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道南瓜,先說霜降。
霜降,是二十四節氣之一。《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氣肅而凝,露結為霜矣。”《說文解字》:“霜,喪也,成物也。”秋之末而霜降,雪之先行者也。此時,萬物都已成熟而漸入飄零萎謝、根核流落之時。田地里的莊稼有些已收割歸倉,如晚稻、山芋、南瓜、冬瓜、黑豆、黃豆、竹豆、黎豆;有些正待熟透,如苠高粱、晚玉米。
每到這一天,我爺爺似乎特別的忙碌:在太陽還沒有上山之前,就在院子里擺開祭桌,從新摘的南瓜堆里選一個上好的老瓜,洗凈,用刀橫斷切開,疐間供于八仙桌上,掌燈焚香,面對未晞之東方行三跪九拜之大禮,認真而虔誠。然后,將脫華處(下環)燉熟了分給我們幾個孫輩兒吃。后來書讀多了,才知道瓜祭不是爺爺的獨創,早在兩千多年前,古人食瓜薦新,必先以祭祖。《禮記·玉藻》:“瓜祭上環。”《論語·鄉黨》:“雖蔬食菜羹瓜祭,必齊如也。”三物雖薄,祭之必敬。無論天時愆伏,收成豐歉,爺爺都堅守著,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承載著農耕文化的瓜祭食禮在民間鄉野博衍延綿,大字不識一個的爺爺用他的執著與操守詮釋了古語“禮失求諸野”的時代意義。
盡管父親有些文化(新中國成立初期在平治縣榜圩完小畢業),卻對爺爺的瓜祭禮俗不以為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在父親的觀念里,人勤地不懶,一切都事在人為。父親對神明的不敬,以及對傳統的反叛,緣于我大妹的夭殤。在窮鄉僻壤,迷信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一旦有病痛,旋即請來神漢巫婆,問仙禳解,傾其所有,絕不吝嗇。然每每難遂人愿,在病魔面前,神仙也是無能為力的。缺醫少藥又耽誤治療,急性肺炎奪去了大妹年幼的生命,父親悔比海深。
在鄉里,父親頗有些名氣,皆因木石磚瓦泥樣樣通曉,各種手藝所需工具樣樣齊備,僅憑這一點就讓人刮目相看,而且口碑甚好。有人家要建造新屋或修葺舊樓,必請父親做“工頭”(與現在的工頭有區別),從卜宅、擇時到開工儀式,以及開山取石、壘基、砌磚、立柱、上梁,都由父親一人操持。擱現在的話說,三分房地產商,七分建筑工程師,但在那個年月充其量是一個鄉村匠人。
母親種莊稼是好手,種瓜種豆種棉花,樣樣在行。母親從不讓土地閑著,無論熟地或生地,該種瓜的絕不種豆,該種棉絕不種麻。或兼種兼收,或輪番耕作,收了秋豆再種冬菜。
母親培育的南瓜秧子總比別家出苗早,長得齊,長得壯。在育秧的基肥里拌有大量的草皮灰,草皮灰能溫土;種子下土后,再蓋上一層厚厚的稻草或茅草,旱則保墑,寒則防凍。母親喜歡在生地上開荒種南瓜。別人瞧不上的陂塘污庳,都是她種瓜的沃土。在衍地上燔燒野草,然后挖開一個個深坑,再挑來肥泥曬于坑邊。過些時日再來,把肥泥填滿坑里,將瓜秧蒔下去,澆上水,然后離去。以后要做的就是薅鋤幸草了。南瓜這種植物不嬌氣,種于巖石之旁,長于荊棘之上,花開千朵,實結百枚。春吃花苗,夏吃嫩瓠,秋冬燉老瓜。南瓜是兩廣鄉間食時最長的蔬果。老天爺總是眷顧和饋贈在土地上辛勤勞作的人們。母親的勞動在瓜熟蒂落的秋后,收獲著紅紅火火的日子。南瓜壘在墻頭,堆在閣樓,穰穰滿家,貯藏起長長一年的希望。
南瓜成了我兒時生活的一部分。
一個人最頑固的不是本性,而是味覺記憶。這種頑固的記憶讓南瓜從未在我的生活中遁跡。南瓜苗唯廣西人會吃愛吃。春分才過,應季上市的南瓜苗價同肉貴,但我無論如何也要嘗個鮮的。每年此時,我便把晨練改成趕早市了。天剛蒙蒙亮,就早早候在菜市口外,望眼欲穿地等著郊區菜農挑來南瓜苗,買一把回家。剝南瓜苗是個細活,再有耐性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得好。我極富經驗且十分嫻熟地剝去瓜苗毛刺青皮,留取碧綠如玉的肉莖和嫩葉、苗尖,用蒜瓣、干辣椒清炒,脆甜清爽,家人很是喜歡,屢吃不厭。近年來,南瓜花已經成為飯館里一道上等菜,或釀或炸或煮湯,頗受吃客的青睞。記得兒時,沒有油料,就將火麻仁舂碎,用水浮法潷出仁肉,做一大鍋火麻瓜苗湯。這是在物資極度匱乏時的無奈之舉。然則,于時下反被久居城市的人們奉為長壽養生秘訣并執迷推崇著。

