聞就是運用智能數據計算技術與工具,根據用戶需求自動生產并實現精準推送的新聞形態”[6],在此過程中的隱性采訪就是利用并分析大數據與算法取得的海量數據來最終形成采訪結果。因此,智媒時代背景下,作為公民隱私重要內容的個人生活情報有可能被過分收集,超越倫理和法律的邊界。“在大數據時代,隱私權的主體與客體之間的沖突狀態進一步加劇。……作為隱私客體的個人數據陷入商品化和侵權化的危機之中。”[7]例如,人工智能家居設備為廣大群眾帶來了生活上的便利,但是也衍生出了個人生活信息泄露的隱憂。2015年6月23日,亞馬遜在美國向公眾發布了第一款集成智能個人助理的智能音響Amazon Echo,隨后國內也誕生了眾多于此類似的智能音箱或可視化設備,它們可以根據人們的語音指令播放音樂、控制家電,同時也隨時傾聽和收集家中一切聲音信息。顯然,這些人工智能終端的普遍化可能帶來個人生活情報泄露的問題,一種可能的情形是黑客的物理訪問攻擊行為,攻擊者可以通過對設備的物理訪問獲得對Linux操作系統的根級別訪問。一旦獲得訪問,攻擊者就可以利用遠程訪問進行竊聽;另外一種可能是智能設備廠商本身收集這些信息用于商業推銷等目的。如果新聞從業者以秘密采訪之名擅自利用智能設備非法竊視、竊聽公民的個人信息,未經允許公布于眾,使他人的生活隱私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曝光于社會大眾的視野之中,必然會侵犯公民的個人生活情報保密權。
一般而言,個人數據信息包括公民個人所有的基本信息和資料,如身高、體重、血型、生活經歷、婚姻狀況、宗教信仰等以直接或者間接方式識別個人數據的、與自然人相關聯的具有個體特征的信息片段。智媒時代的個人信息自決權指的是個人對于運用人工智能和大數據技術獲得的那些可以被識別的包含人格利益因素的數據信息有知情、處分和控制的權利。被精準采集、分發的個人信息被越來越多地商業化利用,掌握個人信息的網絡平臺和網絡媒體未盡妥善保管義務,由此衍生而出的商業倫理、新聞倫理以及法律風險問題不勝枚舉,這些現象為智媒時代個人信息自決權的保護敲響了警鐘。除了人格利益方面的考量,“信息主體自決權就應該允許將個人數據視為個人財富而與欲獲取信息者進行談判的可能性”[8]。智媒時代背景下的隱性采訪利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先進技術極易獲得公民的個人信息數據,除非基于公共利益的目的,在其它情形下,通過隱性采訪獲得公民個人信息既侵害了公民的人格利益,也損害了其財產利益。例如,新聞報道稱,科學家利用人工智能技術制作出了僅靠臉部的照片判斷個體性取向的算法④。明星和政要是經常受到隱性采訪的對象,他們的性取向信息不僅具有人格利益的屬性,并且還可以作為個人自傳中的重要信息披露,如通過智媒下的隱性采訪擅自獲得、披露,明顯侵犯了他們的利用個人數據信息獲得財產收益的權利。由此類推,普通人的個人數據信息在某些特定的情形下也可能具有財產利益的屬性,所有人的個人信息數據自決權都應當獲得保護和尊重。從社會秩序的角度來看,如個人數據信息可通過此種隱性采訪途徑隨意獲取和披露,那么,整個社會將有可能陷于人人自危的境地。
軟法理論的脫穎而出顛覆了我們的法學世界觀和法學方法論,也為我們應對社會風險提供了新的路徑與范式。依照傳統的硬法的視角來看,法律是國家對民眾的單向度的征服與命令,法律以威嚴的面貌與堅硬的內核示人,時時警示與震懾民眾不得逾越法律的邊界。然而,當人類面對“第二現代性的生態和技術的挑戰”,進入“可控制性、確定性或者安全性”土崩瓦解的風險社會,無論是利奧塔的“后現代性”,還是吉登斯的“晚發現代性”,抑或貝克的“反思現代化”,實質上都在提示我們“現代性的多元化”以及在“拓植未來”的過程中將不得不施行的那些“激進現代化的各種各樣、不可預料的后果的現代手段”[2](P1-22)。如此看來,單向度的、命令式的、缺乏溝通協商意蘊的硬法不足以應對復雜多變、多種多樣的社會風險。以哈貝馬斯的法律商談理論觀之,法律作為社會整合的重要工具,應當“通過交往行動在具體生活形式中所確立的那種相互承認關系,在復雜社會中只能通過法律而具有抽象的普遍的形式,……這種反思的交往形式就是要求每個參與者采納每個其他人之視角的論辯實踐”[9](P223)。軟法區別于硬法的正是這樣一種交往、反思、論辯與商談的特質,因此,軟法往往是自治共同體內部溝通協商,并達成“語內行動力”的最終產物。
