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雙棲人口”對中小城市發展的影響
——學理解釋與案例分析

侯啟緣

（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100089）

“城鄉雙棲人口”是指在城市和農村均擁有住所的人口。傳統意義上的“城鄉雙棲人口”往往是指農業剩余勞動力以勞務輸出為目的，戶口在農村但常年租住在城市并在城市務工的農民工群體。但隨著經濟的發展和城市化的推進，“城鄉雙棲人口”有了更多層面的意義，本文旨在梳理我國居住人口中“城鄉雙棲”的多種情況，通過學理解釋與案例分析，來探究其對中小城市發展的影響。

一、研究回顧

“城鄉雙棲人口”游走于大城市、中小城市以及鄉村之間，對我國中小城市發展具有重要影響。我國這一群體規模較大，僅以狹義的離農雙棲人口即農民工群體計算，2019 年總量達2.9 億之多［1］。當前我國學界對于“城鄉雙棲人口”的研究也主要是針對離農雙棲人口這一類別展開的，涵蓋了戶籍改革和土地產權改革［2］，對城市經濟發展的推動［3］，避免鄉村因人口流失而出現農業空心化趨勢［4］等問題。

隨著我國城市化發展到一定階段，“城鄉雙棲人口”的新類型涌現，如返現置業的“大城市漂”、購置鄉間別墅的城市居民等，而且該群體的數量不斷增多，對我國中小城市的發展產生了較大影響，其中最直接的是房地產業。這一現象與西方發達國家的逆城市化有相似之處，因此，很多學者用逆城市化理論分析了我國的“民工荒”“逃離北上廣”“非轉農”等現象，認為這是“城市規模發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出現的客觀現象，是城市發展的規律”［5］；也有學者將我國當前出現的所謂“‘逆城市化’現象稱為‘偽逆城市化’”［6］。

總的來說，當前學界雖然對“城鄉雙棲人口” 的各個類別有所涉及，但尚未對其進行系統分類和學理解釋，故本文將以此為基礎，進一步通過具體案例來研究其對中小城市發展的影響。

二、“城鄉雙棲人口”的類型與學理解釋

“城鄉雙棲人口”，從狹義上講是指戶口在農村、以勞務輸出為目的而進入城市務工的群體，其主要代表為農民工群體。本文將“城鄉雙棲人口” 進行了更為廣泛的界定，即通過租或買的方式在城市和農村都擁有穩定使用權的住所、能夠在城鄉之間相對自由流動的群體?；诖耍P者將對當前我國存在的“城鄉雙棲人口”進行具體分類，并就其成因進行經濟學的學理解釋。

（一）工作在城市、戶籍在農村的農民工

1. 城鄉戶籍管制阻礙農業剩余勞動力的市民化。由于我國長期以來實行城鄉戶籍管制制度，雖然部分地區已取消了農業人口與非農業人口的劃分，但進城務工的農民工群體，仍然難以享受到與城市人口等同的醫療、教育、養老等福利待遇。戶籍往往也與住房掛鉤，有些城市購房需要當地戶口，也有些城市規定購房才能夠落戶，這無疑大大增加了農民工市民化的阻力。大多數農民工就業于工業、建筑業和低端服務業，就業單位以私營、個體企業為主，就業形式靈活，但一般而言單位均難以解決其落戶問題。相對于城市居民來說，農民工工資較低，這進一步加劇了農民工在城市實現安居夢的難度。相關數據顯示，2019 年農民工月均收入為3962 元/人［1］。以一個三口農民工家庭為例，如果三人以1.75個勞動力、一年10個月務工時間進行計算，剔除每月的租房開支1257.4 元，則家庭年收入為54246.2 元。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16 年我國人均住房建筑面積就已達到40.8平方米，三口之家至少需要122.4平方米的住房，2019年全國住宅商品房平均售價9308元/平方米［7］。以此測算，農民工家庭的房價收入比為21，這意味著農民工家庭在無任何開銷的情況下，21年才能購買一套城市住房。雖然，這一數值與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的房價收入比相當，甚至較低一些，但對農民工而言，工作穩定性差，社會保障不足，無公積金和配套購房貸款等情況下，購房難度更大?？梢钥闯觯瑧艏苤茝穆鋺舻男姓懦狻⑸鐣Ｕ弦约百彿康确矫娑贾萍s著農民工群體的市民化。