南瓜是外來物種。名為南方的瓜果,實則遍布全國,從東到西,從南到北,無處不在,無處不有,也無人不吃。豐年它是菜肴,荒年它是食糧。小米飯、南瓜湯曾經成就了中國的革命偉業,書寫一段歷史佳話;三年困難時期,南瓜居功至偉,又一次扮演救星的角色,用它最尋常的味道拯救了無數生命。歷史的痕跡,誰也不能刪除和抹去。
世人只知道南瓜可做菜,卻不知南瓜苞谷糊堪稱一道美食。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南瓜“實則不止當菜,兼作飯矣”。如何使之為飯,李漁未說。以之佐飯則為菜,以菜佐之則為飯,想當然,也大概如是。然于我小時候常做的南瓜飯,以為名副其實。先將南瓜去皮,瓜肉切丁入鍋煮至軟爛后,用箅斗(煮苞谷糊的專用工具,狀如斗,有篩眼,竹篾編織而成)一邊將苞谷粉篩入鍋里,一邊用木棍攪動。篩足了苞谷粉,釜底小火慢燒,釜內木棍仍不間斷地攪動,直至煮熟。南瓜苞谷飯金燦燦黃澄澄,色澤誘人,那香味在柴灶間肆無忌憚地飄散,竄進鼻孔,再沒有食欲的人,也忍不住要吃三大碗。如果用糯苞谷粉來煮,其口感更佳。今天,在桂西農村,南瓜苞谷糊仍是許多老人的主食。
記得有一年秋后,我隨母親去丹解村她的瑤族“老同”(非親非故相認兄弟姐妹或同庚)家。丹解村與我家居住的刁講村約有五里路。站在村口,朝東看去,有一條崎嶇的山路隱現山林中。倘若登上屋后的寶屏山頂,可清晰地看到白云中的黑瓦屋脊——瑤族群眾喜居山林之巔,這與他們世代獵狩習性有關。到丹解村必經兩道山門,第一道在半山腰的坳口,此處有關無門,實為兩村界線。瑤族群眾在其一側山路兩旁廣種仙人掌。若聞有盜匪之事,村民便砍下仙人掌布于路中,以阻其潛入或逃出。然匪盜之事近于無,那仙人掌歲久年深,竟獨自成林,皆一圍有余,盤根錯節,匍匐巖石上,雖無松柏之堅,卻有椿檜之壽。再強悍的匪徒見到這天然屏障也會膽怯三分。前行數百步,只見兩山對峙,中有一門,崇墉百雉,儼若雄關。新中國成立后,山門已失去原有功效,楣石早斷成兩截落于門旁,成了路人歇腳小憩之坐凳。
因此,我和兒時的伙伴將這一日當作過節一樣隆重而竊喜不已。因為從這一日起,我們的書包里就多了一樣東西,老師也無權沒收。我們喜歡在課間玩持久競技。下課鐘聲敲響,我們涌出教室,奔向操場,圍成一大圈,隨著一聲令下,只見無數手臂一掄一放,長繩甩開,一個個陀螺呼嘯而出,如群雀撲食,倏忽落地。少頃,便定立地面飛快旋舞,“嗡嗡嗡”旋出花一樣的少年和花一樣的夢想。
霜降這一日,我們必打幾場陀螺比賽,或單打獨斗,或分邊組隊廝殺。幾十個回合下來,不分勝負,只求過癮。清脆的陀螺撞擊聲在青磚綠瓦間回蕩,吵嚷聲不絕于耳,鬧得高大的榕樹頂的喜鵲從巢里飛出,誤當喜事臨門,也喳喳喳地叫個不停。
村里的年輕人喜歡到外村去打陀螺,打得贏也去,打不贏還去。東往丹解、婭和、同社,西走古文、良美,最遠的到過榜圩的安坤,打遍周邊的村屯。贏了,可能抱回一個大南瓜;輸了,必得一包南瓜子。有時,周邊的村屯以及山上的瑤族群眾也有不邀自來的。來則先打上幾場,無論輸贏,都以南瓜飯、苞谷酒待之。那時的我懵懂無知,只是貪玩,不解此中風情。長大了才明白,原來陀螺不但是年輕人釋放激情、炫耀技巧、展示健體、彰顯魅力的游戲,也是贏得鄰村姑娘芳心和愛慕之情、接受她們父輩的檢閱與評判的表演。
有時候,陀螺玩膩了,或是遇上下雨,我們就換一種玩法,比如拋石子、甩紙牌、跳繩、跳田、跳飛機……
當然,玩得最多的還是長短棍。顧名思義,長短棍就是一長一短之兩棍。長者盈尺略粗,短者四五寸且細。其玩法類似擊棍球。擊棍球是棍擊球,而長短棍是長棍擊短棍。此游戲與陀螺特性相似,不受時令和禁忌約束,只是玩法略為繁雜些。幾十年過后仍熟稔于心,我兒時對長短棍的癡迷,可見一斑。
然而,近幾年常回故里,卻不曾見侄孫晚輩玩此等游戲,問之,竟不知此為何物。感嘆之余,不免有些許失落。毋庸置疑,現代游戲的多樣性、知識性、智慧性是我童年的游戲難以比肩的。時過境遷,新舊更替,物競天擇,諸如陀螺、長短棍之類的傳統游戲絕跡于現代文明社會,著實令人扼腕長嘆。至于在被現代玩具充塞的有限時間和空間里予以傳統游戲一席之地,非我輩之力所能為。然則,想問題而不得,只能無奈地退而求其次,雖已是知天命之年而自慚梼昧,于此事稍盡綿薄,以文記之,存亡續絕,唯是愿矣。
作者簡介:韋奇平,壯族,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攝影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廣西日報》《中國有色金屬報》《廣西工人報》《河池日報》等報刊。