依照以上所論,智媒時代隱性采訪法律風險的應對不能僅僅依賴硬法所具有的懲罰與威懾效用,應當在軟法和硬法達成耦合的基礎上,實現二者的共治。眾所周知,我國目前尚未頒布專門的《新聞法》,從軟法的層面來看,對隱性采訪的軟法規制主要是通過新聞行業的自治規范和黨的新聞政策來實現的;從硬法的角度來講,對于隱性采訪侵害公民隱私權與個人信息自決權的情形,一般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中的相關法條來解決,在特定情形下,進行隱性采訪的記者還可能觸犯《刑法修正案九》中規定的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而承擔刑事法律責任。硬法以高強度的國家強制力懲罰和震懾那些以隱性采訪之名實施侵權的行為,起到了事后的一般預防的作用。但是,智媒時代的隱性采訪表現形式多樣,且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技術的發展,還將有新的隱性采訪形式不斷衍生而出,硬法無法一一對此作出硬性規定,相比之下,軟法具有更強的回應性、靈活性、互動性、共識性,通過新聞行業協會、自治團體內部的軟法規范最大限度地預防新聞從業者逾越道德和法律的底線,勸導他們堅守新聞倫理,規范從業。筆者認為,實現對于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軟硬法規范機制的耦合,首先應當通過法律解釋的方法適當延長硬法的規范范圍,克服硬法的滯后性;其次要遵守和執行黨的新聞政策,堅守正確的新聞倫理,為了揭露社會黑暗、弘揚社會正氣而敢于隱性采訪,杜絕那些以吸引讀者眼球、迎合低級趣味為目的而進行的隱性采訪;再次是要有針對性地鼓勵新聞行業的自治團體根據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特點和方式及時制定軟法規范;最后是要明確軟法和硬法的具體明確的規范范圍,注意軟法硬法規范機制的合理銜接與有機耦合。
新聞傳媒通過自由發布新聞報道揭露社會不公和權力濫用,特別是可以通過隱性采訪獲得最真實的新聞線索,發揮著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作用,這指征著一個社會民主、法治和文明的程度,所以,新聞傳媒行業通常被認為是“社會的公器”。早在兩百多年前,由漢密爾頓擔任辯護人的“曾格案”⑤就表明新聞行業基于社會公義目的的行為和言論應當受到法律的適當容忍和合理保護,但這并不當然地表明新聞傳媒的任何采訪調查或不當言論都不受法律追究。實際上,由于千百年來封建社會“人治”思想和“權力崇拜”觀念的浸淫,我國新聞傳媒行業濫用采訪權和監督權的事例并不鮮見,“一些新聞媒體,……在行使法律賦予的采訪權和監督權時,其內部采編人員涉嫌虛假報道、有償新聞和新聞敲詐,將法律賦予的輿論監督權當成個人牟利工具,不僅嚴重違背新聞職業道德,甚至還觸犯了法律底線”[10]。隱性采訪在智媒的技術助力之下,新聞記者的監督權獲得了更大幅度的擴展,如果自身沒有正確和高深的法治素養,就難以把握隱性采訪的限度,無法駕馭法律賦予新聞記者的輿論監督權,甚至有可能走入消解法治、濫用新聞監督權的境地。法治素養是一個人在掌握法治知識、理解法治規律、形成法治思維、樹立法治信仰之后,在長期的學習和運用的過程中積淀而成的一種素質和教養。擁有法治素養的新聞記者在隱性采訪的過程中必定會嚴守法律的底線,積極行使法律賦予的輿論監督權,弘揚正義和自由的法律價值觀,而缺乏法律素養的新聞記者有可能無法抵御利益的誘惑和權力的蠱惑,借助智媒時代特有的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技術以隱性采訪之名侵害公民的隱私權和信息自決權,因此非常有必要通過各種手段培養智媒時代新聞記者應具備的法治素養。