2. 土地退出困難阻滯農民工財產的城鄉轉置。宅基地之于農民，如城市住宅之于市民，都是其主要財產。當前我國農村土地交易尚未完全放開，配套金融措施并不健全。土地僅僅可在村或縣內部流轉，交易市場規模小，流轉收益低，作為一種常規的土地退出機制，不能滿足農民工進入城市重新購置房產的需求。在非常規土地退出的征地補償方面，我國土地規劃和土地補償的法律和制度并不健全。土地規劃不明造成了土地用途混亂、土地閑置等；土地補償法不健全導致補償標準各地不一、總體較低，補償形式往往是以小產權房或現金的方式支付，總體所得難以滿足在城市購房和生活的高成本。農民工群體由于數量眾多，規模較大，分布廣泛，其影響主要是宏觀層面，面臨的問題不僅在中小城市存在，在大城市、鄉村都兼而有之，學界對其研究相對成熟，各級政府也都給予了高度重視，相關措施已經頒布并實施。

（二）工作在大城市、返鄉購房的新一代流動人口

有關數據顯示，“52.7% 的‘漂一族’有返鄉置業意向，90后成為購房的中堅力量，三四線城市是返鄉置業的主力，50-100 萬的房子最受青睞”［8］。由于大城市就業機會多，工資高，商業發達，教育資源集中，生活便利，吸引了鄉鎮或中小城市的青年人口通過學業考試、工作就業等方式進入，產生了大量的“北漂”“滬漂”。但同時由于種種原因，該群體中大部分成為了新一代的“城鄉雙棲人口”。

1. 高房價、高生活成本阻礙“大城市漂”定居。大城市由于資源優勢和便利條件，人口較為集中，住房相對稀缺，以致于房價極高，如北京、上海、廣州和深圳的房價收入比分別為23.9、25.1、16.5 和35.2［9］。這意味著對很多家庭而言，即便雙方父母共同出資也難以在大城市購房，只能租房居住或住集體宿舍。反之，以大城市的高收入購買中小城市的商品住宅房則較為容易。受我國傳統觀念中“無房不成家”思想的影響，隨著年齡上升，婚姻、撫養后代等壓力會導致該群體回家鄉或在大城市附近的中小城市購房。

2. 養老壓力對獨生子女回鄉的牽引。新一代流動人口的主流是80 后和90 后。受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該群體大多數為獨生子女，大城市高昂的養老費用和居住成本，導致其難以將父母接入大城市生活。而中小城市和鄉村養老體系并不健全，“養兒防老”的價值觀和父母漸老的現實醫療需求，成為該群體回鄉購房和居住的又一原因。

3. 落戶大城市與農戶退出的抉擇。大城市住房緊張，擁有當地戶口或居住并交納一定年限的社會保險才能購房。對于農業戶口持有者而言，由于農村土地退出機制不暢，落戶大城市意味著他們將損失與其農業戶口相配套的宅基地、耕地等利益。若尚不具備在大城市購房的能力，他們大概率地會放棄落戶資格，而選擇保留宅基地以等待土地征收等非常規土地退出機制所帶來的收益，或到達一定年齡后回鄉居住或購房。

綜上，該類“城鄉雙棲人口”正在或將要面臨著留在大城市還是回鄉的兩難選擇。在選擇尚未明確之前，盡早擁有一套固定房產是較為理性的措施，也是該群體較為普遍的做法。

（三）投資或購置鄉村住宅的城市人口

與前兩類情況最大的不同在于，這類人口的“城鄉雙棲”并非被動選擇，而是對經濟利益和生活環境的主觀追求，這也是與發達國家“逆城市化”現象最為接近的一種類型。

1. 對于財產性收入的追求。在我國，隨著許多城市紛紛出臺住房限購政策，通過購房增加財產性收入的方式在同一城市特別是大城市內難以實現。因此，具有購房投資意識的群體將目光投向了大城市周邊的中小城市和鄉村，購買這些地區的商品住宅房，或者通過私下約定交易的方式購買或建設鄉間別墅（1）。然后通過出租或轉包經營，如農家樂等形式，獲得經營性收入或租金。

2. 對于良好生活環境的追求。大城市雖然生活便利，但人口密集、交通擁擠、空氣質量差等問題也較為嚴重。隨著我國城際鐵路尤其是大城市鐵路輻射網絡的形成，許多擁有大城市住房的群體，會選擇在周邊鄉鎮購房居住，而將其大城市住房出租，這種生活方式在美國等國家已較為普遍，在我國也正逐漸興起。

三、“城鄉雙棲人口”影響中小城市發展的案例分析

在三類“城鄉雙棲人口”中，學界對于農民工群體的研究相對成熟，且更為偏重這一群體對全國性范圍的影響，中小城市的特殊性并不明顯。因此，本部分將主要針對第二、三類“城鄉雙棲人口”如何影響中小城市的發展進行案例分析。

（一）“漂一族”的返鄉置業案例

為考察返鄉置業群體對中小城市發展的影響，本文選取了河北省保定市和山東省煙臺市兩個典型案例進行分析。兩個城市均是返鄉置業熱度較高的城市。保定市因其作為北京市衛星城市的區位優勢而吸引“北漂”在此購房，煙臺市則是由于其臨近海邊，風景優美，生活環境安逸而受到“漂一族”青睞。

1. 返鄉置業對保定市的影響。保定市能夠受到“北漂”關注，成為返鄉置業的熱度城市，原因有三：第一，保定市距離北京市152公里，乘坐高鐵僅需36分鐘即可到達，有著得天獨厚的區位優勢；第二，保定市2020年房價均價為10109元/平方米，相比于北京市57684 元/平方米的價格而言［10］，價格落差十分明顯；第三，保定市出臺了一系列人才引進措施，全面放開各類人才和重點群體落戶條件，在北京市難以取得落戶資格的“漂一族”自然將目光投向臨近的保定市。

返鄉置業熱潮對保定市而言，不僅僅是商品住宅的去庫存，更重要的是，相對年輕人口的進入給城市發展帶來了機遇和挑戰。首先，加大了教育醫療等公共服務需求。外來置業群體往往同時負有養育子女或贍養父母的責任和義務，對教育和醫療的需求較大，這為保定市教育醫療事業的發展提供了機遇，也是其留住人才的重要抓手。其次，提升了城市功能及其配套設施的層次。保定市的返鄉置業群體大多在北京市工作，收入相對較高，同時主流人口為80 后、90 后，消費需求旺盛，故當地商業發展能否滿足其消費需求，并帶動經濟發展，是對保定市后續建設的考驗。最后，明確了市政交通建設的方向。對于入駐的“雙棲人口”而言，區位優勢是選擇保定市的主要原因，如何完善市內交通的同時有效與北京市交通網銜接是保定市交通發展的關鍵。

2. 返鄉置業對煙臺市的影響。作為一個海濱城市，煙臺市風景優美且經濟發展水平較高，十分宜居。相對于大城市而言，煙臺市房價落差較大，2020 年其平均房價僅為10217 元/平方米，不僅遠低于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相對于濟南市的15302 元/平方米和青島市的16707 元/平方米而言，落差也較大［10］。返回煙臺市購置住房的群體往往為老家在煙臺、工作在一線城市但未能在一線城市購房的人，其購房主要是為了應對結婚和資產縮水的壓力。購置房屋后或將其出租，或用于度假，并不在此長期居住。這就造成煙臺市很多小區出現了所謂的“鬼城”，即樓盤售出率較高，但入住率較低。

返鄉置業對于煙臺市具有以下影響：首先，房產開發需求提高。入住率雖然低，但對于開發商而言，能夠售出即意味著有需求，就會刺激其進一步開發地產，從而創造出更多的“鬼城”，極易造成炒房情況的頻發。其次，墜入城市發展的“老齡化陷阱”。煙臺地區的年輕人才雖然購房但并不回歸，真正回歸的是因煙臺市環境優美而選擇養老的老年人，這導致煙臺市人口老齡化現象嚴重，城市生活節奏緩慢，這對年輕人就業選擇來說吸引力不大。年輕人才更傾向于進入生活節奏較快、具有挑戰性和發展空間廣闊的大城市打拼。最后，或將引發城市發展功能的轉型。隨著老齡化嚴重和度假需求的增加，煙臺市的城市功能或許會向以旅游為主、其他產業為輔的結構轉變。

（二）城市人口鄉村購房案例

城市人口進入鄉村購置房產，其產權類型有兩種：一是由開發者競拍成功國有土地后建造的商品房；二是持有人在其宅基地上自己開發的自建房。前者可以自由買賣，購房者可從開發商處購置并辦理房產證，而后者的買賣和抵押都受到了極大的限制。對于該類“城鄉雙棲人口”，筆者選取了昆山市作為案例進行研究。

昆山市別墅價格大多在20000 元/平方米以內，相對于周邊的上海、蘇州、杭州等大城市而言，房價較低。同時，因其環境優美又能滿足居民的度假需求，因此，周邊大城市的很多居民來此購置別墅。在購置的別墅中，有的是以正規開發商渠道購置的商品房，也有通過私下交易以較低價格從農戶手中購置的自建房。