“媒介素養”概念的提出其實主要是為了避免民眾被媒介所掌握的權力所控制,初衷是為了讓民眾對新聞傳媒帶來的信息具有識別和批判的能力,因此,媒介素養主要針對廣大社會公眾而言。但是,在智媒時代,人工智能自主寫稿、算法推薦造就“信息蠶房”和“后真相時代”、“做號集團”月入百萬,此時再難以期望普通公眾通過能力培養就能識別真相,從而擺脫媒介的權力控制。同樣,為了避免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風險,也不能只期望培養普通公眾的媒介素養,必須從新聞生產的主體或者源頭上提高新聞記者在隱性采訪過程中的媒介素養,依靠人工智能或大數據技術、隱藏記者身份獲得的新聞數據信息難以排除算法霸權的干擾,更難以排除算法背后的利益集團通過媒介權力的控制,亦即“在資本密集型的互聯網新聞信息平臺上,如何避免資本對新聞信息的宰制,如何在強調平臺管理不良信息的同時避免平臺對信息的過濾與控制,都值得深入探究”[11]。這就要求新聞記者在利用人工智能、大數據技術進行隱性采訪的過程中能夠正確和批判性地獲取、分析、評價和傳輸所獲取到的原始新聞數據,并謹慎地將最終形成的新聞成果展示于社會公眾,主動地接受質疑和詰難。提高新聞記者的媒介素養對于防范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法律風險至關重要。
比例原則是行政法學的一個重要概念,是行政機關執法過程中必須堅持的一項重要原則。在行政法學的視域下,比例原則強調的是行政權力為了其所要達成的結果而采取的手段措施必須與執法的預期結果相稱,簡單來說,就是“不能用大炮來打小鳥”。在新聞行業內,比例原則也一直有所體現,例如1996年通過的《美國職業新聞工作者協會道德準則》有專門的一部分強調“危害最小化”,其中還詳細規定:“認識到在對自己信息的控制上,個人比任何尋求權力、影響或注意的人以及政府官員有更大的權利。只有超乎尋常的公眾需求才能讓對個人隱私的侵犯變得正當。”⑥具體到智媒時代下隱性采訪的問題中,這其實說明:新聞從業者利用智媒技術的采訪行為往往可以便利地隱藏自身的記者身份,采訪行為也往往沒有獲得被采訪者明確認可,這種情形下,是否應當進行隱性采訪實際上就是要按照比例原則將公眾知情權、公共利益同所侵犯的公民個體私權利相比較,除非是有比較重大的公共利益存在,否則不能以隱性采訪之名侵犯個人的私權利。對此,我國2019年11月7日修訂完成的《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也有針對性的規定:“嚴格遵守新聞采訪規范,除確有必要的特殊拍攝采訪外,新聞采訪要出示合法有效的新聞記者證。”⑦此處所規定的“確有必要”實際上可以被具體解讀為:“為了公共利益和公眾知情權的必要情況”,而“新聞采訪要出示合法有效的新聞記者證”就是指要表明記者身份,所以這一條也是在強調隱性采訪應當堅持比例原則,不符合比例原則就不能進行隱性采訪,就應當施行顯性采訪。盡管新聞行業的職業道德規范之中已經明確了對于隱性采訪的比例原則,但是在智媒時代和“后真相時代”,無可爭議地存在著“算法霸權”“信息蠶房”現象,并隱藏著利益集團借此控制媒介權力,進而影響公眾認知的隱患。筆者認為,面對智媒時代出現的新的危機,如何以比例原則明確隱性采訪的邊界問題,應當注意以下兩點:第一,可以考慮進一步細化新聞行業職業道德規范中對于隱性采訪的規定,亦可以在國家立法的層面運用法律解釋的方法來明確隱性采訪中公眾知情權和個體私權利的平衡點;第二,有必要對掌握算法霸權的網絡媒體平臺進行法律規制,揭開算法背后的“黑箱”,防止“算法的某些負面影響和潛在問題被‘黑箱’所掩蓋和遮蔽”[12],為算法賦予正確的價值觀,賦予新聞讀者對算法拒絕的權利,防止網絡媒體的利益集團化,防止他們通過算法形成的“信息蠶房”影響公眾的知情權以及大眾對公共事務的正確判斷。