城市人口鄉村購房對于昆山市發展的影響體現在：一是能夠有效增加當地農村居民的財產性收入。隨著鄉村別墅銷售的規?；?、商業化，農民的宅基地通過出租、售出使用權、土地入股等方式流轉，將原本虛無和不確定的土地價值變現，大幅提升了當地農民的財產性收入。二是能夠為昆山市文旅產業高水平發展提供重要動力。根據世界旅游業的發展經驗，國內大多數景區仍處于相對低端的景區觀光游階段，缺乏度假游等高層次旅游產業。昆山市本身就具有自然景觀優勢，以城市人口鄉村購房為依托，優化當地旅游度假產業，打造昆山市旅游綜合體，不僅能夠推動當地旅游產業的整體轉型，而且對于全國旅游業的發展也具有示范作用。三是推動昆山市進一步完善城市功能、提升城市品位。中小城市的發展目標不在大而全，而在小而精，周邊大城市人口入住昆山市，必然會帶來先進的城市管理經驗，有助于城鄉建設、社區服務等產業鏈的有效發展，助推昆山市特色城市文化的形成。當然，這一過程中也要注意防范風險，避免走先破壞再治理的環保老路，應以實事求是、依法依規為底線，避免“一刀切”地拆除別墅建筑。

四、對策

（一）“城鄉雙棲人口”應做好職業規劃與保持投資理性

1. 協調好城市選擇與職業規劃梯度的關系?！俺青l雙棲人口”選擇落戶城市和就業城市時，應當將其與自己的職業規劃協調起來。在積極投入大城市高收入工作的同時，也應當考慮個人所在行業的后續發展，例如，度假旅游業、高端制造業等在中小城市有著后發優勢。因此，“雙棲人口” 應當做好主動選擇，而不是被大城市被動擠出。

2. 理性投資房產，住房而不炒房?！俺青l雙棲人口”在中小城市購房時，應在購房需求和選擇購房城市兩個方面保持理性。首先，明確購房需求是落戶、子女教育還是父母養老，謹防因中小城市與大城市顯著的房價落差而沖動購房；其次，選擇購房城市時，應當全面了解該城市的區位優勢和基礎設施是否與購房需求相匹配，防止購置后閑置、“購房用來炒房”等情況發生。

（二）法治化、市場化是中小城市發展的底線

1. 建立健全中小城市發展的規劃綱要和法制體系。在規劃制定上，應當建立全國中小城市數據中心和案例庫，并以此作為決策依據，而“城鄉雙棲人口”的疏導與流動應為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在有效引導“城鄉雙棲人口”對中小城市發展發揮積極作用的法律規制上，主要采取“負面清單”的方式，既能保障國家在杜絕炒房、房產非法交易等問題上的法律底線，也要給予中小城市一定的進行特色城市建設的自由裁量權。

2. 減少行政干預和壟斷，注重市場化改革。中小城市由于流動人口相對較少，熟人社會特征較為明顯，極易形成地方勢力和盤根錯節的政商關系，這致使很多人才雖然愿意在中小城市購房居住，但不愿在此工作。因此，堅持市場化改革，減少行政干預和尋租行為，建立公平的人才市場是中小城市吸引雙棲人才入駐的關鍵。

（三）統一理念下的特色發展路線

1. 結合城市特色清晰定位。相較于大城市發展而言，中小城市資源相對短缺、規模經濟效益不足，若通過不斷開發房地產業而淪為大城市的“人才宿舍”，無疑是不可取的。中小城市更應以自身特色為基礎，如煙臺市的海洋產業、淳安縣的旅游業等，實施“小而精”的發展模式。

2. 建立特色產業相關的人才、資金引進制度。按照稀缺程度，依據高稀缺、高待遇原則，吸引“雙棲人口”返鄉創業而非返鄉置業，同時完善配套的福利待遇、醫療教育等基礎設施；在資金引進方面，與昆山市相似的主打鄉間度假別墅群建設的中小城市，應當積極響應國家土地市場化改革的政策要求，建立農地交易、抵押和租賃等配套的金融體系。

總的來說，三類“城鄉雙棲人口”中，農民工群體是我國城鄉二元戶籍制度下的產物，為解決這一問題，政府和學者們已經做出了大量努力；返鄉置業人口和鄉間購房的城市人口作為新興群體，對于中小城市的發展而言，既是機遇也是挑戰。若中小城市能夠秉承法治化、市場化的理念，形成其特色產業，留住“雙棲人才”，吸引大城市投資，則“城鄉雙棲人口”就是其經濟發展的重要機遇；反之，若地方勢力壟斷，被動接納“雙棲人口”，或許能夠出現短期的房地產業繁榮，但卻難以實現可持續發展。

注釋：

（1）城鎮居民購買宅基地在我國現行法律中是不被允許的，但通過私下協議等方式進行交易的情況在我國并不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