在人工智能、大數據、算法等新技術不斷轉變我們生活方式的同時,也正在深刻而急劇地影響和改變著媒體的性質與形態、新聞的生產與傳播,在這些影響和改變之中,有些已經被我們認知和掌握,比如智媒時代的到來,還有一些可能只是若隱若現地潛藏在未來的認知圖譜中,比如智媒時代隱性采訪的法律風險問題。作為一名社會科學工作者,不懼未來的多樣性和可變性、覺察并探索這些未來圖譜中的可能問題是當然應負的責任。在智媒背景之下,不僅僅是筆者所論及的隱性采訪問題,新聞與傳播領域的諸多問題和現象也正在不斷引發出我們從此岸世界向彼岸世界游走過程中的困惑與探索,科學技術、新聞倫理、法治理念的跨學科碰撞之中也激發了我們在工具理性、價值理性與交往理性等不同向度中的理解與嘗試。因此,我們肩負著開拓者和守望者的雙重角色,一方面我們要利用智媒時代的技術優勢、開拓廣闊的信息之海;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當守望和探查那些可能的風險并加以合理防范。
注釋:
①參見:人民網《2018兩會新媒體報道觀察》,http://media.people.com.cn/n1/2018/0323/c14677-29884565.html,最 后 訪問日期:2020年2月20日。
②參見:新華網《獨家專訪:新華社“媒體大腦”背后的算法機制》,https://www.sohu.com/a/233270467_181884,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2月20日。
③簡單來講,第一現代性是指簡單的、線性的、基于民族國家工業現代化的現代性,第二現代性是“在第一現代性中的可控制性、確定性或者安全性的想法土崩瓦解之后”顯性出的“一個詞匯變化表、一個新的參考標準”,這預示著“風險社會”的來臨。參見:烏爾里希·貝克.吳英姿,孫淑敏譯.世界風險社會[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
④參見:《同性戀AI人臉識別系統,準確率高達91%,真的是個看臉的世界》,https://cloud.tencent.com/developer/news/407301,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1月26日。
⑤曾格案是北美殖民地時期有關法律和出版自由的著名案例,標志著美洲殖民地新聞自由的第一次重要勝利,對此后西方(尤其是美國)影響深遠。
⑥參見:搜狐網《美國職業新聞工作者協會道德準則》,http://everest-climber.blog.sohu.com/3919758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2月5日。
⑦參見:百度百科《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https://baike.baidu.com/item/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4273845?fr=aladdin,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